——佛教音乐之道
吴立民
法音论坛法 音 2000年第2期 (总第186期) 第13页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艺。道无艺不显,艺无道不明。佛教音乐亦然。佛教之乐道大都与修证有关,佛教把通声音与明中阴视为小悟。实际上真通声音实相,即可证悟大觉。弘法大师《声字实相义》曰:“夫如来说法必藉文字,文字所在六尘其体,六尘之本法佛三密即是也。平等三密遍法界而常恒,五智四身具十界而无缺。悟者号大觉,迷者名众生。众生痴暗,无由自觉,如来加持,示其归趣。归趣之本非名教不立,名教之兴非声字不成,声字分明而实相显。所谓声字实相者,即是法佛平等之三密,众生本有之曼荼罗也。故大日如来说此声字实相之义,惊彼众生长眠之耳。若显若密,或内或外,所有教法谁不由此门户!”由此可见声明实相与修行证悟之内在联系与必然关系。
密教以(阿)字本不生为根本教义
佛法之理论与实践,在密教谓为教相与事相。显教之根本理论,可以“缘起性空”四字概括;其根本实践,可以“六度四摄”概括。密教则进一步,其根本教相,可以“阿()字本不生,如实知自心”二句说明,或简为“阿本不生”四字概括;其根本事相,则可以“上供下施”四字概括,因密教一切修行和修法,无不是“上供下施”也。所谓“上供下施”,即包含了“上摄下化”、“内证外教”、“自受他用”诸义在内也。
宇宙万事万物(万有)究竟从何而来?此中包括宇宙起源、地球起源、生命起源、人类起源等等起源问题在内,为古今中外一切哲学科学所研究之根本问题。综合古今中外各家各派学说,对此问题之回答,概括言之,无非两种:一种认为宇宙万有都是由一种最简单、最基本的物质所组成,如古哲谓为是气、是水、是火等等,今日科学家谓为是分子、原子、乃至基本粒子,已研究进入夸克层顶部。一种认为宇宙万有都是由一种超自然的精神力量转化而成,如古哲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印度婆罗门教谓为大梵天所化,西方基督教谓为上帝所造,伊斯兰教谓为真主安排,乃至西哲今日谓为自然法则等等。这两种学说,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万有来源都有一个“第一因”。但无论如何穷诘,实在没有一个真正“第一因”可得,因此佛法讲宇宙万有没有“第一因”。
正因为没有“第一因”,时间才能无始无终,空间才能无边无际。然则宇宙万有究竟从何而来、从何而生?佛法认为宇宙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生,也就是“由缘而生”。任何事物,都是“缘生则生”、“缘阙则阙”,即产生该事物的条件(缘)具备了,该事物就产生而存在,条件不具备,就不能产生而存在。凡是缘生的事物,就必然具备下列三个特点:(一)缘生事物不可能离缘而存在,也就是没有脱离它的产生条件(缘)的独立自主性,这就叫无自性,佛法谓为无我。(二)缘生事物都是随缘运动着变化着的,不可能脱离它产生条件的变化而保持不变性,这就叫无永恒性,佛法谓为无常。(三)凡是缘生事物都必然随着它产生条件的规律,回归到它应该回归的地方去,也就是按照它自身规律而成、住、坏、空,生、住、异、灭和生、老、病、死,这叫做寂灭性,佛法谓为寂静。概括缘生事物这三个特点,就是佛教小乘的三法印:(一)一切无我;(二)诸法无常;(三)涅槃寂静。所以佛教特别重视“缘起偈”,也叫“缘生偈”、 “法身偈”。佛教建塔造像、安藏开光,必将此偈供奉其中,视为法身舍利。偈曰:“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吾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
佛教发展至大乘,将无我、无常、寂灭归为空性,即无自性、无永恒性、寂灭性,均是万有实相空性之表现。故将三法印演进而为一法印,即一实相印。这一实相,就是性空。以是空性,成就万有一切。所谓“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若无空义故,一切法不成。”但是不能执空,以为真有一个空,则又是自性不空了。所以“若有不空法,则应有空法;实无不空法,何得有空法?”“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人见有空,诸佛所不化。”所以“空不空”的般若实相,就是万事万物的本体,也就是万事万物的本来面目,这就是般若。唯是般若,空而不空,不空而空,谓为空不空。这就是佛法。佛法究为何物?从佛法本身言,若说皈依、受戒、灌顶等等是佛法,则释迦未生前,印度婆罗门教早有此等仪式。若说轮回、业力、解脱等等之名义是佛法,则佛教未诞前,印度古典籍如《吠陀》、《奥义》诸书以及印度外道早有此等名义。若说瑜伽、禅定、护摩、修法是佛法,则佛法未传前,印度宗教、学术早就有此等修行。佛法本身可说一无所有,可说没有一点东西。佛说法四十九年,最后佛说他一字未说。若有人说佛说法,此人即是谤佛。佛法不但一无所有,没有一点东西,就连这“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有”,连“没有一点东西”的“没有”也没有。这“一无所有”的“一无所有”,这“没有”的没有,翻过来就是“无所不有”。这就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般若。一切外道仪式、名义、修法等等,归于般若,都变成佛法;一切佛法之修持、教化、仪轨等等,离开般若,都变成外道。如此说来,宗教根本于般若,便是佛法之宗教;哲学证入于般若,便是佛法之哲学。若论佛法本身之“一无所有”和“没有”,岂只非宗教非哲学,简直就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因为佛法本身是“不立一法,不破一法”,而又是“有法皆立,无法不破”的,是“泯四句、绝百非”的,即是“一无所有”而又是“无所不有”的,是“一贫如洗”、“一寒彻骨”而又是“华严富贵”、“重重无尽”的,是能断金刚而又是理趣实相的。说佛法是宗教可,说佛法是哲学也可,说佛法是非宗教非哲学,或者说亦宗教亦哲学也无不可。翻过来说,说佛法是宗教不对,说佛法是哲学也不对,说佛法是非宗教非哲学,或者说亦宗教亦哲学,也没什么对。此非朦胧颟顸,也非圆滑诡辩。说它唯心,它却物在;说它诡辩,它却辩证;说它神秘,它却现实;说它迷信,它却真理;说它性不确定,它却恒常如实、确定无疑;说它无质规定,它却其中有物、真实不虚;说它相对主义,它却一实中道、不落两边;说它彼岸两重,它却二世圆融、不即不离;说它唯我神我,它却众同真如、 非局自体;说它灵魂有神,它却缘起性空、否认造物;说它胜义有,它又自性空;说它毕竟空,它又方便有。如此不可究竟,无第一因,才正是佛法之真实,才正是佛法之圆满,才正是佛法之具足。这就是“空不空”的般若和般若的“空不空”。
密教之旨趣,可一言以蔽之者,即《大日经》:“云何菩提?谓如实知自心”之语是也。《大疏》释之云:“如上所明第一甚深微妙之法,乃至非一切智人则不能解者,此法从何处得耶?即是行者自心耳。若能如实观察,了了证知,是名成菩提,其实不由他悟、不从他得。”梵语所谓菩提,为佛果之义。“如实知自心”之句,即佛果内容之解说也,虽寥寥一语,而包含之深义无量无边。试进而研求自心究为何状,《大疏》又自释之云:“若见本不生际者,即是如实知自心;如实知自心,即是一切智智。”又云:“觉自心本来不生,即是成佛。”佛果之功德穷高极深,非言思所能疑议,兹乃谓成佛之道,不外于觉知自心,而一研求自心之实相为何,又不外于本不生之理,故知所谓本不生者,诚密教之根本原理,一切教相事相所依以成立者也。《大日经》三十六品,无非具说此理而已。《大日经》卷二云:“云何真言教法?谓阿字门一切诸法本不生故。”
字为梵语母韵之第一字,其音为开口之声,普通发声之时,皆以阿字之音为基础。凡一开口,即有此音,故此字为众音之母,而能发生一切字,亦犹本不生之教义,为一切教义之根本也。
阿字本不生者,谓一切诸法本来不生不灭之义。盖自显教言之,宇宙万有,无非自因缘生起者,缘生之物,皆无自性,无自性故,本自空寂,故曰缘起性空。密教以为万有虽从因缘而生,其因缘又复从因缘而生,如是推求其因缘之因缘,辗转无穷,卒不能寻出万有之第一原因,于是不得不谓万有为无始本有之存在。既无始者,亦无有终,是万有皆远离因缘造作,而本来不生不灭也,是为阿字本不生之理。这也就是说,一切法从众缘生,此众缘又从众缘生,辗转从缘,谁为其本?如是观察,则知本不生是万法之本,犹如闻一切语言时即是闻阿字声,如是见一切法生时,即见本不生际,若见本不生际,即是如实知自心,如实知自心,即是一切智智,故毗卢遮那唯以此一字为真言也。
夫一切字音之发生于阿字也,盖由本来阿字音中固有之,非本无而今始有也。宇宙之真理亦然,任何因缘生灭之事物,其当体皆即本不生,亦如任何枝末之字声中,而皆含有母音阿字也。
吾人见闻所及,凡宇宙间之纷纭万态、变化无常者,皆现象界之事也。其不生不灭之实在本体究何在乎?显教以真如为万法之本体,其所谓真如者,究属于离言无相之空理;密教以为宇宙现象,不外空理之活动显现者。大凡一物存在,必有其体,既有体性,自必有其相状与作用,此体相用三者,本来具足不离,非有本末能所之关系,任举其一,而他二者已具其中。现象之外无实在,自实在的方面见之,所谓现而不转不变也。此为密教特有之教理,此其所以为“即事而真”也,又即“现象即实在”之说也。
汉传佛教(显教)以念诵唱赞来修行
汉传佛教《朝暮课诵》,是佛寺中每日必持的修行功课,也是汉传佛教佛事活动中最基本、最普遍的法事仪轨。它是在汉传佛教发展的历史中,历经唐宋元明清的一些高僧大德,通过自己的传承实证以撰集、修订、充实而逐渐定型,并成为十方丛林法定的必修课。它是汉传佛教中圆融大小乘、圆融显密教较为完整如法的修持仪轨,主要是为佛寺僧团集体修持用的。这个课本在“缘起性空”的理论与“上供下施”的实践结合上把僧人的修持纳入了日常的生活和日常的法事活动中,通过规范化的仪轨修持、早晚念诵、六时禅观,再配合参禅、念佛、诵经、听讲、修法等等其它法门的修持,不断增加闻思修行,不断加持戒定慧力,不断清除贪嗔痴障,不断熏修八识种子,日积月累,念兹在兹,功夫逐步深入,层次逐步提高,境界逐步实证,渐修顿悟,改造身心,便可逐步做到在生活中了生死,而又在了生死中生活,弘法利生,自觉觉他,圆满功德,成就悉地。所以它能历千年而传承至今,特别是在北宋以后,唐密两部大法失传,但其中重要的陀罗尼,也赖课诵本(当然还应包括《瑜伽焰口本》等)而广为流传至今。所以对这部《朝暮课诵》本,不但要视同法宝,殷勤尊重它,而且更要奉如法轨,如法修持它。
修持《朝暮课诵》,如同修学密法一样,六大无碍,四曼不离,三密加持。要把身口意三业转成身口意三密相应。三密之中,能代表身口意三密于一密之中的就是口密。所以对课诵,也就是俗称“唱念”,要用修三密特别要注意用修口密的方法去修持它。礼佛唱赞,象征自己虔诚意识及恭敬心情升华到了极点,随之身体就会跟着起相应的变化。密教《大日经义释》说:“一一歌咏,皆是真言,一一舞戏,无非实印。”精诚的理念,至情的升华,就是佛化真善美统一的艺术庄严境界。《华严经·普贤行愿品》中曾说一偈:“天龙夜叉鸠槃茶,乃至人与非人等,所有一切众生语,悉以诸音而说法。”就是说菩萨行愿,修普贤行,就要通达三界六道、天龙八部一切众生的语言而向他们说法。这就靠修口密,修陀罗尼。《普贤行愿品》偈中又说:“一切如来语清净,一言具众音声海,随诸众生意乐音,一一流佛辩才海。三世一切诸如来,于彼无尽语言海,恒转理趣妙法轮,我深智力普能入。”佛法讲佛与众生平等,佛性不二,就是觉迷境界不同。佛之所以觉,因为无我,三业清净,如语业,就是“一切如来语清净”。众生之所以迷,就是我执,三业不净,如语业,就是妄语、绮语、恶口、两舌,随着我执心念的转动,不断制造口业。“谁个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口之为祸大矣,可不慎欤?要修到口业真的纯善尽美——“一切如来语清净”,是要下功夫的。平常动念说话,就要清净。禅宗祖师就有这样的说法:“悟道与否,听声即知。”语业有无功德,听声可以知道。凡是佛语,一定清净。佛经上说佛之说法,是迦陵频伽之音。迦陵频伽名曰妙声鸟、美音鸟,相传此鸟本出雪山,在殻中即能鸣,其音美妙和雅,听者无厌。此鸟在西方极乐世界常鸣,不断说法。《正法念经》曰:“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紧那罗(音乐天神)无能及者。”佛的声音,美妙和谐,使人听了生欢喜心,生恭敬心,生精进心,生菩提心,一听便得甚深正法的利乐。“一音具众音声海”,佛的一言一行皆能摄和全体法界,所以一言出自能与众生各种不同的言语相契,这是一音具足一切音的微妙,也是佛经常说的“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的道理之一。佛因其口业已断了所有言谈可能犯的过失,凡有言谈,皆本实在,以本实在,能够自然在现象界中成为现实。所以佛语是如语、实语,就是真言。“一音具足一切义,一义含摄一切音”,由此也可体会一点“一言具众音声海”和“以音声作佛事”的道理了。因为世界上众生的语言根本道理是相通的,若能从口密中悟得一切宇宙生命的本源与所有声音的基本发生结构,是可以证得其中一些规律的。儒家孔门弟子公冶长就懂鸟语,现在也有些懂鸟语、默音甚至天籁之人,这已是事实。
唱念是八万四千法门中一种很柔软温和的修炼方法,这软法门修得好,一字音中即能“一言具众音声海”。在烦恼痛苦时,放开一唱,就会得解脱,就会体会音声海确是既微密又美妙的解脱法门。《楞严经》的观音耳根圆通法门就是实证。宇宙音声无限,我们耳根听力有限,然而我们这个自性的观音之功能是无限的。我们可能通过唱念、持咒,震发我们身体的三脉七轮,打通中脉,透过法界。《行愿品》又说:“我能深入于未来,尽一切劫为一念。”这就是音声海法门的延展。它可以帮助我们由粗身粗心进入细身细心、微细身微细心,甚至最微细身最微细心。心声心音就是音声转念,或者念转音声,当下即是,当体即在,当相即道,即事而真。以音声透法界,也可以法界透音声。音声即是念,念动声动,“我于一念见三世,所有一切人师子,亦常入佛境界中,如幻解脱及威力”。普贤王如来根本真言“唵阿吽”就能通一切音声海。普贤王如来有如幻三昧的修法,在音声海的境界中,在中空的境界中,能起无限威力,能作无量事业。佛法认为这种特异功能,是众生自性本具的功能,潜在人体而未发挥罢了,所以要“朝暮课诵”,念兹在兹,如影如响,真实不虚。
要修口密,修好唱念,要做好基本功。除口业要常常保持清净外,在唱念方面,要学用声明,要真正理解“声字实相义”,要真正学好正确的唱念方法,要懂得“以音声作佛事”的道理。练好基本功,才能深明法义、深得法益、深享法乐,也才能以音声作佛事,自利利他,法喜充满。《大唐西域记》讲的就是学声明念唱之事。然而声明一道,在中国历史上就未尝全传,其全传较多者,多在密教陀罗尼中。唐密失传,声明之学就仅存于东密、藏密的内明之中了。世间所传,悉昙而外,著述家偶有所说,语焉不详,且多谬失,声明之不明,盖已久矣!学者因无所依据而不得不陷于迷离恍惚之中。中国六经,《乐经》在秦之后失传。后儒偏重义理,对七音律吕之学,虽亦有深入者,但不普及,这与中国传统文化偏重文字、忽略音声有关。早在宋朝,大史学家郑樵就已明察声明之不明,为中国文化学术之一大缺陷,故在其所著《通志》的《六书略》、《七音略》及《乐略》中,曾再三致意焉。其有言曰:“梵人(指印度)长于音,所得从闻入,故曰‘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我昔三摩提(即三摩地,意谓禅定),尽从闻中入’,有目根功惠少耳根功惠之说。华人长于文,所得从见入,故天下以识字人为贤智,不识字人为愚庸。”实际文字、声音都是法界实相,都是宇宙人间之信息。华人偏重文字,故道家多用符箓(符箓也是一种信息);印人重声音,故佛家多用陀罗尼。郑樵谓:“天地之大,其用在坎离;人之为灵,其用在耳目。……圣人制律,所以导耳之聪;制字,所以扩目之明。耳目根于心,聪明发于外,上智下愚,自此分矣。”又谓:“释氏以参禅为大悟,通音为小悟,虽七音一呼而聚,四声不召自来,此其粗浅者耳。至于纽蹑杳冥、盘旋寥廓,非心乐洞融天籁、通乎造化者,不能造其阃宇。”儒家尚知音声通乎造化,以之制律作乐,岂有以通音为小悟之佛徒,而不知唱念之法以音声作佛事者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