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华
马克马斯特大学名誉教授
中华佛学学报第八期 1995.07 出版
提要
「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是中国禅宗
的口号,也是禅宗的特色,而「见性成佛」更是禅宗所倡导
的宗教修道目标。可是此种说法,是否真的是「东土初祖菩
提达摩」所传的「心法」,尚未见有专题研究。本文从历史
文献中,证明「见性」之说,存於禅宗记录者,首为《楞伽
师资记 道信传》。这一思想到了荷泽神会的语录中,成为
争论的题目。 西元 800 年前後一度成为热门话题,诸家并
起,各阐「见性」。到了五代时期,才有达摩传布「见性」
思想,作为诸种说法之一。及至宋代,契嵩汰除各派禅师的
「见性」理论,将此概念定为达摩真传,别者皆非「正宗」
,删除不论。「公案」的编者,更进一步,将此「见性」列
入禅宗标准教旨,从而排入四句口号,定型为禅宗特有的「
心法」。
提起禅宗的宗旨,大家自然马上会想起有名的四句话
「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种提纲
性的说法,早在宋代已经完成规范,成为「定型」的说法;
并且排定此一教义是禅宗东土初祖菩提达摩所说。例如被後
期禅宗尊为「宗门第一书」的《碧岩录》,於开首的第一个
「公案」中已经指出
达磨遥观此土有大乘根器,遂泛海得得而来,单传心印
,开示迷途,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若恁麽
见得,便有自由分。不随一切语言转,脱体现成。
(注 1)
这一段话如果被当作是宗门公案,目的在於引导禅者顿悟成
佛,促成解脱,自然不必去作文字推敲、寻根溯源,只要能
达到宗教目的,管他是谁所说,是真是假。但是宋代以来的
禅宗人士,偏偏又采用了历史文学的形式,规范其教义及历
史权威,所以造成许多历史的混乱,惹人笑话。就以达摩与
「见性成佛」一语而论,学者们从早期一切资料中,实在找
不出任何证据证明他真的如此说过此语,或者表达此意。
记载菩提达摩的文献,最早当推《洛阳伽蓝记》(杨
之著,成书於西元547 年以後),唯此书所载有关达摩之事
甚简,与「见性」无关。其余有关达摩者,皆是唐代人士
所记。 我在一篇学术论文中,曾经以 〈 论唐代禅宗的「见
性」思想〉为题,(注 2) 就早期禅宗人士对「见性」的意见
,作了考察,详情不再重复。现在要讨论的是唐代禅师对「
见性」总结论如何,然後再考察五代及宋初禅者如何看待「
见性」思想,又怎样将「见性」与禅宗历史加以规范定型,
使其成为禅宗的标准教义和历史传统。
××××
「见性」一词最先出现於禅宗文献者,见於《楞伽师资
记》,此书为净觉所编,成书於西元717 年。《记》中的〈
道信传〉中有「明见佛性,早入定门」一语;在叙述道信的
坐禅方法时,《记》文又言
性虽无形,志节恒在。然幽灵不竭,常存朗然,是名佛
性。见佛性者,永离生
───────────
(注 1) 引自《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页140上~中栏
。从此以下,注中简写为T48,页140a~b。
(注 2) 冉著论文,刊於恒清教授所编 《佛教思想的传承与
发展》(台北 东大,1995),页283~308。
死,名出世人。(注 3)
同书的〈弘忍传〉中也有一段话谈到「见性」
虚空无中边,诸佛身亦然。我印可汝,了了见佛性处是
也。(注 4)
这一段话传为弘忍所言。因为《楞伽师资记》是禅宗所记「
见性」思想最古的典藉,从此书中我们可以看出,「见性」
一词义为「见佛性」。「佛性」无形、空虚、无中边,但却
「志节恒在」、「幽灵不竭,常存朗然」。「见性」是可以
「了了见佛性」。「见性」之人,就可以「永离生死」,得
到解脱。这里所表达的「佛性」含义及重要性,都是很清楚
的。另一方面,这几段话仅在陈述两位禅师的教训,无有论
争,也没有问题提出。
按照後来的说法,《楞伽师资记》以後,应该讨论「见
性」的典籍,当为《六祖坛经》,但是自从敦煌写本的《坛
经》出现以後,《坛经》是否可以代表慧能的思想,成为争
论的问题。敦煌本《坛经》的全名,是《南宗顿教最上大乘
摩诃般若波罗蜜六祖慧能大师於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
(注 5)《经》中曾六次施用「见性」一语,其使用的状况,
也和《楞伽师资记》的情形一般,惟有陈述,无有问题。只
有两点新现象必须注意 其一,「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
。 」(注 6) 这一点後来的文献,常常提出。其二,就是印
顺所指出《坛经》常用「自性」、「本性」等词;而「佛性
」(注 7)仅是偶然出现。目前学术界对《坛经》的评估,分
为两大派 一派认为《坛经》是慧能的法语;一派相信是後
人所作。现在从「见性」一词的使用方法考察,还是无法达
成结论。如果认为敦煌本《坛经》,足以代表慧能的思想,
那麽上面所说的两点新现象,可以代表慧能对「见性」思想
的新贡献。
使「见性」思想成为热门问题的,是从荷泽寺神会
(684~758)开始,其後讨论这一问题的牛头禅的慧忠
(683~769)、玄挺(亡於722 年)、与云居智禅师
───────────
(注 3) 引自柳田圣山整理本,收於《禅の语录2──初期の
禅史Ⅰ》(东京 筑摩,昭和54年再印),页255。
(注 4) 同上书,页287。
(注 5) T48,页338b、340a、343c、344b、345a、348b。
(注 6) T48,页338b。
(注 7) 见印顺著 《中国禅宗史》(台北 正闻,
民国60年),页361。
(西元九世纪);荷泽禅的慧坚(719~792)与宗密
(780~841);保唐寺的无住(714~774)。江西一系的如
会(744~823)、大义746~818)及慧海(活动於西元800年
前後)。青原一系的禅师,讨论过「见性」思想的,有道悟
(748~807)、义忠( 781~872)、全豁(828~887)等
人。这些禅师分属荷泽、牛头、保唐、江西、青原五家。当
时参与这一思想问题讨论的人士,不仅是上述著名的禅师高
僧,并且也有上至天子、宰相,下迄地方大官的某些重要人
士。
从思想内涵上著眼,荷泽和尚神会的著作,是现在可以
见到讨论「见性」最早的文献。在此之前,提到这一概念的
禅宗作品,如《楞伽师资记》等,只是提到了这一名词,当
时并没有引起争论。到了神会的语录中,「见性」成为重要
的论题之一。神会一方面宣称,「直了见性」是其「六代大
师,一一皆言」的教义;另一方面又自信地强调称「神会三
十年所学功夫,唯在见字。」由此可见他对这一概念,特别
在意。综合神会语录所见的「见性」思想,此一概念的要点
为下 一、 一切众生, 本来涅盘。 无漏性智, 本自具足
...... 为被烦恼障覆,不能得见。 二、需要善知识指授,
才能见性。三、性的本体寂静,空无所有,亦无住著,等同
空虚,无处不遍,即是诸佛真如身。四、推到无住处便立知
。知心空寂,即是用处。换句话说,从空寂体上起知,善分
别世界现象,是慧。五、见性的过程和方法,是顿见佛性,
渐修因缘。六、见性的性质是精神上的,不是物质性的。七
、见性方法是无念,超越空有。八、一旦见性,即不成业结
。(注 8)
神会这些对见性的诠释及论点,也见於其他禅师的语录
。所不同的是除开江西禅系的慧海以外,大部份禅师对「见
性」的诠释,只谈到一个方面;或者以肢体动作代替语言说
教。如宋代的克勤禅师(1063~1135),就曾对晚唐以下的
禅宗倾向,作过解释
祖师门下,不比教家 只要直截根源,於一言下领取,
与诸圣同体同用,大解脱,任运施为,无不见性。
(注 9)
克勤所赞赏的「直截根源,於一言下领取」,就成为宋代禅
宗的主流思想,与唐代各家并起、诠释各异的活跃状况,形
成对比。
克勤所说的「任运施为,无不见性」,正是马祖一系的
禅法中心思想,他们所著
───────────
(注 8) 参阅注2所引拙文。
(注 9) T47,页751b。
重的教旨,正是「体用不二,本□非殊」。(注 10) 从这一
点上观察,江西一系的「见性」思想,终於取代了其他禅师
们的诠释,成为禅宗对「见性」的标准教旨,定型成规,一
直影响到後世中国的禅思想。将宗教的目的集中於个人解脱
,自然是应该的。但如将宗教知识、哲学思想、客观验证、
人际关系完全否定,宗教就可能为其一部份信徒带来相反的
後果。
××××
唐朝灭亡以後,以长安为中心的佛教重要宗派如唯识、
华严;禅门如北宗与荷泽等,正像上都的繁华一样,忽然变
得「轰轰□□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家家流血如
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一下子成为「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注 11) 原来风行於长江中下游的禅宗
各派,反而未受到重大的冲击,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从五
代到北宋初,江南的禅宗大师编纂了三部大型禅书,从他们
的宗派角度和能见到的材料,为禅宗的思想与历史,编成影
响长远的巨著。这三部大书,以编著的时间排列,就是静、
筠二僧所编的《祖堂集》(西元 952 年),延寿
(904~976)的《宗镜录》(961年前後成书),道原的《
景德传灯录》(1004年编成)。这三部巨著虽然在不同的程
度上都有宗派色彩,但是在材料的选采上,仍然保留著唐代
的某些面目。以「见性」问题为例,《祖堂集》、《宗镜录
》与《景德传灯录》三书,除了马祖、石头两系之外,都保
留著牛头一派某些禅师的看法;但是没有收录荷泽禅师们的
意见。而荷泽神会正好是首先使禅宗「见性」思想成为问题
的人物。
有关上述三书所记唐代禅师对「见性」思想的讨论,作
者曾经在前述的论文中,讨论过了,现在要注意的是五代宋
初的禅宗三书在「见性」的问题上,提出了些什麽样的新材
料。《祖堂集》卷18 仰山和尚(名慧寂,807~883)称
「悟宗者,即答梁帝云 见性曰功,妙用曰德。功成德立,
在於一念。」(注 12) 将菩提达摩和「见性」问题扯在一起
,这还是首次出现,时间最早也在西元第九世纪中叶之後。
按菩提达摩与梁武帝会面的说法,最早见於西元 774 年
编成的《历代法宝记》, 其中有关「功德」的问答,原文如
下 ─────────── ( 注 10) 见平野宗净本, 收
於《禅の语录 6 顿悟要门》
(东京 筑摩,昭和 54 年),页168。
(注 11) 这是晚唐诗人韦庄(836~910),在其名著《秦妇
吟》中,对唐都长安阶落中的描绘。
(注 12) 见《祖堂集》,页350b。以下此书於注中简称
《祖》。
帝问 朕造寺度人,写经铸像,有何功德?大师答 并
无功德。此有为之善,非真功德。(注 13)
这一传说被认为是荷泽派所制造的初祖神话,并非历史事实
。到了西元第九世纪初,智炬编成《双峰山曹侯溪宝林传》
中,(注 14) 《历代法宝记》所言的这几句话,被抄写流传
,当作历史事实。再後一点,就是《祖堂集》所记的慧寂之
言。但是慧寂所传的说法,却与以前的记载不同 以前只说
是「有为之善非真功德」;并无「见性曰功,妙用曰德」这
一说法。由此可见,「见性」与达摩的说法内容,是晚唐五
代之间所制造的传说。
菩提达摩未以「见性」阐释「功」字,也可以在《祖堂集
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和尚》传中,得到证明。传中所记的达
摩与梁武帝对话,较《历代法宝记》和《双峰山曹侯溪宝林
传》,又增加了一些文字
又问 朕自登九五已来,度人造寺、写经造像,有何功德?
师曰 无功德。帝曰 何以无功德?师曰 此是人天小果,
有漏之因,如影随形,非是实相。武帝问 如何是实功德?
师曰 净智妙圆,体自空寂。 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注 15)
这一增补的对话,虽然谈到空寂之体;但仍没有提到「见性
曰功」的话。由此可见,《祖堂集》的编者在编写祖师传记
时,虽然添油加醋,但仍根据一些祖谱线索,如「见性曰功
」之类的诠释,只能放在慧寂的口中去转述而已。
禅宗初祖已有「见性」之说,也在《宗镜录》中得到呼
应,但是《宗镜录》对此点的记载,更要简短,只是顺便带
上一笔而已。此事见於书中第三卷,该处在讨论真妄二心的
体相时,延寿回答说
真心以灵知寂照为心,不空无住为体,实相为相。妄心
以六尘缘影为心,无性为体,攀缘思虑为相......即同
初祖,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注 16)
───────────
(注 13) 见柳田本,收於《禅の语录3 初期の禅史Ⅱ》
(东京 筑摩,昭和54年再版),页68。
(注 14) 见《宋藏遗珍 宝林传 传灯玉英集》(京都 中
文出版社,1975年),页132d。
(注 15) 《祖》,页36a。《宝林传》所记,见上注所引书,
页132B。
(注 16) T48,页431b~c。
在真心的体相理论上,延寿的诠解受到了神会──宗密的影
响,但是在同书的另一处地方,延寿对「见性」有一段重要
的阐述
且见性者,当见之时,即是自性。以性遍一切处故,不
可以性更见於性。分明显露,丝毫不隐......所以《首
楞严经》云 佛告阿难,若汝见时,是汝非我,见性周
遍,非汝而谁?(注 17)
这一段文字的重要性有两点 一是从神会倡议「见性」以来
,「见性」中的「性」字,多作「佛性」;《六祖坛经》论
「性」,多指「自性」。(注 18) 到了《宗镜录》中,两者
由此统一起来。对禅宗思想的和谐与定型而言,这是一步重
要的发展。二是为「见性」根据,增加了一次经典权威──
引用《首楞严经》中的话,申明「佛性」就是「自性」,也
就是「见性」中所说的性。这种说法,是过去禅宗人士所没
有的。文中所引的《首楞严经》,不是鸠摩罗什所译的《首
楞严三昧经》,而是传为唐代梵僧般剌密帝(`Paramiti`)
所翻的《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注 19) 此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的编者,列入「密教部」
。经中有数处地方,讨论「见性」。《宗镜录》所引的文字
,在第2 卷。唐译《首楞严经》曾被唯识宗的学人怀疑,也
被近代日本学者疑为「伪疑」经典。以「见性」一词而论,
此经译自梵文原典的说法,恐怕无法证实。因为截至目前为
止,研究印度佛教梵典的专家们,尚未在梵文佛典中,发现
梵语「见性」一语的原字。例如中村元在其巨著《佛教语大
辞典》中,发现「见性成佛」的说法,最早见於汉籍──宝
亮(444~509)编《涅盘经集解》一书。(注 20)
《宗镜录》第97 卷, 继总结佛教义理之後,著手陈述
禅宗祖师的意见,以证明「达佛乘者皆与了义相应」。
(注 21) 「祖意」所指的祖,是什麽人呢?延寿以禅宗祖谱
的标准,排出七佛、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等人的法语或
偈言,显示传法的源流及其正统性格。其中在「第二十七祖
般若多罗尊者」之後,记述「波罗提尊者」。在尊者与异见
王的对话中,谈到了「见性」问题,原文如下
───────────
(注 17) T48,页672b~c。
(注 18) 见注7所中引印顺之书。
(注 19) T19,页111c。参阅罗什之译经,收於T15册。
(注 20) 见《佛教语大辞典》,页321c。
(注 21)T48,页937a。
王又问曰 何者是佛?波罗提曰 见性是佛。......王
曰 性在何处?波罗提曰 性在作用。王曰 是何作用
,今不睹见?波罗提曰 今现作用,王自不识......
(注 22)
禅宗二十八祖的传说,因为後代伪造,无历史事实根据,所
以非常混乱。以所谓第二十七祖而论,宗密在《圆觉经大疏
钞》卷3 之下中说,「僧伽罗叉第二十七」。(注 23) 《景
德传灯录》所记的禅宗第二十七祖,变为「般若多罗」。
(注 24) 多年以前,胡适曾经指出,「今本之景德传灯录之
二十八祖,乃是依契嵩此说追改的,不是景德原本了。」
(注 25) 现在看来,胡氏之语,说对了一半 说禅宗二十八
祖之说,是经过不同的编写,先後渐次编凑而成一点,是正
确的;说此《景德传灯录》的一传说是根据《传法正祖记》
而「追改」,恐怕不一定是事实。因为较《景德传灯录》成
书早四十年的《宗镜录》,已有二十七祖为般若多罗的说法
。何况敦煌出土的残卷 《祖师传教西天廿八祖唐来六祖》
, 所记的「西天」祖师,第二十七位也是「般若波罗东天竺
国人」,( 注 26) 与《宗镜录》所记的般若多罗,只有一个
「多」字,写成「波」字相异而已。 由此可见,《宗镜录》
所说的第二十七祖,可能别有所据。
如果说《宗镜录》所说的祖师传灯系谱,别有根据;然
而此一说法,仍不足以证实禅宗灯谱真的出於印度。刚巧相
反,与「见性」有关的这位「波罗提尊者」,却真的是名字
陌生,不见经传。他的故事及「见性」论,在延寿以前,别
无所闻。延寿博学多闻,在《宗镜录》中,广引经论杂录数
百种,自己并没有改造禅史的痕迹。因此我们可以推定,「
波罗提尊者」的「见性」之说,一定在某一晚唐五代的著作
中提到,所以延寿才在书中引用此说。从「见性」思想的内
涵上讲,波罗提所讲的「性在作用」,正好与江西禅法所言
「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
更无别用」的理论一致。(注 27)
《景德传灯录》所记的禅宗祖师论见性,与《宗镜录》
大致相类,并有选择的痕
───────────
(注 22) 同上,页939a~b。
(注 23) 见《 新修续藏经》卷10,页532a。
(注 24) 见T51,页216a。
(注 25) 见《神会和尚遗集》(台北 胡适纪念馆,民国59
年),页30。
(注 26) 参阅田中良昭著 《敦煌禅宗文献の研究》(东京
大东,昭和58年),页107~119。
(注 27) 引自宗密著 《禅门师资承袭图》。参阅作者书
《宗密》(台北 东大,1988年),页130~133。
迹。大致相类,指的是其所记的禅宗祖师有波罗提、五祖弘
忍;牛头禅师有云居智禅师;保唐一派有无住;洪州一系有
慧海、洪恩、如会等人;荷泽一支虽然未提神会,却记录了
宗密答萧 的问见性书;青原一系的有文偃、全豁等人。因
此对其他宗派的排斥,并不是绝对的。说《景德传灯录》的
编纂有选择性,指的是对祖师地位的排列与取材的淘汰。所
谓地位排列,就是青原、南岳两支并盛,其他各支材料不全
;有些早期讨论「见性」的文献,此时在《景德传灯录》中
,有的如江西禅师大义、慧海、无业等的「见性」理论,均
受到编者的重视;与之相反,首先提出「见性」问题的荷泽
寺神会禅师,只在〈宗密传〉所附的文件中,间接看到。《
录》中未见神会的「见性」理论,一个可能是当时大乱初平
,文献不全;另一个可能,就是编者的取舍标准有别。
××××
北宋王朝,统一中国,重新建立了中央政权。统治人士
有鉴於唐代藩镇势力过大,不听中央调遣,甚至叛逆造反,
民不聊生,终於拖垮了李唐帝国;於是采取重文轻武的政策
。在这一重视文化建设,以人文精神重新建立社会风气之下
,重视人文价值,强调正统成了北宋的当急之事,以儒家为
主的官僚集团,重视历史,赞扬正统,稳定社会结构,形成
了一种新风气。新儒家人文主义的抬头与主导,使家庭人伦
关系,受到极端重视,这就导致以寺院为主,师徒关系为纲
的佛教传统受到排斥。就是在这一时代转变的关键过程时刻
,佛教一部分领袖人物,重新检查自己的历史,找出宋代佛
教应付世局的方法。其中代表人物之一,就是契嵩(1007~
1072)。这位和尚,看到在关洛佛教消失以後,禅宗虽然
独盛,然而宗派分歧,历史混乱,禅书中的文风太老,价值
混淆,无法应付时代的新风气。於是他学习流行的「古文」
笔法,统一禅宗历史传说,从唐代佛教世俗思想脉络中,找
到与儒教价值相通的概念──如孝道、五常、尊君、辅国等
,重新加以包装,向士大夫结交,向皇帝献策。佛教思想受
到这一运动影响者,有许多方面,此处不宜作进一步的讨论
,以免分散焦点,妨害主题。现在要讨论的,仍是「见性」
思想,在禅宗有何变化?
契嵩费了一番功夫,编成三部意识形态非常浓厚的禅书
,建立他心目中的禅史「正统」,题其名曰 《传法正宗记
》(九卷),《传法正宗定祖图》(一卷),《传法正宗论
》(二卷)。他写此三书的目的,在其所撰之〈上皇帝书〉
中,自己表达说
臣尝谓,能仁氏之垂教,必以禅为其宗,而佛为其祖。
祖者乃教之大范,宗者
乃教之大统。大统不明,则天下学佛者不得一其所诣;
大范不正,则不得质其所证。......臣不自知量,平生
窃欲推一其宗祖与天下学辈息诤释疑,使百世而知学有
所统也。(注 28)
禅宗从盛唐时期发展以来,禅宗人士的顿悟之说、定慧等持
、即心是佛等新的口号,与印度佛教的传统理论与方法,如
四果、六度、十地、十二因缘等,逐阶渐修的主张大不相同
,遂使禅宗与传统佛教信仰者之间,造成对立的紧张关系。
由晚唐起的宗密(780~841)迄五代的延寿等有识之士,先
後宣扬禅教一致的主张。但是宗密等人所主张的,是要使传
统的佛教人士与禅宗学人,「知一佛无二道,四河无异味」
。(注 29) 因此在理论方法上,是学术性的讨论。宗密自己
清楚表示说
经是佛语,禅是佛意,诸佛心口必不相违。(注 30)
於是宗密「以如来三种教义,印禅宗三种法门」。以达到「
融瓶盘钗钏为一金,搅酥酪醍醐为一味」(注 31) 式的宗教
融通超越。到了契嵩的手中,「教外别传」已经排斥了佛经
,南岳、青原两家以外的禅宗已经没落,贬为「傍支」,契
嵩以他的师承及教旨,通过他的〈上皇帝书〉,藉用中央皇
权的威力,确立「教之大范,教之大统」。在这一过程中,
既未陈述经中所说的佛语,也未理会别家禅师的旨意,只讲
他所宣扬的禅理与方法,可以说是一种标准的意识形态性的
表现。
就「见性」思想而论,契嵩在《传法正宗记》中,有三
次记载「见性」一词;又在《传法正宗定祖图》中,记有一
次。这些记载,二处与菩提达摩有关;二次涉及到六祖慧能
。其中菩提达摩部份,是契嵩所著重的。
《传法正宗记卷5 天竺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尊者传上》称
,(注 32) 达摩的同门是佛大先,佛大先的门人又分为六宗
,其中一宗曰无相宗。 达摩本来是「南天竺国」的三太子
,无意王位,剃度出家。後来其侄异见王毁訾佛法,乃遣其
法侄波罗提前往,与王辩论,其中提到「见性是佛......今
现在用,王自不见」一段,除了数字不同以外,基本上与《
宗镜录》及《景德传灯录》所记的对话相同。但是在对话之
前,却增
───────────
(注 28) 引自T51,页715a~b。
(注 29) 见惟大撰《重刻禅源诠序》,T48,页397b。
(注 30) 同上书,页400b。
(注 31) 见裴休著《禅源诸诠集都序叙》,T48,页398C。
(注 32) T51,页739a~741c。
加了长达数百字的达摩传记,全然不是历史事实。其内容所
涉甚广,此处无法也不必要作讨论;但是有两点与「见性」
有关,应该提出,加以分析
第一,与异见王辩论「见性」的波罗提,名字首次在
《宗镜录》中出现。《宗镜录》中,先叙「第二十七祖般
若多罗」,下记「此土初祖菩提达磨多罗」,(注 33) 在
这二传之间,夹了「西天波罗尊者」一段,包括其「见性」
辩论在内。至於波罗提在禅灯祖谱中的地位,及其与第二十
七祖或「此土初祖」是否有关,《宗镜录》中未有说明。到
了《景德传灯录》中,有关波罗提的记载,移入「第二十八
祖传」中,其人也变成菩提达摩的师侄辈;而他与国王的「
见性是佛」之辩,也变成是奉达摩之遣而去的故事。《传法
正宗记》在这个故事上,抄袭《景德传灯录》,但是不提其
他禅师的「见性」论,把这一问题变成只与达摩有关。後来
他在《传法正宗定祖图》中,乾脆直说,菩提达摩所传之数
,就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资文字」。(注 34) 如此
以来「见性成佛」的说法,从波罗提的口中,一变而成达摩
师侄奉命而说,再变而成达摩东来「其所传授」了。
第二,《传法正宗记》记述「见性」的另二处地方,都
与慧能有关。其一是在五祖见到慧能偈语「菩提本无树,..
....」之後,「恐嫉者相害,乃佯抑之曰 此谁所作,亦未
见性。」其二,在慧能初闻《金刚经》时,从客人的口中,
听说弘忍大师有言 「若持此经,得速见性」。(注 35) 关
於宋代以前禅宗的「见性」思想,我曾有专文讨论,此处不
再重复。契嵩的贡献,是在把「见性」思想,列为菩提达摩
特有的教旨,弘忍时加提起。除此而外,不及其余诸家。陈
垣曾说 「嵩盖工於为文,疏於考史,又往往为感情所蔽,
於伪史料既不能割爱,於前辈复肆意讥评。」(注 36) 这几
句话正好作意识形态与史学分别的比照。
除了以撰写历史的方法,使禅宗的传统及教义定型以外
,其他著名的数位禅师,还以创作与评述并用的「公案」,
使禅学定型统一。这种努力的结果,就使禅宗的传统以四句
话概括,其中「见性成佛」就是四句的结束。公案的选择与
编辑,以克勤(1063~1135)的《碧岩录》最为成功,对後
代的禅宗影响深远。《录》中集有禅宗公案一百则,每则分
三个层次 公案叙述,雪窦(重显,980~1052)颂古, 克
勤释文。书中谈到有关「见性」的章节,有两处地方 一处
是本书开头的第一个公案──梁武帝问达摩大师如何是「圣
谛第一义」?在叙述这一事件时,《碧岩录》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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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33) 见注22。
(注 34) T51,页771c。
(注 35) 见T51,页746c、747a。
(注 36) 引自陈书 《中国佛教史籍概论》(北京 科学出
版社,1955年),页112。
达磨遥观此土有大乘根器,遂泛海得得而来,单传心印
,开示迷涂,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注 37)
这里所说的故事,没有历史根据,全是禅宗意识形态的表现
。本文开始,对此已有说明。这里要指出的是《碧岩录》的
首则公案,虽然确定「见性」是达摩所传的教义,但他的传
法文字,由「单传心印」到「见性成佛」共有五句,还不是
後来常见的四句。
禅宗教旨的四句概括,出现於同书第2 卷。在第十四则
公案中 「僧问云门,如何是一代时教?」克勤在叙述此一
公案时说
禅家流,欲知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谓之教外别传,
单传心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注 38)
文中「单传心印」一语,与流行的「不立文字」一句不同。
因为《碧岩录》曾被克勤的「大弟子大慧禅师,乃焚其书」
,而焚书的理由正是祖训「不立文字」。现在流传的本子,
是後来重刻的,不知「单传心印」一语,是原来如此,抑是
後来修改的?
到了慧开(1183~1260)所编的公案《无门关》中,孟
珙(1195~1246)为之书跋,文中已有 「达磨西来,不执
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注 39) 之语。孟珙官至少
保,《宋史》有传。(注 40)
另一本禅书《人天眼目》卷5 ,有〈五问〉一章,其中
之一是这样的
问曰 达磨大师,自西天带《楞伽经》四卷来是否?答
曰 非也。好事者为之耳。且达磨单传心印,不立文字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岂有四卷经耶?(注 41)
此书为南宋僧人智昭所编,成书於西元1188年前後。至於後
来记述禅宗传统的四句标准,则见於宋代睦庵所编的《祖庭
事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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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37) T48,页140a~b。
(注 38) 同上书,页154c。
(注 39) T48,页299b。
(注 40) 孟氏传见《宋史》卷412。
(注 41) T48,页327c。
传法诸祖,初以三藏教乘兼行。後达摩祖师单传心印,
破执显宗。所谓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
成佛。(注 42)
此书成书於西元1108年。
××××
通过本文的讨论,现在可以得到下列数点结论
一、「见性」思想的进入禅宗典籍,最早当推《楞伽师
资记》,与道信、弘忍的禅法有关,但还不是重要问题。直
到神会滑台论战中,「见性」变为有争论性的问题。由西元
第八世纪中,直到唐代末年,此一问题成为热门论题,参与
讨论的禅师,包括荷泽、牛头、江西、石头各系。唐代的统
治阶层,上起数位皇帝,下迄宰辅刺史等官,都向禅师们请
教「见性」思想。
二、唐亡以後,禅宗的派系随著时局的发展,有兴有衰
。「见性」在此一时期的禅书中,一方面保存下晚唐的许多
材料;一方面又有新的创造。《祖堂集》首先改写历史,将
「见性」思想列为达摩教旨。《宗镜录》也有初祖「直指人
心,见性成佛」之说。《宗录录》进一步增加二点 其一、
引用《首楞严经》的文字,将「自性」与「佛性」统一起来
。其二、西天「尊者波罗提」也有「见性是佛」与「性在作
用」的教义。《宗镜录》记此事於第二十七祖「此土初祖」
之间,但未明言这位「尊者」是否是西天第二十八祖;也没
有交代他与祖师有任何关系。到了《景德传灯录》中,波罗
提忽然变成禅宗此土初祖在天竺时的师侄;而他的「见性」
之说,也变成奉达摩之命而提出的论说。
三、到了契嵩的书中,达摩与波罗提的关系,再次予以
肯定,并且在他的《传法正宗定祖图》,乾脆说「见性成佛
」之说,是菩提达摩自己的教义。禅宗其他的传心教材,如
《碧岩录》、《无门关》、《祖庭事苑》等,接踵而起,合
唱「见性成佛」,是达摩祖师所传的「心法」。除此而外,
不及别家。这种独尊一家之言,排除历史真相的百家异说,
正是典型的宗派意识。这种定型成史的教旨,却没有历史事
实根据。从历史而言,这种以粗糙编制史书以定型教义,可
以说是可笑的荒唐事。但是如果从修道者的亲身经验而言,
如果这几本《灯录》或《公案》,真的能启发一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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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42) 引自《 续藏经》,第113册,页66c。
道者见性成佛,得到解脱,管它历史是真是假。宗教与历史
、修道经验与知识之间的区别与是非,正在此点。
(1995年4月完稿於Hamil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