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信如
佛法是宗教,是哲学,还是什么?佛教对这个问题,也有它自己的看法。
学佛的人具有宗教信仰,行着宗教仪式,怎能不说佛法是宗教?佛教诞于印度,从诸古宗教中挺出,与印度婆罗门教、印度教相消长,传至中国便与道教、儒家争论先后,辨别异同,至今又与天主教、伊斯兰教同被列为世界三大宗教。宗教不是坏名词,故从来学佛者未曾辩论佛法不是宗教,而是争论佛教是一切宗教中最高之宗教。
随着社会发展,科学进步,宗教含有迷信成份,受到批判,于是弘护之人标榜佛法不是宗教,而是哲学,编纂经典,整理掌故,考证真伪,研究学术,说佛教哲学是一切哲学中最高之哲学。
这大都是站在佛学者立场而言的。于是又有人站在学佛者立场来批评,认为研究学术,弘扬佛学,其功自不可没,然而佛学不与实际学佛结合起来,丢掉了学佛是“了脱生死”的本分大事,未免南辕北辙,研讨失向。自清末以来,谋振兴佛教或佛教革新者,实不乏人。唯心唯物诤辩、玄学科学论战,真正学佛的人对以哲学、科学来衡量佛法之真谛,总不免异议。于是乎佛法又从而为非宗教非哲学,或亦宗教亦哲学。
佛法究为何物?从佛法本身言,若说皈依、受戒、灌顶等等仪式是佛法,则释迦未生前,印度婆罗门教早有此等仪式。若说轮回、业力、解脱等等名义是佛法,则佛教未诞前,印度古代典籍如《吠陀》、《奥义》诸书以及印度外道早有此等名义,若说瑜伽、禅定、修法是佛法,则佛法未传前,印度宗教、学术也早就有此等修行。佛法本身,可说一无所有,可说没有一点东西。佛说法四十九年,最后佛说他一字未说;若有人说佛说法,此人即是谤佛。佛法不但一无所有,没有一点东西,就连这“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有,连“没有一点东西”的“没有”也没有。这“一无所有”的一无所有,这“没有”的没有,翻过来就是“无所不有”,这就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般若。
一切外道仪式、名义、修法等等,归于般若,都变成佛法;一切佛法之修持、教化、仪轨等等,离开般若,都变成外道。如此说来,宗教根本于般若,便是佛法之宗教;哲学证入于般若,便是佛法之哲学。若论佛法本身之“一所无有”和“没有”,岂只非宗教非哲学,简直就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因为佛法本身是“不立一法,不破一法”,而又是“有法皆立,无法不破”的,是“泯四句,绝百非”的,即是“一无所有”而又是“无所不有”的,是“一贫如洗”、“一寒彻骨”而又是“华严富贵”,“重重无尽”的。说佛法是宗教可,说佛法是哲学也可,说佛法是非宗教、非哲学,或者说亦宗教、亦哲学也无何不可。翻过来说,说佛法是宗教不对,说佛法是哲学也不对,说佛法是非宗教非哲学,或者说亦宗教亦哲学,也没什么对。此非朦胧瞒旰,也非圆滑诡辩,说它唯心,它却物在;说它诡辩,它却辩证;说它神秘,它却现象;说它迷信,它却真理;说它性不确定,它却恒常如实,确定无疑;说它无质规定,它却其中有物,真实不虚;说它相对主义,它却一实中道,不落两边;说它彼此两重,它却二谛圆融,不即不离;说它唯我神我,它却众同真如,非局自体;说它灵魂有神,它却缘起性空,否认造物;说它胜义有,它又自性空;说它毕竟空,它又方便有。如此不可究竟,才正是佛法之真实,才是佛法之圆满,才正是佛法之具足。佛教自身就是这样看待佛法的。正因为如此,佛法是不可毁的,能够毁了的绝不是佛法。
摘自《般若与业力·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