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柏
中兴大学教授
中华佛学学报第一期
提要
有体有用,体用不二,是宗教家、哲学家的共同见解。
可是在顿悟「明心见性」之後,方由体起用,方言体用的,
莫过於禅宗了。然而近人有批评禅宗无本体论者,有认定禅
定有不辨体用之嫌者,应系偏见和误解,本文之作,即在澄
清此一偏误。首由禅宗的成立与修行方法,以见禅宗的特色
,与教下诸宗的不同。复由禅宗祖师开悟後对体用的著语,
综合归纳,以见禅宗的体用观的精义所在:(一)禅人随言说
的方便,所谓「心」、「性」、「体」、「一物」等,都是
「本体」的异名。(二)本体是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忧无
喜,本自清净。(三)本体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不可
智知、不可理求。(四)本体无形无质、不生不灭、不来不去
,沛然充塞於宇宙之间,常依体起用。(五)本体是非空非有
,亦空亦有,能大能小,应物现形,为万物万法之主,体与
用因而有不二的关系。(六)本体系作用不绝,摄兼动用,动
用中收不得,不尽有为,不住无为而又能无不为。(七)本体
於人,系在凡愚而不减,在圣贤而不增,不断不常,不乱不
寂,用处只是无处。这一体用观,其精微,其超绝,是高出
其他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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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的。复由禅宗体用观的特性一节,以证明其精微、其超
绝。因为哲学家所言的体用,都是由感觉或思议推论以得,
是以每家的体用观都全然不同,以宋五子濂、洛、关、闽为
例,即系如此,他们共同 弊病,是以思议推论,去思议推
论哲学上不可能思议推论的部份,而禅宗则系以浑然直觉的
顿悟方法,去证悟体用,故言或有殊,而实义无别,而且禅
人的顿悟,是要经师资的勘验,彼此的考校,不可能以未悟
为谓悟。所以禅宗经过顿悟而建立的本体论,是精微而超绝
的,为其他的哲学家所不及。
一、引言
有体有用,体用不二,由体起用,是哲学家的共同观念
,明体达用,更是宋以後儒者的基本观念,例如:
体用一元,显微无间。(程子易传序)
道者,兼体用,该隐费而言也。(朱子语类卷六)
这一体用一元,或者道兼体用的观念,不但是哲学家的共见
,也是宗教家所共许的,尤其是禅门子弟,不止是论说本体
,而且是耗尽一生愿力以求证悟本体,然後经勘磨印可,保
任功成之後,才由体起用,出而救世渡人,如此方能潜符默
证,由於对本体的真实领悟,没有丝亳的隔限与差别,在「
明心见性」之後,真正的达到了「体用一元」的境地,於是
才能由体起用,而体用不异。无论由宗教或哲学的立场以论
之,禅宗最伟大的贡献,是求实证实悟,到了潜符默证的人
与道合之後,才由体起用,故能体用不异,至於彻悟後对本
体的释说,应是最真切的见道证道之言,而其证悟的 方法
,更是卓绝的贡献,比之儒门,可谓已开了一条「成圣」之
路。可是这些杰出的成就,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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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学者的误会与曲解,冯友兰云:
中国所谓禅宗,对於佛教哲学中之宇宙论,并无
若何贡献。惟对於佛教中之修行方法,则辩论甚多。
(中国哲学史第二篇,第九章:隋唐之佛学下。)
冯氏又云:
禅宗所注重,大端在修行方法。……禅宗虽无形
上学,而其所说修行方法,实皆有形上学之依据,盖
其所说之修行方法,为如何使个人与宇宙合一之方法
,必其心目中有如此之宇宙,然後方讲如此之方法也
。(同上)
禅宗真的无形上学吗?於宇宙论没有贡献吗?是一值得重视
与澄清的重大问题。又熊十力先生批评禅宗有不辨体用之嫌
:
西洋唯心论,以心为万有之元。 (元犹元也。即
本体之谓。) 是体用无辨也。中国先哲有养心之学,
本无唯心之论。但道家守静存神。 (神即心。心静定
而不散乱、明觉湛然,禅师谓之灵光独耀。) 亦近於
以心为绝对,有不辨体用之嫌。 (道家称谷神为天地
之根。故云近於以心为绝对。参考老子上篇第六章。
)宋明诸儒染於道与禅。其过同二氏也。(二氏谓道、
禅。)……(明心篇三十二页)
「以心为绝对,有不辨体用之嫌。」这一断定可能是见仁见
智的问题,但是禅宗有「不辨体用之嫌」吗?笔者感激於以
上二家之言,故致力探求禅宗的体用研究,以期得出明确的
结果,以辨下然否,拨除迷雾。
二、禅宗的成立与修行方法
禅宗由菩提达磨自印度来华建立,成为中国禅宗的开派
人物----中华初祖,唐释道宣续高僧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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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达磨,南天竺婆罗门种,神慧囗朗,闻皆晓
悟,志存大乘,冥心虚寂,通微彻数,定学高之。悲
此边隅,以法相导,初达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
随其所止,诲以禅教。……(卷十九习禅达磨传)
关於达磨的籍贯、年代、行迹,其後随著禅宗的光大,传说
愈多,讹变愈甚,道宣所记,应为较早,较可信者,道宣又
云:
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令舍
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一等;坚住不移
,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名,名理入也。 (同
上)
道宣又云:「然则入道多途,要唯二种,谓理行也。」可见
达磨初期的弘法,仍不外念经求解的「理入」和著重修持的
「行入」,所差别的是「藉教悟宗」和「不随他教」,肇启
了禅宗这一宗的别异风格,这一风格的形成,在道宣的慧可
传中,有较多的泄漏:
从学六载,精究一乘。理事兼配,苦乐无滞,而
解非方便,慧出神心,可乃就境陶研,净秽埏殖。 (
卷十九僧可卷)
「就境陶研,净秽埏殖。」已有脱出佛教修持蹊径的倾向,
景德传灯录卷三记慧可的开悟云:
光诸佛法印,可得闻乎?师曰:诸佛法印,匪从
人得。光曰:我心未甯,乞师与安!师曰:将心来与
汝安。曰:觅心了不可得。师曰:我与汝安心竟。
光乃慧可的俗家名字,亦名神光,安心公案,应系「就境陶
研,净秽埏殖」的最好例子,因慧可的心不安,乃凡尘的平
常事,而达磨点化之,指出向上一路,待其自悟,至如如何
藉教明宗,道宣记之云:
达摩宣教,特重楞伽,以授慧可,殆仅四卷,亦
合其以简易宣化之旨,而适合中土人情。…… (续高
僧传卷十九慧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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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达摩至四祖,均以楞伽经为主,至五祖弘忍,始代以金刚
经,印顺法师论此期之禅风云:
达摩禅「藉教悟宗」。重教的,流行为名相分别
的楞伽经师。重宗的,又形成不重律制,不重经教的
禅者。护持达摩深旨的慧可门下,那禅师、璨禅师等
,以「楞伽经」为心要,随说随行,而助以严格的、
精苦的头陀行。道宣时,一颗光芒四射的彗星,在黄
梅升起,达摩禅开始了新的一页。 (中国禅宗史第一
章)
可见禅宗建立之初,仍是偏重经典和修持的「理入」与「行
入」,於教下为近,未显露出禅宗的特别宗风,自弘忍以後
,已多头宏传,南宗北宗,各卫宗旨、六祖慧能一系,更开
出五宗----临济、曹洞、云门、沩仰、法眼,临济法嗣,又
别出黄龙、杨歧二派,非立异标新,良由门庭设施,各有不
同之故。就其共同树立的特色而言,大致合於「教外别传,
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此外最明显的差异,是
名相的中国化,语录公案,几乎取代了佛教的经典。复能迅
速地壮大,不但在佛教诸宗之中,形成独大的局面,而且「
宗门」、「教下」,相峙相抗,由「附庸」蔚成大国。
禅宗的壮大,五宗二派的展开,考其基本的原因,是在
「门庭设施」的不同,而教下诸宗的别异,多在信奉经典的
有别;教下各宗不外由理入的讲求经论,行入的持戒修行,
依恃他力的道场师资,而禅宗在修行的方法上,迥然不同,
约而言之,系重视自力,不重视他力,因而有骑驴觅驴的公
案,临济「杀佛」,云门打杀佛祖,均系此意;也反对由讲
求经论的理入,所谓「一句合头话,千载系驴橛」,指佛经
是拭不净的纸,认为思而知,虑而解,是鬼窟里作活计;复
反对持戒修行的行入,所谓「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
临济把打坐的弟子,斥为打瞌睡,认为以上的求道方法,均
系「定法」,「定法」有死水浸杀的危险,故开出活法----
无定法一路,例如临济因「老婆心切」悟道,洞山因渡水睹
影开悟,香严击竹明心,灵云见桃不疑,越山睹日光顿晓,
楚安闻乡人大叫有省,分庵主闻官司喝道大悟等,皆系不主
定法,而系由无定法之活法入道的最好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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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活法或无定法,由表面察探,似甚微妙,就实际而
言,亦有可探论者。因求道之人而期其能彻悟至道,见性成
佛,如冯友兰氏所说:「使个人与宇宙合一。」其难诚如「
蚊子上铁牛,无下嘴处。」因为此一「大事」,既不可智知
,也不许不知,更不能流於情识意想。其基本在「不污染」
,保持纯然洁净的初心,以无分别差等的平常心,无心合道
,於是灵光内蕴以待时节因缘,在偶然气机触发之下,闻人
诵金刚经、涉水睹影、见桃花盛开、浴日光、闻喝道、闻青
蛙入水,甚至闻厕所臭味,都能彻悟,开出千千万万悟道的
方便法门,所以不向佛求,不向僧求,不由理入,也不由行
入,以释迦牟尼佛为例,也不是睹明星出时而成佛的吗?至
於禅祖师其所以主张如此之修行悟道方法,则与本体观----
「心」「性」的体认,息息相关。
三、禅宗的体用观
禅人在求道期间,虽然於所求之「道」,避免言语论说
,因为「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关系,以免堕入「思而知
,虑而解」的推理寻思的「知解」之中。可是在明心见性,
人与道合一以後,於本体----「心」「性」,非无言说也,
例如六祖慧能大师云: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
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其自性
,能生万法。……(六祖坛经,般若品)
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何名摩诃?摩诃是大。
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
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
,无善无恶,无有头尾。(同上)
六祖慧能是禅宗禅师中最杰出、最伟大的人物,仅有他的语
录,被尊为经,当然是明心见性的宗主,其悟道以後有关本
体的言说,不仅是深悟有得,而且系确然可信,根据六祖所
言,此一至道在形而上的性质上是超越的,是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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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恒久的、是根本的、是能自主的,就其特徵言,其大
无外,故曰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无形迹色相可
见,故曰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且
非世俗观念所可及,故曰:无善无恶、无是无非、无嗔无喜
、无有头尾,而且此一「心」「性」,是绝对待,独一无二
的,六祖又云:
无二之性,即是实性。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
在贤圣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
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内外,不生不灭,性相
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曰道。(六祖坛经护法品)
六祖的话,简而言之,不二的「实性」,就是「道」,实性
遍及一切,却又不凝住於一切,能为万物主,是一切作用生
灭的根源,却又「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生不灭
」、「常住不迁。」 综合六祖所言,他所建立的本体观,
不是很明显了吗?其後参访有悟的禅人,例如青原行思参六
祖:
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祖曰:汝曾作麽来
?师曰:圣谛亦不为。师曰:落何阶级?曰:圣谛尚
不为,何阶级之有?(景德传灯录卷五)
「不落阶级」,正是本性不分凡圣、善恶之意,与六祖所云
「处凡愚而不减,在圣贤而不增」意义相通。又黄檗希运云
:
诸佛与一切众生,惟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自
无始以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
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大非小,超过一切限量名言
踪迹,当体便是,动念即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
不可测度,惟此一心是佛。(黄檗山断际禅师传法心
要)
黄檗希运所云,与六祖慧能所言的本体,并无实质上的殊异
,只有名言上的不同,但有所补充,此一本体,不可言语论
说,不可思量推论,故曰:「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当体
更是,动念便乖,无有边际,不可测度。」以後的禅人,均
多能证明此意,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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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山云:说取行不得的,行取说不得的。云
居云:行时无说路,说时无行路,不行不说时,合行
什麽路?洛浦云:「行说俱不到,则本分事在。」…
…(请益录卷下)
均以为本体非言说所可及,行为所可到。综合以上所述,禅
人於本体的宣明,诚然证说已多,何可谓无本体论乎?至於
体用之关系,禅祖师之言,亦甚为详明,六祖慧能云:
善知识!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
应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六祖坛经般
若品第二)
用即遍一切处,亦不著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
识,出六门,於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
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同上)
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
同上)
六祖於体用的关系,叙说得极为明白,六祖云:「心量广大
,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谓本体之至道,遍周法界,
无所不在,无不涵摄,而且由此本体起用,「用即了了分明
。」用既由体而起,何以起用,如何生「用」,无不明白,
此有体之用也。「一切即一,一即一切。」显示了体用不二
的关系,永嘉禅师亦云: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
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证道歌)
天上明月一轮,普现於一切水中,一切水中的月,总归於天
上一月所涵摄,充分证明了「一切即一,一即一切」的体用
不二观念。六祖又进一步说明体用不二,可是「体」并非粘
著於用上的道理:「用即遍一切处,亦不著一切处。」於是
在修行上才能「但净本身,使六识、出六门,於六尘中无染
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
在悟道之後,一切更是由体起用,而用不离体,故六祖又云
:「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六祖所
宣示的体用关系,以後的禅人,亦有证悟後而著语,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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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身无穷,体无增减,能大能小,能方能圆,应
物现形,如水中月,不立根栽,不尽有为,不住无为
,有为是无为家用,无为是有为家依。……(马祖道
一语录)
一物上拄天,下拄地,黑似漆。常在动用中,动
用中收不得。(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马祖道一系六祖以後最杰出的禅宗祖师,他除指出本体的性
质「法身无穷,体无增减」之外,并阐明体的作用是「能大
能小,能方能圆,应物现形,如水中月。」本体不但是「万
物之主」,而且妙用无穷,「能方能圆,能大能小,应物现
形。」更进一步指出本体的作用,系「滔滔运用,不立根栽
。」有为固然是本体的作用,而又不止住於无为,盖无为而
无不为也,故曰「不尽有为,不住无为,有为是无为家用,
无为是有为家依。」一切有为,依傍无为而起,故本体似无
为而有为,而实无不为矣。至於本体何以「不尽有为」,盖
本体是超越一切的,虽因体起用,而非寓体於用,亦非体止
於用,尤非摄体归用,与六祖所云:「用即遍一切处,亦不
著一切处。」脉络一贯,言语虽殊,意无不合,而且有更明
确的发挥。然近世大儒熊十力先生云:
浑然充塞,无为而不为者,则是大用流行的本体
,无为者,言其非有心造物也。无不为者,言其生生
化化自然不容已止也。无不为三字,是余与印度佛家
根本不同处。汝试熟思佛家三藏十二部经,其谈到真
如,可著无不为三字否。(真如即性体之名。已见前
。)佛氏只许说无为,断不许说无为而无不为。(体
用论)
可是依马祖所言;「不尽有为,不住无为……」正系无为而
无不为之意。又洞山论本体云:
一物上拄天,下拄地,黑似漆,常在动用中,动
用中收不得。(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洞山良价,为曹洞宗的建立者,他所谓的「一物」,即系「
本体」。「本体」的作用,拄天拄地,自系万物的本源之意
,「黑似漆」谓冥冥而不能见也,主体常在动用起作用,而
不为动用所收摄,故曰「常在动用中,动用中收不得。」此
於六祖及黄檗、马祖所言之外,略有补苴。又沩仰的体用公
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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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州沩山灵佑禅师,……普请摘茶,师谓仰山曰
: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请现本形相见。
仰山撼茶树,师云:「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
山云:「未审和尚如何?」师良久。仰山云:「和尚
只得其体,不得其用。」师云:「放子二十捧。」(
景德传灯录卷九,沩山良佑)
此一公案,乃哲理的相形化,沩山仰山乃沩仰宗的建立者。
灵佑请仰山「现本形相见」,乃叩询其对本体之见解,仰山
撼摇茶树,乃就地取材,以物示境,本体无形,所可显示者
,惟作用而已。故沩山指其「只得其用,不得其体。」沩山
的「良久」,谓「默然良久」,意谓「本体无形相」也,故
仰山谓其「只得其体,不得其用。」事实上二人所显示者为
体用不二的至理。又智门光祚的莲花出水公案云:
僧问:「莲花未出水如何?」师曰:「莲花。」
曰:「出水後如何?」曰:「荷叶。」
智门光祚,为云门一系的钜匠。此一简单的对话,亦系哲理
形相化,而且较上述沩仰的摘茶公案,更为有趣。笔者曾论
释云:
莲花未出水以前,所见的应该为荷叶,而光祚答
为莲花,甚具深意,因为莲花虽未出水,但莲花的性
质已完全具备,以後出水成为莲花,不过是其潜在性
质的引发,意在比喻自性妙体未发作用以前,一切妙
用已经存在,以後由体起用,现象界的一切,均系自
性妙体的作用。莲花出水以後,所看到的应该是莲花
,而光祚答以荷叶,荷叶是根本,荷叶是圆的,而禅
宗常以○相,代表自性妙体,以比喻莲花,乃以荷叶
为根本,现象界一切变化,仍为此一自性妙体所涵摄
。(见禅与诗)
足见此一公案,乃体用观念的寓说,惟借托莲花以为比况,
隐而不露耳。至於宗风峻烈的临济,於本体的直接论说虽少
,他的所谓「秘密」,便是洞山的「一物」:
无形无相,无根无本无住处,活泼泼地,应是万
种施设,用处只是无处,所以觅著转远,求之转乖,
号之为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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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
临济所云:「无形无相,无根无本无住处。」是指本体的性
质而言的。至於「活泼泼的,应是万种施设,用处只是无处
。」则言其相,他认为本体在活泼泼地发挥作用时,相应的
万种设施,由是而生,而且得用之处由「无处」而来,由上
所举可见禅宗认为用由体生,体用不二,顿悟要门下说得更
为明确:
净者本体也,名者迹用也,从本体起迹用,从迹
用归本体,体用不二,本迹非殊。
这一观念,是全宗确认无异的。
综合禅祖师所言的体用观,可得如下的归纳:一、禅人
随言说的方便,所谓「心」、「性」、「体」、「一物」等
,都是「本体」的异名。二、本体是无是无非,无善无恶,
无忧无喜,本自清净。三 、本体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
迹、不可智知、不可理求。四、本体无形无质,不生不灭,
不来不去,沛然充塞於宇宙之间,常依体起用。五、本体是
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能大能小,应物现形,为万物万法之
主,体与用因而有不二的关系。六、本体系作用不绝,摄兼
动用,动用中收不得,不尽有为,不住无为而又能无不为。
七、本体於人,系在凡愚而不减,在圣贤而不增,不断不常
,不乱不寂,用处只是无处。
四、禅宗体用观的特性
言体言用,是宗教家和哲学家的恒言,而且其所谓永依
其所说,人的感觉官能,对於实际上存在的有形体、色彩、
动静、轻重、味觉等等,能由感觉而知;我们有思考的官能
,对於超出形体以外的概念、理由,能由思索而知。可是对
於不可思议、判断、推论的本体,又如何以能感、能思的方
法去知解呢?宋代理学家对於本体观念的建立,甚有成绩,
几乎各有建树,其获致的方法如何?邵康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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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
也,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也,而观之以理也。
(见观物篇)
所观的是理,自系诉之於心营意想的思考判断,顶多在思考
时加以澄心静虑的虚静功夫,以求心的大清明,可是面对的
本体,是不可思议而加以思议,其结果当然是由推论判恒的
存在,绝对的真实,均系指本体而言的。可是如何能自信其
言?让我们能确信其所言?则涉及其认知本体的方法问题,
以本体的绝对性、超越性、根本性、恒久性而言,本体是其
大无外,其小无内,无形体、形相、形迹可见,无思量论说
的余地,当然是难於认知,甚至於无法认知,冯友兰氏云:
有人谓:哲学所讲者当中,有些是不可思议,不
可言说者,此点我们亦承认之。(见贞元六书新理学)
本体正是哲学中所认为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部份。可是人
类认知的方法,不外感知和思知,冯氏又云:
我们有能感之官能,对於实际的物,能有感觉;
我们有能思之官,对於真际中之理,能有概念。 (同
上)
断而得了。朱子的求知方式,取大学致知在格物之法,他注
大学的格物云:
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
处无不到也。(四书集注,大学章句)
於是开出「即物穷理」一法。由邵康节至朱子以下,每一名
儒於本体有所体认时,都系由学问、思考、推论而得,每个
人的心路历程不同,所据理证不同,对於本体的究竟和体用
观念,便各不相同了。例如周濂溪以诚为本体:
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始资,诚之源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 (通书诚上
第一)
其论「诚」为本体,灼然可见,其体用观亦由此而建立:「
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静无而动有,
至正而明达也。」是由诚而建立之体用观也。张横渠的体用
则建立於「太和」,张载云:
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
,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张载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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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太和」,就是本体,由本体而产生的「浮沉升降动静
相感之性」,就是由体而产生的用。至於明道、伊川则以仁
或阴阳而言体用: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理智信
皆仁也。(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上)
离了阴阳更无道,所以阴阳者,是道也,阴阳气
也,气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则是
密也。(河南程氏遗书第十五)
明道以仁为本体,以义礼智信为用,伊川则以阴阳为本体,
而阳气、阴气乃系形而下者之用。他又说:「天地间无一物
无阴阳」,阴阳非物的体吗?朱子以理气形成体用观:
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
生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之具也。是以
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後有性,必禀此气,然後有
形。(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答黄道夫书)
依朱子此言,是以理为体,以气为用,而形成其体用观,由
以上的简述,可见各家的体用观,均有不同。由本体的绝对
性而论,则不宜有此殊异,既有此殊异,则此数者孰是孰非
呢?以上五子的体用观,当然是思想推论的结果了。而本体
正是不能思议的,以此方法求之得之,能纯正无偏误吗?不
能令人无疑。
关於本体的认知,禅祖师是摒除了感觉和思议、推论的
方法,而是以浑然直觉,去证悟领受,所以才说:「一念不
起全体现」,百丈怀海云:
问:如何是顿悟法要?师曰:汝等先歇诸缘,休
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
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
,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相似
。但歇一切攀缘贪嗔爱取,垢净情尽,对五欲八风不
动,不被诸境所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脱人;
对一切境,心无静乱,不摄不散,透过一切声色,无
有滞碍,名为道人;善恶是非,俱不运用,亦不爱一
法,亦不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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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名为大乘人;不被一切善恶空有垢净有为无为世
出世间福德智慧之所拘系,名为佛慧;是非好丑是非
理诸见知情尽,不能系缚,处处自在,名为初发心菩
萨,便是登佛地。(五灯会元卷三)
这是禅宗修行体道方法的最佳说明,完全不由异议,而系浑
然直觉的「无分别心」、「平常心」以待开悟,以无定法的
「活法」,以待时节因缘,故涉水睹影,见桃花盛放,沐日
光等等,均可顿悟了,是以碧严录云:
出一言半句,不是心机。意识思量,鬼窟里作活
计。(卷一)
银山铁壁,拟议则骷髅前作鬼,寻思则黑山下打
坐。(卷四)
完全是摒除思议上的「智知」,不以思想推论去求知本体。
这一方法,应是正确的,因为本体既如前所说,是超越的,
是绝对的,无形相形体形迹可睹,非思惟拟议名言论说所可
及,亦惟有此一浑然直觉,当下荐取顿悟之一法了。方法既
然正确,其顿悟所得的体用观是否可靠呢?答案应该是正确
的,因为禅祖师顿悟之後,於体用皆有著语,纵然是避免「
口过」的绕路说禅,在体用的基本体认上,并无违乖与不同
;即使名言寓说有所差别,而实际上均相符合;禅人的顿悟
,是经过千辛万苦,费耗一生精力,不是凭一时的想像推论
而得,其证悟应属可信;禅人的顿悟,要经过开眼师资的参
证勘磨,无蒙混过关,以未悟为悟的可能;禅人忌惮稗贩语
言,又避免言语论说,故悟後著语,各自不同,没有以「体
用」作讲授的可能,故禅祖师的体用观,非由师资以言语讲
说所建立;禅人入道顿悟,悉见於不同的公案,入道的「路
径」千差万别,而於体用则见归一揆,可见其证悟所得的体
用观,是真实的、正确的。
五、结论
由体用不二观念以论,欲求用的无差无误,必求本体论
的纯正无偏。禅宗言心言性,所显示的本体,归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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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且系以顿悟的正确方法而入道获致,自系正确而无误无
偏,故而由体起用,体用不二,则其论用,亦必无误无偏了
。哲学家的言体用,多出自思议推论,而所言的本体,又人
言人殊,人各异道,苟如其所言,将道为天下裂,无所依从
了。宋五子的不同道,朱陆的是非相攻,其故在此。所以禅
宗所建立的体用观,应是真实不妄的,若断其为绝对的惟心
论者而扬弃之,将不免於愚妄矣。
编者按:本文系第五届国际佛教教育研讨会之论文,兹
徵得著者本人及华梵研究所之同意由本学报刊出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