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五台行

张 谦

  高中一年级的冬天,我去外婆家过年。外婆家只她一个人,我躲开了日常的学业和熟悉的面孔,一人闲坐。在外婆家,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本小册子,讲的是佛教四圣谛和十二因缘,当时很仔细地读了一遍,还认真地做了笔记,完全当成一种心智的消遣。等短暂的假期过完之后,那些佛教术语也被我很快抛在脑后。
  从高中到大学四年直到工作,陆续看了很多书,集中在中国传统经典上,包括十三经、各种史籍和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那时心中有个很天真的想法,认为一定可以找到一种道理,象某种方程式,虽然简单,却能将世界上的一切理象与事物涵盖进去。每多读一些书,就觉得离这个目标近了一些,可总还不是。包括《圣经》和《可兰经》,先哲们令人心生敬意,然而终有不到之处。
  1994年春天,我和一个同事去上海出差,在上海科技书店,同事拿了一本南怀瑾的《论语别裁》捧读不休,我看了好奇,也找了一本。之后两个人在书店呆了两个小时,心中别无他物。
  过去读《论语》,有些活泼泼的体会,但其它学者的文章或解释,读来总不让人畅快,似不得要义。南氏此书,深获我心,其不言布衣孔子,而处处不离孔子之布衣。
  随后遇到有南氏之书就不放过,而紧接着就是《如何修证佛法》《金刚经说什么》《楞严大义今释》等五本。记得买到书后也在外地出差,每夜工作之余,捧读不休,初期觉处处艰涩,后来五本书轮番看过几遍,方稍有滋味。
  那时终于明白,少年时曾经以为的至简、至大的道理,原来就是佛法,行到此处,方能驻足。然而佛法中所涵盖,实在远超想象,举凡一切哲学、宗教乃至人事事理,过去曾读、现在所为、将来所想,尽在其中矣!虽然驻足于此,而终此身命,亦未必能得。
  之所以在正文之前写了这么多,是诉说因缘。想来想去,对佛教的一切兴趣,似冥冥之中已有注定,而五台山之行,应是其中一段助缘。
  参加佛教研讨班的同学大多来自北京各个大学。在上火车之前还基本素不相识,而上车不久,即热烈地讨论起来。来自北京的曹大镛同学,纠着大家辩论,很象围棋中的缠绕攻击。
  凌晨6时许,我们乘坐的中巴行驶在去五台山的路上。太阳升起,沿路峰顶铺撒上一片金色,坐在车内,似伸手可及。山上有牛吃草,散散落落,状甚悠然。此后七天,常见牛羊,野趣盎然。
  晨7时,我们来到五台山碧山寺,当家师妙江和尚出来迎接,他的五台话让人听不明白,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介绍僧人生活时,说睡觉都是和衣而卧,好象证实了我的生活习惯。
  五台山有东西南北中五个台。这五个台很特别,山顶悉平,无有尖峰,山顶几乎看不到岩石,泥土很厚,草也茂盛;山上有极均匀起伏的土包,很奇怪它们是怎样形成的。
  除了游人如织的南台外,其余四个台都甚少人迹。研讨班的同学们分两天时间走遍了五座山峰,空气清新,草木葱茏,四周云起云灭,牛羊散落,北京是35度的高温,而山上只有20度的左右,在峰顶闲坐,心中畅美不可言。
  除了五座山峰外,同学们还一起游览了黛螺顶、佛母洞,参拜了很多其他寺庙。五台山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山上的寺庙有佛教的各种分支,象藏传佛教等,在那里都有自己的庙宇。
  游览只是研讨班的一部分内容。在其余的时间,大家的主要工作是研讨在修学中遇到的问题。大和尚们都说,此次同学机缘非常好。碧山寺当家僧妙江法师还是山西省佛教协会副会长,平时很忙,只这几天稍有空闲,可以从早到晚和同学在一起;中国佛教协会副秘书长福建莆田广化寺学诚法师,也是机缘使然,留在碧山寺,还有台湾惠空和尚,出资赞助了此次活动。
  如果不出去游览,同学们早晚与和尚一起做功课。大约凌晨三点半左右,就有僧人将大家叫起来,用的是庙里特有的更棍。四点左右,同学和修行的僧人一起来到大殿做早课,早课内容是念诵丛林规定的经文和陀罗尼。陀罗尼完全是音译,从字面上不懂其中的意思,有些同学已经有了经验,对早课的内容很熟悉,而大部分则很吃力。我则很多字也不认识,拿书看也跟不上。
  早课持续一个多小时,5点钟左右结束。到6点50分,是早饭时间,11点午饭,下午两点半是晚课,也要一个小时左右,到晚7点晚饭,9点就寝。
  我是第一次听到僧人们的早课。僧人们的念颂非常有节奏,其中的一些段落,充满了大慈悲的感情,象是乞求,又象哀愍,然而并不泛滥。
  丛林中的仪轨非常严格,比军队亦毫不逊色。每天准时吃饭,僧人和居士按等级前后坐在长长的条桌前,饭前念经,饭时不准说话、不能剩饭菜,有执事僧人来回巡行,若有所需,给予添加。
  寺中一僧人讲吃的菜是“罗汉菜”,即全素无荤,连豆腐也没有。然而放了很多油,杂以菜香,其实是难得美味。中间一次饭中有腐乳,觉得比平时更加鲜美。
  每天无论游览还是研讨,大家其实都已经很疲劳了,但到了晚上仍然很难按时睡觉,白天的兴奋和在佛学上的问题吸引大家谈论不停。
  有三个晚上,台湾惠空法师教大空静坐,每天一个法门,包括参话头、数息法。每天这个时候,法师讲完课,引罄一响,同学们盘腿静坐,寂然无声。
  以前从未打坐,盘腿时间稍长,就觉疼痛。一时心念安定,则忽然不觉疼痛,其实还在,但人总不离对自身的关爱,难免注意,此时又被腿疼所扰,心不能静,无他,惟用功太少尔。稍稍用功,自觉心下清明,亦不过是小昏沉。
  有一个晚上正在打坐,隔院部队放焰火,炮声连连,初时尚不觉。稍有留心,即好象越来越响,终于被一声惊出冷汗,急忙活动手脚,从坐中出。
  在讲座中,惠空法师还介绍了台湾佛教发展情况。大约也是在经济发展以后,佛教也迅速兴旺,目前按人口比例,其繁荣已远超大陆。
  妙江师父与同学们的接触最多,除一起拜山外,还经常到住地闲话。妙江师从小出家,论文化水平只有小学四年级。一次他讲自己修行是念心经,念了12年。有同学即向他请教心经,他讲,心经第一句,是“观自在菩萨……”
  观,就是看,是心不外骛,静心内观,观什么呢?
  是观“自”己,观自己“在”这里;自己在这里怎么样呢?是“自在”;
  除了自己自在,自己的这个观,也要自在;
  如果观也自在,自己也自在,那就是菩萨……
  (其中部分不是原话,我按自己的理解讲出来)
  以下妙江师又讲了很多,但我不能很好地记住了。
  妙江师平易亲和,然而多年修行,机锋智慧,令人心生敬意。他回答问题,时时出人意料,然而让同学心悦诚服。
  一次一个同学问他,佛经上讲一个信徒问释迦牟尼佛,来生转世为人的希望有多大?佛祖从地上抓了一把土说,你看大地都是土成的,你转世为人的机会,就好象这把土和整个大地的土相比较。同学问这个故事是否说转世为人的机会很小?
  妙江师说,佛祖手中的土,和大地上的土,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于是皆大欢喜。
  临走的时候,有些同学要买五台山特产台蘑,妙江师在镇上买了些,让装在编织袋里带回来。
  凡此次接触之诸法师,均类妙江师。甚至寺中普通僧人,亦自在天然,虽不出门,而智慧不稍减。我们吃饭、早晚课都有位大和尚维持纪律一脸威严,望之生畏,然而出了大殿或饭堂,亦笑容可掬,亲厚可喜。
  综言之,修行佛法,实令人心气平和,超脱自在。以我之管见,则在寺中诸僧人,其心态之平衡,心理之正常,均较尘世诸人为强。大约不贪不执,其心自安,能于寺中熏修佛法,实是人生一大福报也。
  修学诚一大考试。大约尘世福报,不依智慧,愚痴者或可得钱财,敏善者未必享清福。然而若讨论佛学,则心性之高低,瞬目立判。佛经深奥处,若工夫不到,便百千比喻,亦不能明了。
  一位同学讲自己读《金刚经》,与读他诸书不同,心中清静不可语,无复尘扰,此与我之经验甚为符合。大约无论喜恶,心有挂碍,总是负担,即便最好的感情亦令人心累,惟读佛经时,心无挂碍,能得清静。
  七天忽忽已过,临行时,开了个告别会。有的同学讲自己深感懊悔,觉得平日之为人为事,均大有可忏悔之处;等等。诚意殷殷。
  于我而言,此前读经,只知佛法之伟大,去五台山之后,又知学佛人之可敬,不虚此行。不知今后机缘,何时再会诸法师,得闻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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