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目录
一 以佛法研究佛法
二 佛教之兴起与东方印度
三 「法」之研究
四 密教之兴与佛教之灭
五 大乘是佛说论
六 略说□宾区的瑜伽师
七 中国佛教与印度佛教之关系
八 华译圣典在世界佛教中的地位
九 论真谛三藏所传的阿摩罗识
十 如来藏之研究
十一 阿陀那与末那
十二 欲与离欲
《以佛法研究佛法》详细目次
一 以佛法研究佛法…………………………………………1-14
二 佛教之兴起与东方印度………………………… 15──102
一 东方与西方……………………………………………………15
二 婆罗门眼中的东方……………………………………………16
三 瞻波中心的古印度……………………………………………20
四 东方王族的兴衰………………………………………………34
五 奥义书与东方王朝……………………………………………42
六 释迦族来自东方………………………………………………50
七 释尊时代的印度国族…………………………………………60
八 东方新宗教的勃兴……………………………………………71
九 释迦的真谛……………………………………………………83
十 结论……………………………………………………………99
三 「法」之研究……………………………………103──130
一 序起………………………………………………………… 103
二 圣道现见的正法…………………………………………… 105
三 法与义·法与律的对立…………………………………… 114
四 传承中的无比法与妙法…………………………………… 118
五 法轮与转法轮……………………………………………… 123
六 意识所识的法……………………………………………… 127
四 密教之兴与佛教之灭……………………………131──152
一 秘密思想之滥觞…………………………………………… 131
二 秘密教之传布……………………………………………… 136
三 秘密教之特色……………………………………………… 146
四 印度佛教之衰亡…………………………………………… 151
五 大乘是佛说论……………………………………153──202
一 序起………………………………………………………… 153
二 从佛法的表现上说………………………………………… 155
三 从佛法的流行上说………………………………………… 164
四 从学派的分裂看大乘……………………………………… 175
五 从经论的集出看大乘……………………………………… 178
六 从思潮的递代看大乘……………………………………… 189
七 从大乘的内容看大乘……………………………………… 196
八 什么是初期的大乘经……………………………………… 200
六 略说□宾区的瑜伽师……………………………203──216
一 瑜伽师与□宾……………………………………………… 203
二 阿□达磨师………………………………………………… 205
三 经部譬喻师………………………………………………… 206
四 大乘中观师………………………………………………… 207
五 瑜伽师……………………………………………………… 208
六 大乘瑜伽师………………………………………………… 210
七 秘密瑜伽师………………………………………………… 215
七 中国佛教与印度佛教之关系……………………217──260
一 印度的三期佛教──总说………………………………… 218
二 □宾中心的佛教区………………………………………… 224
三 □宾中心区的佛教………………………………………… 229
四 锡兰的佛教………………………………………………… 235
五 晚期传来的小乘经论……………………………………… 237
六 真常大乘经………………………………………………… 240
七 瑜伽师的唯心论…………………………………………… 244
八 大乘禅……………………………………………………… 252
九 后期的中观学……………………………………………… 255
十 秘密教……………………………………………………… 257
八 华译圣典在世界佛教中的地位………………261──268
九 论真谛三藏所传的阿摩罗识……………………269──300
一 九识品与九识章…………………………………………… 269
二 阿摩罗识是转依…………………………………………… 273
三 阿摩罗识(转依)的意义………………………………… 279
四 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 286
五 心界通二分说……………………………………………… 296
十 如来藏之研究……………………………………301──362
一 序说………………………………………………………… 301
二 说如来藏之意趣…………………………………………… 303
三 如来藏说之安立…………………………………………… 308
四 如来藏之抉择……………………………………………… 319
五 流转还灭之因依…………………………………………… 321
六 如来藏说之三系不同解说………………………………… 326
七 如来藏为涅盘因…………………………………………… 340
八 如来藏为生死依…………………………………………… 351
十一 阿陀那与末那……………………………………363──368
十二 欲与离欲…………………………………………369──382
一 「欲」是什么……………………………………………… 369
二 事欲的分析………………………………………………… 372
三 欲与离欲…………………………………………………… 376
一、以佛法研究佛法
来宝岛一年,对于佛教的近代作品,读了不少,而最使我同情的,引起非常感想的,是这样的一句:「我们应以佛法来研究佛法」。这是绝对的正确!「佛法」,「佛法」,我们经常的在说着,写着,假如离开佛法的立场,本着与生俱来的俗知俗见,引用一些世学的知见,拿来衡量佛法,研究佛法,这还成什么话?还能不东倒西歪、非驴非马吗?「以佛法来研究佛法」,这是必要的,万分的必要!然而,什么叫「以佛法来研究佛法」?论题容易提出,而内容却还等待说明。趁这还山度岁末的余暇,不妨将我所理解的提出来贡献大家,作为新年的供养。但这是我所理解到的佛法一滴,不敢说绝对正确,不过贡献「以佛法来研究佛法」的同人作参考。
我,也是自以为「以佛法来研究佛法」的。我以为所研究的佛法,不但是空有,理事,心性,应该是佛教所有的一切──教,理,行,果。教,是一切经律论;也可包含得佛教的艺术品,六尘都是教体,这都有表诠佛法的功能。理,是一切义理,究竟深义。行,是个人的修行方法;大众的和合轨律。果,是声闻、缘觉与佛陀的圣果。这一切佛法,要以什么去研究,才算以佛法研究佛法?我以为:所研究的佛法,是佛教的一切内容;作为能研究的方法的佛法,是佛法的根本法则,普遍法则──也可说最高法则。佛所说的「法性,法住,法界」,就是有本然性,安定性,普遍性的正法。这是遍一切处,遍一切时,遍一切法的正法。大而器界,小而微尘,内而身心,一切的一切,都契合于正法,不出于正法,所以说:「无有一法出法性外」;「一切法皆如也」。这是一切的根本法,普遍法,如依据他,应用他来研究一切佛法,这才是以佛法来研究佛法。研究的方法,研究的成果,才不会是变了质的,违反佛法的佛法。
怎样是「法性」,「法住」,「法界」的正法?从相对而进入绝对界说,法是「空性」,「真如」,也称为「一实相印」。从绝对一法性而展开于差别界说,那就是缘起法的三法印──诸行无常性,诸法无我性,涅盘寂静(无生)性。因为无有常性,所以竖观一切,无非是念念不住,相似相续的生灭过程。因为无有我性,所以横观一切,无非是展转相关,相依相住的集散现象。因为无有生性,所以直观一切,无非是法法无性,不生不灭的寂然法性。龙树论说:三法印即是一法印。如违反一法印,三法印也就不成其为法印了。不错,真理是不会异样的。这是佛所开示的──一切法的究竟法,也是展开于时空中的一般法。研究佛法,应该把握这样的法则,随顺这样的法则来研究!我以为,这才算是以佛法来研究佛法,才能正确地体认不违反佛法的佛法。然而,我们果曾应用这佛法去研究佛法了吗?
一、诸行无常法则:佛法在不断的演变中,这是必须首先承认的。经上说:「若佛出世,若不出世,法性法住」,这是依诸法的恒常普遍性说。一旦巧妙的用言语说出,构成名言章句的教典,发为思惟分别的理论,那就成为世谛流布,照着诸行无常的法则而不断变化。至于事相的制度,表显佛法的法物等,更在不断演化中。
且以佛教的制度为例:释尊最初在鹿苑度五比丘出家,人数少,根性利,所以只简单的提示了师友间的生活标准。到出家的信众一多,不论从人事的和乐上看,修学的策导上看,环境的适应上看,都非有团体间共守的规约不可。十二年后制戒,组织也就一天天的严密起来。僧团的规律,因种种关系,制了又开,开了又制。佛灭后,弟子间因思想与环境的不同,分化为大有出入的僧制:有从严谨而走上琐碎的,如上座部;有从自由而走上随宜的,如大众部。佛教到中国来,虽没有全依律制,起初也还是依律而共住的。后来,先是律寺中别立禅院,发展到创设禅院的丛林,逐渐的产生祖师的清规。这清规还是因时因地而不同。到现在,又渐有不同于过去戒律中心,禅那中心,而出现义学中心的僧团。总之,佛法的思想、制度,流行在世间,就不能不受着无常演变法则所支配。若把它看成一成不变的东西;或以为佛世可以变异,后人唯有老实的遵守,说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推之百世而可行」;或以为祖师才能酌量取舍,我们只有照着做:这就是违反了佛法──诸行无常法则的佛法。
无常是生灭的。生是缘起的生起,不是因中有果而生,无果而生。我们得应用诸行无常的无性缘生,去研究理解佛法中某一宗派,某一思想,某一行法,某一制度,某一事件的产生。且以无着的唯识学为例:如果说:像无着所说的唯识学,在佛世已圆满而具体的成立,无着不过从慈氏那边听来,原样不动的把它传出而已。这等于说,本来成就了的东西,从新出现,这是「自生」,不是诸行无常的因缘生。若说:佛世根本没有,无着假托弥勒而独创的;或从某一学派直接产生的,这也不正确,这是「它生」。如果说:唯识学虽是本有的,但由种种学派的引发,种种环境的需要而出现的,这还是「共生」,而不是缘生。若说:自然而有,没有因缘可说,那更是「无因生」的邪见了。那到底是怎样产生、成立的呢?是缘生,缘成,是幻化无性的发展过程。先须理解:无着的唯识学,是发展中的成立阶段,到此时,充分而确定地成立了唯识学的特质,唯识学的精义。本没有不变的自体性,在不断的演化中成立,成立了也还是不断的演化。佛世,有唯识的倾向,有可以解说为唯识的章句。演化到无着学的阶段,是从种种问题,种种思想,经无限错综演化而来;这其中自然有主要的因缘。成立唯识思想的条件,在印度佛教界的某一角落里,发展到快要成熟;除了时代思潮或顺或逆的激发,特别是受了无着的师承,熏修,与个人的严密思想的融合发挥,才有无着唯识学的出现。成立了,经世亲、陈那、护法诸大师的传宏,还是在不断的演化中。然而,始终不曾离弃唯识学的特质,主要的意义,始终还是唯识学。如含有大量墨色素的流水,水虽不息的流变,而在不失墨色的特徵以前,永远还是墨水一样。
再说到诸行无常的灭,在空行缘起的见地中,灭不是没有,断灭,是因缘和合中的一种现象,它与生是同样的存在。忽略了灭是缘起法之一,才说「灭不待因」。所以研究佛学,对于学派、思想与制度的衰灭废弃,都应一一研究它的因缘。同时,灭是缘起,所以它必然要影响未来,成为后后的思想制度生灭的因缘。的确,灭去的已经灭去,历史不会重演,但历史的事实,在缘起的演化中,对未来始终起着密切的影响。
现代的佛法研究者,每以历史眼光去考证研究。如没有把握正确的无常论,往往会作出极愚拙的结论。有人从考证求真的见地出发,同情佛世的佛教,因而鼓吹锡、暹式的佛教而批评其它的。这种思想,不但忽略了因时因地演变的必然性,并漠视了后代佛教发掘佛学真义的一切努力与成果。愈古愈真愈善的见地,把清代的汉学者,送到孔子托古改制的最后一步,我想拙劣的原始佛教者,也必然要作出释尊是印度文明发展中的成就者的谬论。有些人,受了进化说的眩惑,主张由小乘而大乘,而空宗而唯识而密宗,事部行部一直到无上瑜伽,愈后愈进步愈圆满。这与上一类见解恰恰相反,但是同样的错误。从诸行无常生灭的见地去看:前一生灭系与后一生灭系,前因后果的钩锁演变,不是命定的进化与退化。不论是佛法全体,或其中某一思想,某一制度,某一行法,都在或上升或下降或维持现象中推移。在每一阶段中,还都有新的确立,旧的废弃。从个别观察到整体,是异样复杂的。愈古愈真者,忽略了真义的在后期中的更为发扬光大。愈后愈圆满者,又漠视了畸形发展与病态的演进。我们要依据佛法的诸行无常法则,从佛法演化的见地中,去发现佛法真义的健全发展与正常的适应。
三世如幻,没有前后隔别的刹那生灭,前因后果的相续,是缘起的,不即不离的相续。因此,因灭果生,不是从甲的断灭而生起截然不同的乙,甲乙间有着不可离的关系。所以研究佛法,要从无限错杂的演变中,把握它相续的一贯共同性。这或者是密教的共义,大乘的共义,出世法(三乘)的共义,世出世法(五乘)的共义;这或者是一时一地的共义,一宗一系的共义:这必须在新新非故的无常中去把握它。所谓共通一贯的理论或制度,近于变易中的不易,但它决非有一真常自体的存在,而是流变中的相对安定性,是唯识学所说的似一似常。这样的研究,佛法才能成为一贯的,有条不紊的。
二、诸法无我法则:诸法无我,是缘起三法印的中心,是完成学佛目的的枢纽。深入无我而体证的实义,姑且不谈,现在从两方面说明怎样把它应用到研究中。研究佛法,应有无我的精神。无我,是离却自我(神我)的倒见,不从自我出发去摄取一切。在佛法研究中,就是不固执自我的成见,不存一成见去研究。若主观的成见太强,就难得正见经论的本义。依佛法的见地,认识是能知所知间互相缘成的觉用,本没有离却主观的纯客观的认识,并且还是特别受着过去熏习的限制。但如能不有意的预存成见,那在构成认识时,能更逼近经论的本义;经论本是依着人类共许的假名而安立的。一般宗派的学者,固执他所宗的行解为标准,在研究讲说时,不问经的内容如何,只将自己所学的那一套凑上去。等于不问对方的头大头小,就拿自己头上的帽子去套。如果有了这种成见去治佛法,结果是可以想像的。这一步工夫不容易做到,但我们总得注意去学,渐渐的减轻自己的私见。减少成见的方法,这里不妨一谈:嘉祥大师说:「将此等戏论扫尽:自见经论本意」,这实在是难得的名言。在研究一经一论时,切莫自作聪明,预存见解;也莫偏信古说,大翻注释。最好,在这一经一论的本身上去寻求解说,前后互相发明。若不能获得明确的定义与见解,再从与此经此论思想很接近的经论中去参考。如研究『般若』,可以参考『思益』,『持世』,『无行』,『无尽意』等经;『中观』,『智度』等论。如一时不能理解,这尽可由它不懂,应该「多闻阙疑」,把它笔记下来,再慢慢的求参考。勿穿凿附会,自以为然!只要知道没有懂,那将来见闻稍广,一定会恍然明白,于无意中得之。这样的研究,确乎要多用点思惟,但所得的成果,决不是那些背注解,抄注解,翻(文言为白话)注解的学者所可及的。「无我」,我们说得多也听得惯了,在治学办事中,也该多少拿出一点来!
再从法无我的见地研究:世间没有独立存在的东西,都与其它的一切有关,在展转的相摄相拒中,成为现实的一切。所以一切法无我,唯是相依相成的,众缘和合的存在。一切法如此,佛法当然不能例外。如中国的天台宗,是以龙树论意为中心的。在这个基础上,它融摄了北地的地论师与禅宗,南方的成论大乘与三论大乘,同时又批判它。若离了这些──禅宗、地论师、成论师、三论师的思想,就是悟到三智一心中得,也不会有五时、八教、四悉、六即、一念三千的妙论。北地的地论师,又在自己的根本思想上,取舍天台的思想,成立贤首宗。天台到荆溪以后,渐渐引用『华严』、『起信』的教义,这才演成了山外派。这展转相关,不但是异时的,内部的,也与同时的其他的学术,有着密切的关联。这是无我诸法的自它缘成。还有,诸法的存在,是众缘和合的。是众缘和合,所以在那现起似乎整个的一体中,内在的具有多方面的性质与作用。像释尊的本教,不论从它的真实或方便适应上看,这融然一体的佛法,是无限深广的。因此,种种差别,必须从似一的和合中去理解;而一味的佛法,又非从似异的种种中去认识不可。这是无我诸法的总别无碍。也就因此,在佛法的演变中,真实与方便,都有偏重发展的倾向。从众缘和合的一体中,演为不同的思想体系,构成不同的理论中心,佛法是分化了。它本是一体多面的发挥,富有种种共同性,因之,在演变中又会因某种共同点而渐渐的合流。合而又离,离而又合,佛法是一天天的深刻,复杂。这里面也多有畸形的偏颇的发展,成为病态的佛教;这是无我诸法的错综离合。它虽离合无端,但依然很明显的表现出几个不同的思想体系,几个不同的理论中心。它不是单纯的从甲发展到乙,也不是本有甲乙两者不相关的平行发展,它是错综离合的。所以或想像佛法派别思想本来就有种种,或以为单纯一线的演进而成,如从小乘而大乘,从空宗而有宗等,都是不解无我诸法的错综离合的真相,颠倒说法。
三、涅盘寂静法则:涅盘,是学佛者的归趣所在。有的经中,从诸行无常去成立它,所以说「以生灭故,寂灭为乐」。有的从诸法无我去成立它,所以说「无自性故,不生,不灭,本来寂静,自性涅盘」。也有从无常到无我,从无我而显示这寂灭性的。总之,这是缘起法的寂灭性,是有情(缘起流转中的众缘和合体)离却颠倒戏论而体现到的真实自在的圣境。像波浪掀腾,而转为风平浪静的一池春水;像从炎热的骄阳,而移住露湿桂香的月明之夜。佛法研究,是为了它。它就是一一法离染的实相。它从没有离却我们,我们却不能理会它。凡是佛法的研究者,不但要把文字所显的实义,体会到学者的自心,还要了解文字语言的无常无我,直从文字中去体现寂灭。古来多少大德,读一经,闻一偈,就廓然悟入这寂灭的圣境。像舍利弗的听说缘起偈,慧能的听「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等,都能直下悟入。「文字性空,即解脱相」,能具足深入这个见解,多闻正思,到工夫成熟时,也不难直入个中。文字研究,不一定是浅学,这在研究者的怎样研究用心吧了!
涅盘,有真实、解脱的意思。佛法研究者,在还没有直接接触到它的时候,也就该把它作为最后的归结,勇猛前进。所以,学佛者具备真理的探求,解脱的实现的信念,研究佛法,既不是学点谈话资料,又不是为自己的名誉利养作工具,是要想从修学中去把握真理。如释尊的为真理而牺牲一切;玄奘的去印度求法,不惮一切的危难;赵洲的八十岁行脚,无不是为了真理的探求。研究佛法者,若有了这一念心,一切都有办法。佛法的探求真实,在解脱自他的一切苦痛,这需要兑现。如把真理放在书本上、口头上,不能净化自己的身心,治学、办事、待人、接物,还是从前一样,这显然没有把涅盘一事放在心中,并没有体验真理,实现解脱的企图。佛法研究,是不应如此的。
依缘起三法印去研究佛法,也就是依一实相印──法空性去研究。我以为这才是以佛法来研究佛法,这才能把握合于佛法的佛法。
二、佛教之兴起与东方印度
一 东方与西方
印度文明的开拓者,属于西方移入的阿利安人。印度的每一区域,都曾渗杂了阿利安人的血统;每一思想,都曾受过阿利安传统文化的熏陶。所以说到印度文化,即无异是广义的阿利安文化。西元前六世纪前后,阿利安文化在他的扩展过程中,曾遭遇到有力的反抗;东方的非婆罗门主义,如佛教,耆那教等,都脱离传统的婆罗门教,建立他独自的文化体系。此东方新宗教的勃兴,自有复杂的时地因缘;而非阿利安人(与不纯粹的阿利安人)承受西来的文化熏陶,唤醒自觉自尊的精神,要求宗教的种族的思想的平等与自由,实为此一时代的文化特徵。印度文化而影响中国最深切的,即属于此。
「印度的东方」,本为一不确定的名词。依『正法念处经』(卷六十七以下)的四分法,印度东方即指东经八十度以东,北回归线以北的地方。依一般的五分法,东印度仅有今阿萨密、孟加拉、奥里萨地方。本文,依释迦时代东方人的看法。印度文明的重心,在恒河流域。恒河发源于雪山的南麓,东南向流到钵逻耶伽,与阎浮那河合流。此二河的上流,即西方阿利安人创开的婆罗门教大成的地方。从此一直向东流,到瞻波以东,又斜向东南流,会合了从西藏来的布拉马普得拉河,构成世界上最大的三角洲,流入孟加拉湾。此二河合流,即今孟加拉地方。依佛教的传说,实为东方非阿利安文化的孕育地。恒河中流的波罗奈,即现在的贝捺勒斯,可作为东西的交界处。
二 婆罗门眼中的东方
「婆罗门乎!勿去东方!免与婆罗门之尊严有损」!拘罗地方的婆罗门,曾在他们的典籍中,有过这样的告诫。因为在西方婆罗门国(即拘罗)的婆罗门看来,东方虽有阿利安人,但已失去血统上的纯粹,即曾与东方的土著相混合。如摩竭陀人,□提诃人,□舍离人,都不能算是纯正的阿利安人。波罗奈以东的民族,含有大量非阿利安的血统。因此,宗教、社会、语言等,都显出非婆罗门文明的倾向。东方的民族,无论是阿利安、非阿利安,都没有能像西方阿利安人那样的尊敬婆罗门。如婆罗门进入东方,必不能维持他无上的尊严;最好还是不去。不过,东方情调的印度文明,正在继长增高,婆罗门也不得不起而追求了。
婆罗门教的三大教纲,即是「吠陀天启」、「婆罗门至上」、「祭祀万能」。印度的东方人,对于吠陀,已缺乏坚强的信念。婆罗门教,以为吠陀是天(神)启的,由古代圣者传述下来。吠陀的语法,即是神的语法,即是阿利安人所用的语言。宗教与语言的密切结合,加强了宗教的信仰。然因阿利安人的散居各处,每与土著民族混合,语言上到处有很大的差别。当时,东方已不能说纯粹的梵语,如不能说R而代以L。摩竭陀及□舍离一带的方言,近人考证的意见,以为近于拍拉喀利语;后来又分化为拍拉喀利语与巴利语等。巴利语是佛教所用的语言;拍拉喀利是耆那教所用的。因到处方言的不同,影响了婆罗门教「吠陀天启」的权威。约在释迦时代的前后,西方的婆罗门学者,已注意到此,开始语文的整理工作。如『式叉论』的声调学,『阐陀论』的音律学,『□伽罗论』的文法学,『尼禄多论』的吠陀难句释:从西元前五世纪的耶斯卡开始,到前四世纪的波你你尼大成,种下了后来婆罗门教复兴的机运。这即是根据吠陀以来的语法而加以整理完成的雅语。当时,因语言的不同,摇动了吠陀的权威。如佛教,因到处流行,虽不禁止西方信徒的使用雅语,但对于各处的方言,一样的尊重:「听随国音读诵,但不得违失佛意」(五分律卷二十六)。释尊与摩竭陀一带信徒所使用的语文,在西方系(如舍卫城阿腊脾)的信众看来:「我诸圣者不闲音律,逐句随文,犹如写枣置之异器」。(根本说一切有部□奈耶卷四)。然而这并不是佛教的遗憾,反之,对于雅语成癖的人,要加以呵斥。像阐陀音律的混入佛法,还要加以严格的禁止(五分律卷二十等)。语言为婆罗门教的武器之一,但一到东方,便不能受人的尊重。
关于社会的组织,印度西方,依婆罗门四姓的规定,婆罗门至上,为一最高的特殊阶级,他是从梵天口中生的,宗教的权威,支配一切,决定一切。但在东方,四姓的阶级,虽也已存在;宗教师婆罗门的地位,却已被降落,由刹帝利的士族,领导一切。这就是政治与权力第一,宗教与思想,受政治的指导。这一变迁,是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同时也因为东方的民族复杂。东方的阿利安人,呼吸到东方的空气,不大愿意接受婆罗门的支配。非雅利安人,也一族一村的在各自为政,且已走向王朝统一的路向。新宗教与新思想,都在东方王朝的爱护下兴起,射出反婆罗门教的光芒。就是早一期的奥义书,所有梵我不二论,轮回业感论的教义,也不是婆罗门教传统学者的产物,而与东方的王朝有关。如『布利哈德奥义书』(六·二)说:「此义(轮回),直至今日,婆罗门犹未知之,故世界政治之权,归于刹帝利」。在这样的社会组织下,婆罗门阶级惟有屈服。为了保持尊严,只有不到东方去的一策。
婆罗门教主要的仪式,是祭祀。在『夜柔吠陀』中,已有祭祀万能的倾向;『梵书』的思想更极端。祭祀,主要是牺牲的血祭,这本是渔猎时代的遗制。但在东方,一方面是农业的发达;一方面,爱护生物的思想特别浓厚。所以传统的血祭,被看作不彻底,看作无意义,甚至看作不道德。「不杀生」已成为奥义书的德目之一。后来在东方兴起的佛教,耆那教,阿耆□迦外道,都严格的禁止杀生。这重视宗教的实质,轻视仪式,与慈悲思想的发达,直接影响到婆罗门的宗教。离去宗教,负宗教专职的婆罗门,也自然受到冷落。东方摩竭陀一带的文明,有他的特色,无怪乎正统的婆罗门,把摩竭陀一带,看作异教的地方。
三 瞻波中心的古印度
恒河下流,东南向流入大海。在恒河西南岸,有瞻波大城,这是古代央伽国的首府。释尊时代的瞻波,约在现在的Bha^galpur附近。然依『西域记』(卷十),佛世瞻波的亿耳因缘等,都被写在伊烂□钵伐多国,瞻波还在东面三百里的地方。从此向东看,河流,气候,物产,都适宜于文明的孕育。东方最先出现的像样民族,傅说在瞻波,这是早在西方阿利安文化未来以前独自开展的。印度从来就缺乏明确的历史,何况是古代?何况是向来被西方阿利安人忽略的东方?然依古代东方人的传说,还能了解东方的大概。如『长阿含』(卷二十二)『世记经』说:「尔时,先造瞻婆城,次造伽尸婆罗奈城,其次造王舍城。……以此因缘,世间便有城郭、郡邑、王所治名」(又见大楼炭经卷六,起世经卷十,起世因本经卷十)。这是佛教所传的社会发展故事,以为此世界的城郭,瞻婆城最早,后造伽尸的波罗奈城,到最近才造王舍城。在说明世间初有夫妇的结合时,插入这开始建筑房屋的传说。这当然是印度东方民族所知道的世界,是他们的传说。这一古代的传说,不但透示了印度东方文化的孕育地,还说明了古代国族兴起的前后。从瞻婆而开展的故事,『西域记』(卷十)的瞻波国中,也有说到:「在昔劫初,人物伊始,野居穴处,未知宫室。后有天女降迹人中,游□伽河(即恒河),濯流自媚。感灵有娠。生四子,分王瞻部洲,各擅区宇,建都筑邑,封疆划界。此(瞻波)则一子之国都,瞻部洲诸城之始也」。天女的传说。是民族起源故事的假托,以说明王族的尊贵。这一传说,也说明瞻波是城郭的最初建筑者。虽然瞻波是四国的一国,但他是城郭的初建者,又将这一故事叙述于瞻波国中,实可以看作:瞻波文化开启,引起附近城邦的分立。四国为同母的弟兄,表示四国间血统的同源。此一传说,直率的以瞻波为世界城郭的初建者,与西方的文化无关。传说者的意境中,东方国族,实从瞻波一带而开发自己的文化,这是东方的传说。『西域记』的著作虽迟,但这一传说,最迟在阿恕迦王时代(西元前三世纪)以前,已经存在,因为『长阿含』(卷五)的,『典尊经』已有此记载,而且还更为翔实明白。经中假托梵天王的传说:「过去久远时世有王名曰地主,第一太子名曰慈悲」。慈悲太子的登位为王,得六位大臣的助力不少,因此分封六大臣,总为七国。「分此阎浮提地以为七分,……王所治城村邑郡国,皆悉部分」的,是大典尊焰□。这一傅说,与西域记大体相同。现在要注意的,是开始分王造城的传说,尤其是七国七城的偏于东方。虽慈悲王的治地,不知道是七国中的那一国,然依宋施护异译的『佛说大坚固婆罗门缘起经』所说:「中央境土多人聚处,梨努王(即慈悲Ren!u音译)居」看来,七国的中央,无疑的是瞻波。现在把七国七城总叙出来,再分别考察他的所在地。七国,如经上说:「檀特伽陵城,阿婆(一作波)布和城,阿盘大天城,鸯伽瞻婆城,数(一作薮)弥萨罗城,西陀路楼城,婆罗伽尸城,尽汝典尊造」。
檀特Dantapura伽陵城Kalin%ga,施护异译作「迦陵哦国捺多布罗城」。伽陵即羯陵伽,确为古代东方的大国,约拥有今Maha^nadi河流域,延长到南北。阿恕迦王灌顶九年(西前二六0),曾举兵讨伐此国。『西域记』(卷十)说羯陵伽在乌荼国(奥里萨地方)西南二千多里。玄奘所见当时的羯陵伽,偏在 Goda^vari^ 河以东,决非古代羯陵伽大国的全部。『正法念处经』(卷六十八)叙述南方诸国的次第,迦陵伽与耽婆婆帝相接。『起世经』等说到古代的王统(参看下节),也总是在怛摩梨多以后,接着说迦陵伽的檀特富罗城。耽婆婆帝『西域记』(卷十)作耽摩栗底,即现在的Tamluk,在Selai河与Hughli河的合口处。可见古代的迦陵伽,没有『西域记』所说的那样深入西南;他的北部,约兼有奥里萨一带。此国的衰落,『西域记』(卷十)说:「羯陵伽国,在昔之时,氓俗殷盛。有五通仙,栖岩养素,人或凌触,退失神通。以恶咒术,残害国人,少长无遗,贤愚俱丧。人烟断绝,多历年所,颇渐迁居,犹未充实,故今此国人户尚少」。此仙人毁国的传说『正法念处经』(卷六十八)即作「复有一国,名檀荼迦,其土纵广二十由旬,空旷无人(昔仙人镇故令国空也)」。檀荼迦即檀特,『念处经』虽把他看作另一国土,但他曾为古代迦陵伽的首都所在地。他的所以毁灭,大抵是遭受地震或火山爆发的厄运。然迦陵伽的没落,不仅是天灾,还有人祸,阿恕迦王的征伐迦陵伽,实造成惨绝人寰的痛事,如摩崖训十三说:「征服羯陵伽时,系虏十五万,杀者十万,死者倍之。……羯陵伽往有无数人民,杀伤、死亡、系虏,存者百一千一而已」。此古国虽已没落,然在摩竭陀王朝统一以前,曾有过一期的繁荣。依传说看来,迦陵伽实为东方民族南迁的一支。
阿波Assaka布和城Potana与阿盘Avanti 大天城 Ma^his!mati^,施护异译作「摩湿摩迦褒怛那城,晚帝那国摩□沙罗城」。阿波,在佛典中并不是生疏的。十六大国中也有:如『长阿含』(卷五)『□尼沙经』作「阿湿波」,宋法贤异译的『佛说人仙经』作「阿说迦」,又『中阿含』(卷五十五)『持斋经』作「阿摄贝」,宋代异译的『优陂夷堕舍迦经』作「阿波耶」。十大王族中也有:如『长阿含』(卷二十二)『世记经』作「阿叶摩」,晋法立等异译的『大楼炭经』(卷六)作「阿波」,『四分律』(卷三十一)作「阿湿卑」。在这些音译中,惟『人仙经』的阿说迦,合于巴利文的Assaka。其他,原文即显然不同,应是Assapu或Assapuka。p转为m音,所以作「摩」。阿盘,即阿盘提,十六国中也有,尤为佛教界熟悉的地方。阿湿波与阿盘提,本为两国,十六国中也如此。他虽是同源异流,但确已分为两国,分头发展到彼此不通了。上座系的律师们,把阿湿波与阿盘提看作一处,于是古代阿湿波的地位,被遗忘了,这是不可不辨的。『杂阿含』(卷九)二五五经与(卷二十)五四九经,说到摩诃迦旃延,游化到阿盘提。上座系的广律,有摩诃迦旃延教化亿耳的故事,地点即在阿盘提。巴利『大品』的阿盘提,汉译的『五分津』(卷二十一)作「阿湿波阿云头」;『四分律』(卷三十九)初作「阿盘提」,下文又作「阿湿婆阿盘提」;『十诵律』(卷二十五)作「阿湿摩迦阿盘提」;『根本说一切有部□奈耶皮革事』(上)作「阿湿婆兰多迦」。上座系律典把「阿湿波」与「阿盘提」看作一地,已明白可见。所以律典所说的「阿湿婆阿盘提」等,实在是指摩诃迦旃延所住的阿盘提,与布和城所在地的「阿湿波」国无关。『善见律□婆沙』(卷二)说:阿恕迦王时,派遗传教师昙无德到阿波兰多迦去布教。此阿波兰多迦,即是律家所传的阿湿婆兰多迦(即阿盘提)。羽溪了谛的『西域之佛教』,以为「阿婆兰多迦,盖指旁遮普以西,印度西陲之地」。他大概依『大唐西域记』(卷十一)所说,把阿□荼国看为佛世的阿盘提了。邓永龄的阿输迦王传略,以为「阿波兰多迦在孟买北岸」。然详考律家的本意,阿盘提即阿波兰多迦,不但不在旁遮普以西,而且还应该远在孟买的东北。如『僧只律』(卷一)说:「有城名波罗奈,国名迦尸;时南方有阿盘提国」。波罗奈即现在的贝拿勒斯,阿盘提却在此地以南。『佛本行集经』(卷三十七)说摩诃迦旃延的故乡时,也说:「阎浮南天竺地,有一国土,名阿盘提」。『佛本行集经』属于昙无德部,也就是出于派往阿波兰多迦布教的昙无德之后。昙无德部与大众部,都说阿盘提在南方,这实在是值得尊重的。阿盘提在南方的那里?『佛本行集经』(卷六)曾说:「彼摩波盘提国(十六国之一),有优□耶那城」。此摩波盘提,即是阿盘提,因为『佛本行集经』(卷三十七)起初说摩诃迦旃延是阿盘提人。又说:「时(迦旃延家乡的)南方有一城,名优禅耶尼。去城不远,有频陀山」。综合这两节文,知道阿盘提就是摩波盘提,是国名。优□耶那即优禅耶尼,是阿盘提的王都,地点在频陀山以北。优□耶那,或译作优禅尼,优善那。莲华色比丘尼的故乡,也是在那边。他与迦旃延同样的从那边先到波罗奈,再到王舍城。『增壹阿含经』(卷二十五)「五王品」,说五王共论五欲的胜劣,其中有优陀延王。「听法品」(卷二十八)也说到五王,有「南海之主优陀延」,优陀延王,就是南方优禅尼城的王。『大唐西域记』(卷十一)中,南印度有邬□衍那国,这是以都城为国名,即是阿盘提邬□衍城,即现在的Ujjeni。这就是释迦时代的阿盘提与优□耶尼城了。从方位看,他在频陀山北麓,在南印度,在波罗奈的西南。从地理看,邬□延那的「土宜风俗同苏剌陀」(即现在的苏拉特),而苏剌陀国的「地土咸卤」,与律典中阿盘提的「多有沙石棘刺」。也完全相合。律家所说的阿波兰多迦,即阿盘提,起初确是指此地而说的。等到佛法盛行到西北方,才误以西印边陲的阿□荼为阿盘提,以为就是迦旃延教化亿耳的地方。然这还是释尊时代的阿盘提;七国七城的阿盘提,应该以大天城为首府。『西域记』(卷十一)说:邬□衍那国东北千余里,有摩醯湿伐补罗。摩醯湿伐,义译大自在(天),恰好是大天的对译。古代阿盘提的重心,应即是此地(古代的大国,西域记每分为数国,如央伽即是一例),约在今中央印度的东部。阿盘提族,是沿恒河南岸,频陀耶山北麓而西进的一支。
上座系的律者,虽把阿湿波看作阿盘提,但阿湿波的所在地,应在阿盘提以外,另行求索。道宣『释迦谱』说:阿湿波的意义是「马」,马国与马邑,确也是经中所说过的。『中阿含』(卷四十八)『马邑经」说:「佛游鸯骑国,与大比丘众俱,往至马国」。马邑,巴利文作Assapura即assa(马)与pura(城)的结合语,也即是阿湿波。鸯骑,即鸯伽或央伽,为恒河下流的大国,瞻波城是他的首府,所以『典尊经』说「鸯伽瞻婆城」。如『西域记』(卷十)的伊烂□钵伐罗,瞻波,羯朱□只罗等国,释尊的时代,都泛称「央伽人间」。阿湿波(马邑)在释尊的时代,也是属于央伽的。但在古代东方七国的时代,与央伽分立。据此,可推知阿湿波在恒河下流的地方了。阿湿波在东方,经中还有可以引证的。『正法念处经』(卷六十八)说到东方的诸国中,除鸯伽等以外,有「安输摩」,安输摩即阿湿波(阿叶摩)的异译。此外,『长阿含』(卷十二)『大会经』中说:「□波蜜神,住在马国,将五百鬼,皆有神足」。这住在马国的□波蜜神,巴利文作Vessamitta,对音应作□沙密多。『增壹阿含』( 卷十四)「高幢品」(二),有释尊降伏「□沙」恶鬼的故事。佛把□沙恶鬼降伏了,反成为佛教的护法神。此□沙,应即是马国的□波(沙)蜜神。『增壹阿含经』说□沙鬼在拔只国中,似乎与马国不同。然拔只族为恒河以北,雪山以南的主要民族(下详),他向东伸展,确与央伽相接。此古代独立的阿湿波国,佛世属于央伽,或也曾属于拔只。他在恒河下流的东北(在河南,即不能与拔只相关),是可以断言的。向恒河下流的北方看,今有阿萨密Assam,与阿湿波(阿叶摩)的原音全合,东方的古国,这是其中重要的一国。
鸯伽瞻婆城,上面已有说到。施护译作「摩伽大国瞻波大城」。释尊的时代,鸯伽属于摩竭陀,所以说摩伽瞻波城。但此东方古代的七国,远在摩竭陀兴起以前;宋施护的译本,是后人妄改的,不可信。
「数弥萨罗城,西陀路楼城」,施护译作「苏尾罗国劳噜迦城,弥体罗国尾提□城」,彼此略有出入。依经中常见的国名地名来说,宋译较为妥当。苏尾罗即数弥;十六大国中也有,异译作「苏摩」,「速摩」。此苏尾罗,即梵语须弥山(Sumeru)的音译,古人也有译为苏弥罗的,即现在的喜马拉耶山(此山,理想化为须弥山,为世界的中心;实际的即译为雪山)。然此中所说的数弥,不指山而指山国的部族。阿恕迦王派遣的传教师中,有末示摩等到雪山边地(苏弥罗是梵语,巴利语作Himavanta),即是此国。此国即今尼泊尔(应在尼泊尔东南境),已成学界的定论。又如『长阿含』(卷十五)的『种德经』、『究罗檀头经』,所说六族信佛的记述中,也有此族。六族是:「释种、拘利、冥宁、跋只、末罗、酥摩」。此信佛的六族,并在恒河以北,沿雪山一带。而且六族的叙述,也还是从西而东的。酥摩族即苏弥国族,在十六国等叙述中,总是叙在末罗以后。末罗,即拘尸那城的民族,地近雪山,维逊Wilson以为在现在Gorakpur河东三十五英里处。苏摩国族更在其东,这很可以明白他的地位了。此雪山边地国族的大城劳噜迦,未详。但此外另有一修摩,『药叉名录舆地考』说:「考十童子赞卷六,恒河口著名的海港耽摩栗底,即在修摩境内」。这修摩是三摩□吒的简称,与雪山国族的苏摩,决不可相混。『杂阿含经』(卷三十)八六0经也曾说到:「从殃伽至修摩,从修摩至分陀罗」。分陀罗在今孟加拉与奥里萨的边界。分陀罗与殃伽之间的修摩,应该也是三摩□吒。至于弥体罗国(即萨罗),十六国中译作密[口尔]沙,实即有名的弥□罗,异译作寐□罗、弥尸罗、弥尸利、弥悉利、寐须罗等。依『中阿含』(卷四十一)『梵摩经』所说,弥□罗是城名,属于□提诃国。他的地点,依『西域记』(卷七)所说的大天捺林,可知他在□舍离西北不到二百里,即今Tirhut地方。此一国族,即摩竭陀国的前身,他的领域,可能伸展到恒河以南。宋译的弥体罗国尾提□城,似为尾提□国弥体罗城的误译。尾提□,实即□提诃(或作韦提希)国,此为古代文化灿烂的古国。经律中常传说古代大天王的故事,即是□提诃国,弥□罗是他的政治中心。八万四千王的古国,是东方国族中富有政治传统的国家。解体以后,政治力量缩小到弥□罗城(印度的政治,每每大王国解体以后,仍能保持他固有的小国,不过转而属于另一大王国。限度内的政治自由,仍然存在),所以在十六国中,就称为弥□罗国。七国七城为更古的国际局面,我以为这必是□提诃国的弥□罗城。
伽尸Ka^si婆罗城Va^ra^n!asi^,宋译作「波罗奈国迦尸大城」,在恒河中心,即东西的交流点。此七国七城,作一综合的观察,即看出他为纯东方的。所谓七国分王世界的传说,实只是早期东方人所知的世界。这一幅国际形势图,还在摩竭陀、释迦、跋耆诸国族兴起以前,根本没有理会阿利安人的西方。自然,在此传说中,还是带有西方文明的痕迹,如刹帝利、婆罗门等名词,但此可能是传说中间所羼入的。从这瞻婆中心而分王造城的传说,去理解此东方民族分布的情况。即可以看出古代东方国际的清晰面目。恒河下流为中心的是鸯伽;东北是阿湿波(向东)、苏摩(北而西向),西南是迦陵伽(沿海岸南下)、阿盘提(沿频陀耶山北麓西进」,沿恒河西进的是迦尸(南)与□提诃(北)。古代的迦陵伽与阿盘提,上来已证明他没有后来那样的深入西方与南方。阿湿波,直到释尊的时代,还离鸯伽不远,属于鸯伽,似也还没有深入到现在的阿萨密。自西方的威力东来以后,沿恒河的东方国家,受阿利安文化最深;而南系与北系,被逼得更南更北,居住于山林或沙卤地带。这一传说,系东方人所传说的古代东方,是毫无疑问的。
四 东方王族的兴衰
七国七城的传说,以瞻波为中心,为东方开始城郭时代同时存在的国族。如竖的说明国族的兴起,佛典中有十大王统的传说。这十大族的传说,要比七国七城迟一点,传说中已有西方的王族了。此项传说,本为说明释迦族的源流,直从古代的东方,说到与西方王族的关涉,至近古释迦族的西迁而止。他所包含的时代,约始于西元前十八九世纪,到西元前八九世纪止。此十大族,在后出的『起世经』、『起世因本经』、『佛本行集经』、『众许摩诃帝经』,把他敷衍为异常繁长的王统,不但埋没了十大族的古义,反而使人疑信参半。这东方人古代史的早期传说,实有值得注意的价值。十大王统的名称,是:
(长阿含经)(卷二十二) (楼炭经)(卷六) (四分律)(卷三十一)
一 伽■遮──五王 迦奴车 伽■支
二 多罗婆──五王 多虑提 多楼□帝
三 阿叶摩──七王 阿波 阿湿卑
四 持地(地一作施)七王 犍陀利 乾陀罗
五 伽楞伽──九王 迦陵 伽陵迦
六 瞻婆──十四王 遮波 瞻□
七 拘罗婆──三十一王 拘猎 拘罗婆
八 般耆罗──三十二王 般□ 般□罗
九 弥私罗──八万四千王 弥尸利 弥悉梨
十 声摩──百一王 一摩弥 懿师摩(百王)
先略说此十大王族的位置。一、伽■遮,二、多罗婆,这都是不大常见的国名族名。『起世经』等与此相当的,有「迦那鸠□」、「葛那鸠遮」,与多摩梨奢、多摩婆颇梨多、怛摩梨多。因此可以知道,多罗婆就是『西域记』与『法显传』所说耽摩栗底,在瞻波东南,为古代出海的海口。伽■遮,古译义为「箭」。虽不能确定他的位置,然『起世经』等都在瞻波(本行集经作波波,误)以后说到他;本文又说在多罗婆以前,所以推断他也在恒河出海处的附近。现在的加尔各答(Calcutta),与迦那鸠遮的音相近,或即是此地的古代民族。三、阿叶摩,即七国中的阿湿波,上面已有详细的考察。四、持地,依『四分律』等,知道是犍陀罗的义译。犍陀罗,或译作乾陀越。在古代,一直到阿恕迦王时代,乾陀罗都包括怛叉翅罗城在内。从开伯尔山隘而进入印度的,即先到此地。区域虽时有差异,大抵沿迦毕尔河东达印度河东岸,即是古代的犍陀罗了。此一王族,即是阿利安人的初来印度,从此而东入五河地方的全境。依一般的意见,约为西元前十五世纪时。五、伽陵伽;六、瞻婆,上面都已说过。七、拘罗婆,指西方阿利安人的拘罗族。拘罗族所住的地方,即经中的拘楼瘦。『中阿含』(卷三十)『教昙弥经』,说到拘楼瘦的高罗婆王(卷三十一);『赖吒和罗经』,有拘楼瘦的拘牢婆王。此高罗婆与拘牢婆,都就是拘罗婆。阿利安人的进入印度,其初就有种种支族。其中,S/akuntula的儿子Bharata(意为持供献者)以后,名婆罗达族,负起全阿利人扩展的领导责任。渐渐南下,移住于恒河与阎浮那河的上游,即今德里一带,自称为婆罗达国。『西域记』(卷四)说:萨他泥湿伐罗国的大城四周,称为「福地」;此福地,即拘罗。古代婆罗达族中的拘罗族与般荼族,曾在此福地大战。记载此大战史的,有『摩诃婆罗达诗篇」。此两族的战争,约在西元前千年。十大王统中的拘罗婆,即指阿利安人到达了拘罗地方。八、般耆罗,十六国中也有,异译作般荼,般□等。赤松佑之以此为与拘罗族相争的般荼。的确,拘罗与般耆罗,在十大族与十六国中,总是连说的。拘罗族的王,称拘罗婆,般荼罗的王,称般荼婆,如『方广大庄严经』(卷一)说:「般荼婆王,都在象城」。象城在今德里东北约五十七英里。此与拘罗族,其初是同出于婆罗达族的,经过十八日的大战,胜利属于般耆罗。拘罗地方,为婆罗门教的中国,即是拘罗族领导东进的时代;但不久,又被他的同族般耆罗,取而代之。九、弥私罗,即弥□罗。在西方的传说中,弥尸罗与迦尸,一样的从雅利安族分出而进入恒河中流的。但东方的传说,却以此为由东方分流而西进的,这大抵都是事实。西方阿利安人进入恒河中部,东方人也在那里滋长了。东西文化结合,种族互婚,造成西方式的国家;然非阿利安人的成分,依然存在。所以在西方婆罗门学者看来,弥□罗人,不能算是纯粹的阿利安人。末了,声摩,异译作懿师摩、一摩弥、懿摩、郁摩;即释迦族的祖族。佛典一致的传说,释迦族出于褒怛那城的懿摩王族。褒怛那,即七国七城中「阿波布和城」的布和;异译作逋多罗、补多落迦等。依七国七城的解说,阿波即阿叶摩。但在此十大王族中,阿叶摩(即阿波)以外别有懿师摩族,实是非常可疑的。依我看,懿师摩即阿叶摩一音之转:从a而变作i,即成懿师摩、一摩(声摩的「声」,即懿师的师);从a而转作u,即成郁摩。至于巴利文(懿师摩)的原音Okkaka,当然是「阿说迦」Assaka的变音了。后来移入西部的释迦族,似乎还就是Assaka的略去前音。释迦族的祖族懿师摩,实即古代阿湿波族的复兴,音声微有古今的不同吧了!释迦族,后面还要说到。
此十大王统的代兴,我们不能过受文字的拘束。凡古史的传说,是应该这样去理解的。印度王族,就是东方。自然也不止十族。如依文解义,看定为前后相接而代兴,把此十族看作古代王族的分化(从东方分出),即不能合于实际。此前后的代兴,不过说明某一时代,何处有王族强盛;以前既不妨已有,以后也不妨存在。这如中国夏、商、周、秦的代兴一样。虽然如此,仍不失此王统的前后性。此一传说,没有谈到南方印度,仍是以东方王族为重的;西方王族的插入,可看作东西各自发展中的异地而同时的存在。如伽■遮、多罗婆、阿叶摩,传说自远古的王统传来。到此,东方的部落国家,才有彼此代兴的现象。这三族,都在恒河下流的三角洲地带,从种种方面看,都适宜于初民文化的启育。这一带民族,从何而来,还是土著?这可以姑且不管。东方阿叶摩王族兴起时,西方的阿利安人,到达乾陀罗。传说者的意境,东方的王统,实比西方的早。这约在西元前十五世纪时。东方的王族,接着有伽陵伽,瞻波;这民族的渐向西南移,也即是到了有城邑建筑的国家了。瞻波中心的七国七城,比较此十大王统,也还是看出一种共同性。接着,西方的阿利安人,已进入拘罗地方,即拘罗婆与般耆罗王统,约西元前千年左右。东方民族更西进到恒河中部,有弥私罗兴起,绵延的持续他悠久的王统。留于东方的,恒河东北,有懿师摩王统兴起;后来沿雪山西进,即是释迦族,这约是西元前八世纪以后的事了。东方的西进,西方的东进,发生接触;古代十大王统的传说,即止于此。
阿利安人的势力,伸展到东方,直达恒河的下流;其时代,约在婆罗门教扩张大成的时代,即(从夜柔吠陀到梵书)西元前千年到八百年左右。东方独自开展的古文化,接触西来的势力而衰落,接受西方式的文物制度;经过的史实,不大明了。然依佛典透示的消息,大体是以战争开始,结束以和平的合作。东方固有的宗族政治,并没有全部被取消。这可以举三点来说:一、化敌为友:如拘娑罗的长寿王,为迦尸的梵摩达王(即婆罗达)所败,被俘而死。长寿王的儿子长生,以无限的容忍,饶恕他的敌人;梵摩达王被感动,长生恢复了祖国(中阿含卷十七长寿王品等)。梵摩达王,为西方系的国王。这一传说,应该有古代史实作底本的。二、种族互婚:如罗摩本是阿利安族崇拜的圣人。『梨俱吠陀』已有他的名字,出于阿瑜陀的日族甘蔗王统。但传说:央伽国大旱,国王引诱白足羚角仙人进城,才解救了旱灾。国王于是乎以王女悉他嫁给他,这便是罗摩的父母。所以,『罗摩耶那』的文学,富有东方的情调。白足羚角的故事,在佛教中传说得各式各样的,总与仙人,女人,鹿三者有关,这是东方的故事。阿利安人的传说(摩诃婆罗衍那与罗摩衍那),以为此西方王族的王子,出于仙人与东方王女的血统;这是阿利安人到达东方以后,因种族互婚与思想结合而产生的传说(罗摩的妻子悉他,传说是东方□舍离的王女)。又如『西域记』(卷十)□舍离国中,说到鹿足女的故事,(这也是女人、仙人、鹿)。鹿女生千子,千子被弃而为恒河上流乌耆延王的养子。后来,乌耆延王与千子来攻伐□舍离,由鹿女出来说明亲属的关系而和解了。这也是西方王子,出于东方血统的故事。三、接受西方法制的指导:传说轮王威服四洲的故事,诸方小王,接受他的法制。这一国际关系的传说,本与阿利安文明的扩展有关。以佛教的传说来看,东方民族,以和平坚忍的精神与西方同化。阿利安人的血统与文化,遍及东方,实为阿利安人的大成功。但东方非阿利安的血统与文化,承受西方的启发以后,要展开更高的文化,起来与西方一争上下了。
五 奥义书与东方王朝
约在西元前七00到五00年,印度传统(阿利安)的宗教,进入奥义书时代。奥义书的深奥哲理,形式是传统宗教的发挥;然而寻绎他的思想根柢,实在是凌驾传统宗教的产物,使印度宗教进入一更高的阶段,促成一种新的机运。从区域的文化特性说,这是阿利安文明,在东方环境中洗练出来的成果,不能忽略他的东方性。为了说明传统宗教的变质,关于传统的宗教,应有简略的叙述。起初,阿利安人到达五河地方,创开吠陀的宗教文明。古典的宗教赞歌,即使用于祭祀,颂赞天神的伟大与给予人类的恩惠,申说自己的愿求。这些,经后代编集而流传下来的,有『梨俱吠陀』十卷,『娑摩吠陀』二卷。『娑摩吠陀』系苏摩祭的赞歌,为了实行祭仪的需要,从『梨俱吠陀』中编集出来。新作的赞歌,仅七十五颂而已。『梨俱吠陀』第十卷的创造赞歌,即有关于宇宙人生的哲学的思考。等到进入拘罗地方,阿利安人的势力大大扩展,传统的宗教也达于非常的隆盛。祭师阶级──婆罗门,成为时代的骄子。当时的宗教,为繁琐的祭祀仪式,神秘的咒术所笼罩。保守的、神秘的、形式的、功利的宗教抬头,或者也可说是宗教精神的堕落。『耶柔吠陀』约产生于西元前千年到八00年间。他偏重祭祀仪式,渐有祭祀万能的倾向,天神几乎是可以祭祀去操纵的。祭祀时,神秘的咒法也开始引用。继承此一作风而发展的,祭祀中心的宗教,产生前三吠陀的梵书,规定祭祀的仪式,解释祭仪及祭词的意义,兼有关于哲学的说明。给予宗教行为以神学的解说,以祭祀为宗教唯一的目的。婆罗门教三大纲(吠陀天启,婆罗门至上,祭祀万能),种族的(四姓)严格划分,都确立于此时。咒术为中心的宗教,产生『阿闼婆吠陀』。咒术,为阿利安的事火僧族──阿闼婆央耆罗传述下来,本为阿利安人流俗的信仰。信赖咒术有非常的能力,可以利用低级的精魅,达到利己或损人的目的。『耶柔吠陀』已开始引用,现在更因宗教精神的堕落(也是文化普及到民间)而特别发达起来。阿闼婆吠陀是「关于本尊与行者间的感应」。从他流出的续吠陀──本续tantra,也是「记述对于本尊诸神咒的六用法,使诸神咒所生的神验无效等法,以及其他种种仪轨及修法等」(并见莎柯罗人伦学第四章第三节)。古代巫术师所掌握的医卜星相,也属于此。『阿闼婆吠陀』编集的年代,约与梵书的时代相当,在西元前八世纪顷。因此,前三吠陀的梵书中,『阿闼婆吠陀』还没有显著重要的地位。繁琐的祭仪,神秘的咒术,使恒河上流的婆罗门教,走向没落。另一方面,阿利安文明到达恒河下流,开化东方。东方民族在接受西方式的文物制度下,孕育新机运;恒河中流的温和的宗教革新,发达起来──奥义书。
奥义书的思想,远承『梨俱吠陀』的创造赞歌,经『夜柔吠陀』及『梵书』而开展的。这或者与印度的气候有关,阿利安人自到了恒河流域,苦行与隐遁者,即渐渐的多起来。但还是属于阿利安人的老年,摆脱人间事(他已尽了人事)去专营宗教的生活。苦行本为身心的锻练,充满精进、忍耐、严肃的精神。隐遁者,不再作形式的祭祀,也不为衣食住而分心;从第一义的立场,直探自我的本真。这种看来消极的宗教,不但哲理的深入,实有非常积极的作用,即对于固有的迷信仪式,能除旧更新。然而此种机运,不能在宗教传统深固的恒河上流发展;在传统不深的东方,开始活跃起来。奥义书的开展,与东方(恒河中部),及与东方王朝有关。如迦尸的阿□世王,以「梵」教授吠陀学者跋尼迦(布利哈德奥义书二·一)。尤其是韦提诃的耆尼迦王庭的学者,以耶耆尼伐尔克为中心,召开哲理的讨论会(布利哈德奥义书三·六)。东方奥义书的勃兴,获得王家的赞助,王族领导思想界,与婆罗门阶级相抗,这是真的。但这不完全是王族与祭师间的政教相争,是东方与西方的思想纷歧。东方由王族领导思想,使「婆罗门至上」,不能不退处第二,处于受教者的地位。奥义书重视真我的智识,祭祀已不成万能,所以「行祭祀苦行者人天界,于其中轮回;惟住于梵者能得不死」(圣德格耶奥义书二·二三,一)。「吠陀天启」的教权,也不被尊重,吠陀不过是名目的学问,与真我无关。此等东方国家,在佛典(东方)的传说中,并渊源于东方。如韦提诃王族,壮年致力政治,衰老即专心宗教,有他悠久的传统(中阿含卷十四大天捺林经)。这些国家的王族,即使不是非阿利安,至少也杂有非阿利安的血统。如韦提诃,婆罗门看来,算不得纯正的阿利安人。像东方奥义书的大学者耶耆尼伐尔克,即为西方的婆罗门学者不满(见古代印度文明耆那教一文)。东方兴起的奥义书,虽没有揭起反婆罗门教的旗帜;然对于繁琐的祭仪,神秘的咒术,阶级制度等,确乎透露对立的姿态,给以相当的威胁。
奥义书的重要建树,有二:一、真心的梵我论;二、业感的轮回论。如从思想的渊源上说,这不外吠陀以来思想的发挥。然而他的结论,可能达到传统宗教的否定。创造赞歌以来,一元倾向的创造神话,经理性化而成为宇宙的本原,为一神秘的大实在。在奥义书中,称之为梵。如显现为人格的神,即梵天。有情的生命本质,即人们的真体,称之为我a^tman。在生死的历程中,人类虽似乎是迷妄的、虚幻的;然探索到自我的当体,到底与真常本净的梵是同一的。所以直探宇宙的本体于自我中,见我即见梵,高揭「我即梵也」(布利哈德奥义书一·四、一0)的梵我一体论。直探自我的本真,在以直觉的理智,照破虚妄,冥悟人生的奥秘;所以探索自我的结果,超过物理的、生理的、心理的现象,到达真净常乐的唯心论。即自我的本体,为超经验的纯粹主观,所以是「不可认识的认识者」。此认识者,一旦脱离世间的一切束缚,即完全的实现自我。此「唯一不二的主观,即是梵界,即是最高的归宿,最上的妙乐」(布利哈德奥义书四·三、三二)。论到业感轮回论,生命在无限的相续中,依自己的行为,创造自己未来的身分。从此,人类的运命,不操纵于神而属于自己。这本是神权的否定,因人类的自觉与自信而创说的人力论。业即人类的行为,所以说:「人依欲而成;因欲而有意向,因意向而有业,因业而有果」(布利哈德奥义书四·四、五)。不过奥义书的业力说,与真我论相结合,即「我」为自身的行为所限制、拘缚,从此生到他生,不断的流转于生死中。此业感说,对照于自我的真净妙乐,特别的显出迷妄与悲惨的姿态。这样,业感论的悲观,促进了自我解脱宗教的隆盛。此中的真我论,虽到达万化同体的理境;神秘唯心的基调,不失为阿利安文化正常的发展完成(梵书已大体确立)。而业感轮回说,确是时代的新声。吠陀以来的婆罗门教,以为阿利安族,有诵习吠陀与祭祀的权利,可依宗教而得新生命,到达列祖的天国,所以称为再生族。非阿利安的首陀族,仅此一生即归于消灭,与宗教无关,所以称为一生族。善人(某一阶级)永生于天国,恶人(被征服者)永灭于地狱,实为(狭隘的种族的)婆罗门教的根本思想。自业感说发扬,一切有情都在随业受报的轮回中;首陀罗如此,阿利安人的诵习吠陀,也不过如此。反之,诵习吠陀,不能获得永乐;如依智而悟真我,才能入于不死的梵界。即在生死的轮回中,阿利安人可以堕落,非阿利安人可以上升;也决不是婆罗门教所说的那样,有再生族一生族的差别。业力思想的完成者,即奥义书大家耶耆尼伐尔克等。『布利哈德奥义书』(三·二、一三)说:有人请问死后的归宿,耶氏说:「此不可于众人中说,惟两人间可传耳」。他所说的即是业。业在当时,还是新颖而不大公开教授的,所以嘉伐利王对阿尔尼说:「此(轮回的)教义,直至今日,婆罗门未曾知之」(布利哈德奥义书六·二)。此业感输回的思想,由耶耆尼伐尔克等弘扬而确立,这也难怪西方的婆罗门,要对他不满了。业力轮回说,是人力而非神力的;机会均等而非种族独占的;自由而非命定的;道德而非祭祀的;实为融冶东方精神而起的温和的宗教革新。一般学者,忽略东方民族的要求平等,否认阿利安民族宗教(婆罗门教是阿利安人的宗教)的特质,所以对业力轮回,不能给以正确的评价。有人以为是印度的气候关系;有人以为是印度土人的信仰,是低级的野蛮的(这是欧洲神学的遗毒)。以我们的理解:善人永生天国,恶人永灭于地狱,是一般的宗教信仰。他根源于人类向善向上的要求;人类无限生存的意欲,实为永生思想的根源。求生存,求进步,为人生不可否认的现实。无限生存与至善的欲求,也是人同此感的现实。天国永生论,即是此种意欲的原始形式。古代的宗教,都是种族的宗教,宗教与一切生活,是融合不分的。此等宗教下的被压迫民族,没有宗教的权利,他们是被咒诅的,结果是永死的毁灭。这以进步的宗教看来,是如何的残酷不仁?「一失足成千古恨」,在人生的历程中是很平常的。或者环境恶劣,或者意志薄弱,不能自己振作。创伤的内心,正需要宗教温暖的安慰,引向不断向上的道路,谁能忍受永死的宣判?所以从适合人类共欲的宗教感说,业感轮回论,以宽容的同情,予一切人以新生的机运,实为进步宗教的合理发展。确立必能到达至善的信念;在现实的行为中,创造进步的自己。他可以与东方的土著有关,可以是被压迫民族的不甘永久沈沦,相信从自己的行为中创造自己;决不能看作低级的信仰。
奥义书时代的东方,开始复兴,以温和的宗教革新为前导。接着,将是反婆罗门的宗教,统一西方的东方王朝的来临。
六 释迦族来自东方
阿夷罗婆提河,即现在的哥格拉河;发源于雪山的北麓,经尼泊尔,东南流入于恒河。在此阿夷罗婆提河以北,雪山以南,有释迦族。佛教的大师释迦牟尼,即出于此族的迦□罗城。释尊时代的释迦族。城邑很多,如天邑、黄枕邑、弥留利邑、石主邑等;迦□罗是其中的首府。当时的释迦族,是城邦制的国冢,一城一聚;都有高度的自治权,总名之为舍夷国。舍夷,或作释□搜,释翅或释翅提,与释迦同一语原Sak,是以族名为国名而多少变化他的尾音(舍夷是女声)。自佛教发扬以后,迦□罗城的光荣,代表了舍夷国。晋法显与唐玄奘们,也就总称之为迦□罗国了。西元一八九八年一月,法人W·C·Peppa在尼泊尔南境的Pipra^va^( 北纬二十七度三十七分,东经八十三度八分),掘得释迦族所供养的释尊舍利瓶;古代释迦族居住的区域,因此得到了更确切的决定。
经律一致的传说,释迦族是从别处迁来的。据说:有一位生长在甘蔗园中的懿师摩(异译作懿摩、郁摩、一摩、声摩、鼓摩),是瞿昙仙的子孙,所以姓瞿昙。等到作了国王,就称为甘蔗王。甘蔗王有四位庶子,为王大夫人的谗言嫉妒,逼得与母亲姊妹们离开祖国,到处流离。渡过了傍耆罗河,到雪山下,就住下了。造了迦□罗城,渐渐的繁荣起来,这就是释迦族起源的故事。他的所以称为释迦族,传有两种解说:一、如『阿摩昼经』(长阿含经卷十三)说:「声摩王闻其四子与女共为夫妇,生子端政,王即欢喜而发此言:此真释子!真释童子!能自存立,因此名释」。这是称赞四子的能力,能自己独立的生存。释迦的意义是「能」,父王赞他们能干,他们就自称为释迦族。二、也如『阿摩昼经』说:「到雪山南,住直树林中(注;释,秦言立言直)。直树,巴利文作Sa^ka-san!d!a,与释迦的音相同。此外,如『五分律』「受戒法」(卷十五)说:「在雪山北(?),近舍夷林,筑城营邑」。『佛本行集经』(卷五)说:「以释迦住大树蓊蔚枝条之下,是故名为奢夷耆耶」。舍夷,即奢夷耆耶,系一种树名。释迦族住居在舍夷林边,因此得名。此两说中,第二说应该是更妥当的。如『五分律』「衣法」(卷二十一)中说:「琉璃王严四种兵,往伐诸释。世尊闻之,即于路侧坐无荫舍夷树下。王遥见佛,下车步进,头面礼足,白佛言:世尊!好树甚多,何故乃坐此无荫树下?世尊答言:亲族荫乐」。释尊以枝叶零落的没有荫蔽的舍夷树,象徵被压迫的释迦族,这是释迦族从住处有舍夷林得名的确证。本来因住处有舍夷林而称为释迦族,等到释迦族一天天繁荣起来,这才「因文思义」,称赞释迦族的不愧为释迦(能),产生了「能自存立」的第一说。然从释迦的语原来说,这实即是阿说迦Assaka,(阿湿波的巴利语)的略去前音,这已在前面说过的了。
叙述释迦族的源流与迁徙的事迹,要算『长阿含』『阿摩昼经』(卷十三),『五分律』「受戒法」(卷十五),最简要而近于事实。其次,如『长阿含』(卷二十二)的『世记经』(异译有西晋法立等译的楼炭经;巴利文的长阿含经缺此),『四分律』(卷三十一)的「受戒犍度」,更进一步的追溯到劫初的王族。等到『佛本行集经』,『众许摩诃帝经』及『起世经』,『起世因本经』(此二经,也是世记经的异译),所说的更远。这些典籍,如『五分律』是属于弥沙塞部的;『四分律』与『佛本行集经』,是属于昙无德部的。弥沙塞与昙无德部,都出于分别说系,而『长阿含经』也是分别说系所特别重视的。其他,属于萨婆多部的『十诵律』,属于大众部的『摩诃僧只律』,都没有说到。因此,我们可以这样的假定:关于释迦族的源流,起初是分别说系的学者所传说的。分别说系,阿恕迦王时代已经成立;四阿含经的编集,此时也已完成。所以此项传说,应该在迦王的时代(西元前三世纪)已有了,这真是可珍贵的古说!
释迦族出于懿师摩王族,从别处迁来,这是一致的传说。依『佛本行集经』(卷五)等说:懿师摩王住于褒怛那城。懿师摩即阿湿摩的音转,褒怛那即「阿波(的)布和城」,这都已说过。释迦族的故乡,在阿湿摩的褒怛那。他属于东方系,还可以提出种种的证据。
一、『杂阿含经』一0二经(卷四)说:「尔时,世尊入王舍城乞食。次第乞食,至婆罗豆婆遮婆罗门舍。时婆罗门手执木杓,盛诸饮食供养火具,住于门边。遥见佛来,作是言:住!住!领群特!慎勿近我门!……佛为说偈言:……不以所生故,名为领群特;不以所生故,名为婆罗门。业故领群特,业故婆罗门」。婆罗豆婆遮婆罗门,呼释尊为领群特,并且拒绝他进门;他以释尊为卑劣不洁的民族,是明白可见的。释尊为他说「领群特及领群特法」,凡思想行为的不道德,即是领群特(经中所说很多)。婆罗门(净行者)与领群特,应以思想及行为(业)去判别,不能从种族去分别。婆罗门从种族(血统的,职业的)的立场,自以为高贵而呵斥释尊为领群特,释尊却从道德的立场去答覆他,这是经文的大意。在别译『杂阿含』二六八经(卷十三)中,也有此文,但领群特一词,却译作旃陀罗。依包达耶那派『法经』的意见,旃陀罗族是首陀罗男与婆罗门女的混合种,多从事皮革屠宰等职业,为一卑贱不洁的阶级。所以领群特与旃陀罗,译名虽然不同,但被视为卑贱不洁的阶级,却是完全一致的。此经,在巴利文系的圣典中,被收在『经集」一之七。关于领群特一词,又别作Vasalaka。考□舍离域(异译□耶离),巴利文常作Vesa^li^;但也有作Vasalaka的,如律文七百结集中「□舍离诸跋耆比丘」的□舍离。所以巴利文的Vasalaka,即是□舍离。婆罗门称释尊为Vasalaka,意思是□舍离人。依后代的解说,□舍离的意义是「广严」,并无卑贱的意味。这与婆罗门口中的□舍离,带有卑劣不净的意义不合。□舍离,即今Besarh村,在北贝哈尔的Muzaffarpur区。正统的婆罗门学者,对这一带的民族,无论在血统上,文化上,素来是轻视的。所以「□舍离人」本意很好,但在婆罗门口中说起来,就有点轻视诬辱的意味。这如东夷的本为仁人,在从前中国人的口中说起来就有点鄙视一样。释尊是舍夷国的释迦族人,这是没有问题的。他与□舍离一带民族,有血统与文化上的共同性;婆罗门这才称释尊为□舍离人,释尊也不否认。汉译的旃陀罗,是□舍离通俗的意译,一望而知的知道是贱族。至于领群特一名,大抵是指领群的特牛。牝牛vasa与□舍离的声音相近;释尊的教化众生,如领群的大牛一样。译者的译作领群特,或许如此。总之,领群特一名,在婆罗门口中,是意味着种族的卑劣。
二、『长阿含』(卷十三) 『阿摩昼经』说:婆罗门子阿摩昼,在佛面前说:「彼释(族)斯细,卑陋下劣」。释尊反指他「是释迦奴种」,等他理解血统的已有混合,然后又为他解说,「灭其奴名」,恢复他的尊严。婆罗门的轻视释迦族,确为当时的事实。又像『中阿含』(卷三十九)『婆罗婆堂经』说:有两位婆罗门族而从佛出家的比丘,被他的同族痛责:「汝等舍胜从不如,舍白从黑。……汝等所作大恶!极犯大过」!这也是种族贵贱论的谬见在作怪。
三、佛灭百年,□舍离举行「七百结集」,这是佛教史上有名的事件。有耶舍比丘,游行到□舍离,对「□舍离诸跋耆比丘」的作为,大大的不满,引起了争执。结果,被跋耆族的比丘摈了出来。耶舍得到了波利邑比丘一百二十人的赞助(五分律卷三十),往西方去召集西方的比丘到□舍离来集会,公决是非。当时跋耆系比丘,也四出活动,争取同情。跋耆比丘的说辞中,有值得注意的话:「大德!彼波夷那,波梨二国比丘共诤;世尊出在波夷那国,愿大德助波夷那比丘」(四分律卷五十四)。『十诵律』(卷六十一)说:「□耶离比丘是有法语;阿磐提、达□那、婆多国诸比丘不是法语。一切诸佛皆出东方,长老上座莫与□耶离中国比丘共诤」。「佛出东方」,「佛出波夷那」,这是□舍离诸跋耆比丘(即波夷那比丘)的所以自信为更能窥见释尊真谛的地方。当时东方系比丘『五分律』(卷三十)作「□舍离诸跋耆比丘」;『四分律』(卷五十四)作「□舍离跋□子比丘……波夷那比丘」;『十诵律』(卷六十)与『僧只律』(卷三十三)作「□舍离诸比丘」。波夷那比丘,是□舍离一带的跋耆族比丘,确实无疑。『五分律』说耶舍「往波旬国」Pacina,此波旬即是『四分律』波夷那的异译。『长阿含』『游行经』(卷三)说:释尊在临入涅盘那一天,曾在波波城受纯陀最后的供养。此波波城,在西晋白法祖异译的『佛般泥洹经』(卷上),东晋失译的『般泥洹经』(卷上),即作波旬国。波旬的地点,在从□舍离到拘尸那城的中间,离拘尸那不远。经中说释尊为了拘舍弥比丘相争,离开他们,去看阿那律等三比丘。阿那律们所住的地方,『中阿含』(卷十七)的『长寿王本起经』,说是般那的蔓□寺林,般那也即是波夷那的异译。同样的事实,『增壹阿含经』(卷十六)「高幢品」的第八经,说在跋耆国的师子园。这可见波夷那即波波,是跋耆族的一城。波夷那比丘们,当时领导跋耆族系的比丘,以□舍离为中心,发扬佛教东方系的特色,与西方比丘对立。释尊为舍夷国的释迦族人,为无可怀疑的事实。而□舍离的跋耆族比丘,偏要说释尊出于波夷那。上面说到的婆罗豆婆遮婆罗门,要称释尊为□舍离人。如不是释迦族与东邻的□舍离一带民族,有血统与文化上的共通性,是决不会有此事迹的。考□舍离的贵族为离车,而释迦族中也有离车,如『五分律』卷十一说:「时释种黑离车女丧夫」,可知释迦族与□舍离,实有血统上的关系。至于西方的波利邑比丘(异译作婆多国、波罗利邑),有人以为是波吒□城,这是不对的。西方系比丘,波利国比丘以外,都从西方来。『五分律』(卷三十)提到摩偷罗的阿■山,阿腊脾(在舍卫与拘舍弥之间,属于□萨罗国),拘□弥;『四分律』(卷五十四)说到僧伽赊(即西域记的劫比他),阿吁恒河山(即阿■山);『十诵律』(卷六十一)有摩偷罗,阿盘提,达□那(即德干高原);『僧只律』(卷三十三)说到摩偷罗,僧伽舍(即僧伽赊),羯闹耆(即法显记的□饶夷,西域记的羯若鞠耆),舍卫,沙祗。这些,都在恒河上游与阎牟那河流域及西南一带。波利邑,论理是不应该在东方的。『五分律』说:佛在□兰若邑吃了三个月的马麦,贩马者是从波利国来的(卷一)。又说波利国比丘,要到舍卫城安居,赶不上,就在娑□陀(即沙祗)安居(卷四)。又(卷二十二)说:波利比丘到舍卫城来,半路上被盗(卷四)。有估客从波利国到拘舍罗(卷二十)。波利国在西方,也明白可见。在此东西二系的对立中,释迦族是属于东方的。
七 释尊时代的印度国族
释迦族为东方的,这不但考察他的故乡,从他在东西国族中的地位,也可以明白的看出来。释尊的时代(西元前五世纪),恒河流域诸国族的分布,最好把他分为三区:甲、阿夷罗婆提河东南流,入于恒河而东流,在此两河的北岸,雪山以南,一直向东分布的民族。乙、此二河下流的南岸,波罗奈以东的国族。丙、波罗奈以西的恒河上流的国族。此三区中,甲与乙是东方的;甲区与释迦族的关系最深。乙区也有大量的非阿利安人,所受阿利安的传统文化,要深一点(沿恒河东下,交通便利些)。丙区是阿利安人东进的大本营。
甲区中,舍夷国的释迦族,最在西北,与丙区的□萨罗国接壤。舍夷国以东,有罗摩伽(西域记作蓝摩国)的拘利族。拘利,异译作俱利。『杂阿含』(卷二十一)五六五经所说的桥池人间,『中阿含』(卷四)『波罗牢经』的拘丽瘦,也就是拘利的异译。拘利族的童子来听法,佛称他们为「苦种」。罗摩国以东,有拘尸那国的末罗族,异译作满罗,所以也称满罗国。经中常见的「力士人间」,就是末罗的意译。拘尸那向东南行,有波旬国,即波波,也是末罗族。再向东南走,到□舍离城。城中的豪族,叫离车,异译作「利昌」等,奘译作栗□婆。□舍离一带,大半是跋耆族,经中常称为跋耆人间。如□舍离城,或即称之为跋耆国□舍离(僧只津卷一)。跋耆,或译作金刚。如向阿难说偈的跋耆子比丘,『中阿含』『侍者经』(卷八),即作金刚子。比丘厌苦自杀,律中作□舍离的跋求摩河边;『杂阿含』(卷二十九)八0九经,即作「金刚聚落跋求摩河侧」。「金刚」,vajji或vajja,都就是跋耆的对译。在□舍离与波旬的中间,有负弥城,释尊曾在此说四大教法。巴利『大般涅盘经』中与此相当的,为Borganagara。此负弥城,乃梵文bhu^mi之义译。『中阿含』 『地动经』(卷九),作「金刚国城名曰地」;『杂阿含』一三三一经的「金刚地」,也是vajjibhu^mi的对译。这可见负弥城也是跋耆族了。波旬国,经中说他是末罗族,但在七百结集的事件中,说波夷那比丘也就是跋耆此丘。阿那律等三人,在这里修行,被赞叹为「跋耆国得大利」(增壹阿含经卷十六)。依『西域记』卷七说:□舍离的东北,有「弗栗恃」国,「东西长南北狭」,即在恒河北岸与尼泊尔东南的地方。此弗粟恃,即是跋耆梵文Vr!ji的对音,古来也有译为佛栗氏(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杂事卷三十五)的。这可见跋耆族分布的广阔了。跋耆族的区域,在恒河以北,雪山以南,离车,末罗,拘利,释迦族,都不过是他的一支。如舍夷国的释迦族,素有不与异族通婚的习惯(五分律卷二十一),但与东邻拘利族的天臂城,却是通婚的。此天臂城,『杂阿含』卷五·一0八经,即作「释氏天现聚落」。释尊的夫人,是拘利城主善觉的女儿;释尊的母亲摩耶与姨母波□波提,是拘利城主阿■释迦的女儿;而释尊的外祖母岚□尼,又是释族的女儿。依『众许摩诃帝经』说:天臂城也是释迦族造的。释迦族与罗摩伽国的拘利族,显然为同族的别支。释迦族与拘利族有如此的亲密关系;释迦族又被跋耆系的波夷那比丘(末罗)认为同族,释尊又被婆罗门唤作□舍离人。这一区民族的自成一系,实在明白可见。这一区的民族,在释尊的时代,自然已有阿利安人杂居,且已经受阿利安文化的教育。但□舍离(一带)的人,还被婆罗门鄙视。当时虽巳文化大启,但还是「质胜于文」,充满勇悍朴质的风格。如释族,传说为非常勇武的;拘萨罗王子□琉璃,曾到释族受学射法(五分律卷二十一等)。末罗族,即有名的力士族。跋耆族曾侵害摩竭陀,阿□世王不能取得胜利,所以筑波吒利城来防御他(长阿含卷二游行经)。□舍离的离车童子,阿难曾夸赞他射法的「奇特」(杂阿含卷十六·四0五经)。释尊曾赞叹他们的勤劳:「常枕木枕,手足龟坼」(杂阿含卷四十七·一二五二经。。这一带后进的民族,所受阿利安的传统文化不深,所以能兴起朴实无华的新宗教;向抽象的思辨,繁琐的祭仪,神秘的咒术作战。东方新宗教的勃兴,都以这一带地方为策源地。所以开创佛教的释尊,也特别受这一区民族的信奉。『长阿含』(卷十五)的『种德经』,『究罗檀头经』,都有六族奉佛的传说,六族即「释种、俱利、冥宁、跋祗、末罗、稣摩」。此六族,都是属于这一区的。除冥宁族而外,都已在上面说到过。『长阿含』(卷十一)『阿■夷经』中,曾说到「冥宁国阿■夷土」,「冥宁国白土之邑」。此冥宁,在巴利圣典中,即作末罗Malla。六族中,冥宁与末罗并列;再从汉文异译的「弥尼搜国阿奴夷界」(四分律卷四),「弥那邑阿■林」(五分律卷二)看来,冥宁的原语似乎是Mina;可能是末罗族的别支,即从末罗的音转而来。冥宁族的居住地,即在释尊出家时打发车匿回宫的地方。在拘尸那与罗摩伽之间。依『西域记』(卷六)说,属于蓝摩国的东南境。此六族,即释尊时代甲区的主要民族;六族奉佛,实有推尊本族圣者的意味,与种族文化的共同性有关。
再说乙区:从□舍离南行,渡过恒河,就是摩竭陀国,首府是王舍城。恒河下流,有央伽国,首府是瞻波城。但在释尊的时代,央伽已附属摩竭陀了。这一区域,经中没有说到他的种种民族,但泛称为摩竭人间,央伽人间。摩竭与央伽,似乎都是种族名而化为国名的。此区所受阿利安的文化与血统的渗杂,比甲区要深一点。然据包达耶那派『法经』的意见,摩竭陀人不是纯净的阿利安人,是首陀罗男与吠奢女的混合种。阿□世王,经中常称他为□陀提子,即是□陀提夫人的儿子,□陀提本是古国,即□提诃,但当时也是附属摩竭陀的。经律中常传说古代大天王的故事;大天王的国都,即在弥萨罗的大天奈林中。正统奥义书的开展,韦提诃是大有功绩的。阿□世王的母亲,即是韦提诃族人。此韦提诃人,包达耶那派『法经』,也不承认他是纯正的阿利安人。东方民族西进到恒河中部,起初是韦提诃与迦尸,不久即受西方的统治,很快的西方化。自韦提诃衰落以后,摩竭陀才新兴起来,他可说是继承韦提诃的政教传统而复活的。摩竭陀王族不但与韦提诃通婚,依『普曜经』(卷一)的「此维提种摩竭国土」,与异译『大方广庄严经」(卷一)的「摩伽陀国□提诃王」看来,即明白摩竭陀人与韦提诃族的关系。传说摩竭陀的建国很早,甚至说西元前二千年即已经存在,然而这是难以证实的。摩竭陀大抵是韦提诃的支族,部族的早已存在,是可能的。不过在韦提诃国没有衰落以前,他在印度古代的国际中,被视为化外(印度哲学宗教史),毫无地位。摩竭陀的兴起,约在西元前七世纪,即尸修那伽王朝的初创,释尊同时的瓶沙王,才是第五世。起初,摩竭陀是服属于央伽大国的。『根本说一切有部□奈耶出家事』(卷上)说:频婆沙罗(即瓶沙)王子时代,起来拒绝央伽人的收税,反抗央伽的统治。举兵攻破瞻波城,央伽这才反属于摩竭陀了。这新兴的东方王朝,在释尊的时代,欢迎恒河北岸(甲区)的新宗教,竖起反阿利安文化传统的旗帜;且常与西方的□萨罗作战。释尊的出家修学,即在摩竭陀。传说当时的瓶沙王,曾劝释尊罢道,愿与释尊共治国政。释尊成佛后,瓶沙王即首先作了释尊的信徒。后代佛教的开展,也在摩竭陀王朝的护持之下。恒河南岸的政治,北岸的宗教,两者提携而结合起来,促进印度东方的勃兴,走上印度大一统的新世界。
说到丙区,这是纯粹的阿利安人或准阿利安人。释尊的时代,□萨罗最强大。此时似已开始衰退,但迦尸还作他的臣属。他领地相当大,如僧迦舍,沙只,都在他的领土以内。他在东北,与释迦族□连;东南与摩竭陀接壤,他站在对抗东方的前线。□萨罗东南,有婆蹉国,首府即拘舍弥。西南有阿盘提,这是系出东方而完全西化的,释尊时已满布阿利安族了。□萨罗的西北,有拘罗国,拘罗以南有摩偷罗国,这都是阿利安人。恒河上流的大国,即是这些。『根本说一切有部□奈耶出家事』(卷一),说有四国;『增壹阿含经』的「五王品」与「听法品」,说有五国;『瑞应本起经』说有八国:除摩竭陀的王舍城以外,都是这一区的国家。其中与东方关涉最多的,要算□萨罗。□萨罗的首都,佛世在舍卫城,国王名波斯匿。释尊晚年,□萨罗王□琉璃死了以后,即缺乏有力的王统。后来,希腊人与钵颠□利,都说□萨罗的都城在沙只,这是佛后的事了。
恒河流域的三大区,已作一简略的叙述。当时的释迦族与□萨罗的关系,再略为说明。东方民族的西进,向西南的阿盘提,向西的迦尸,已为阿利安人所同化,不可辨认。沿雪山边而西进的,最接近西方阿利安族的释迦族,也已深受阿利安的文化。他的来自东方,虽没有忘记,然在同化的过程中,甚至也自称为□萨罗的同族了。如□萨罗出于日族的甘蔗王,释迦族也自称甘蔗王的子孙。然而并不是同族,这不过释族或佛弟子的托辞,仰攀阿利安贵族的传统而已。这里有一点要附带说明:婆罗门教的四姓制,起初确是从阿利安人的职业不同(古代职业多世袭),分为宗教的,军政的,农工的三类;加上征服的奴隶──首陀罗,即成为四姓。然以后,阿利安人东进,称一切非阿利安人为首陀罗(又创为种姓分化说)。然首陀罗并不都成为奴隶,他们也有政权,也有田地(现在南印度的非阿利安人中,还有此现象)。不过在接受阿利安文化熏陶以后,加以种族间的互婚,有政权的,或不免自称刹帝利;有田地的,自称吠奢,这如鲜卑族的高欢,自称出于渤海的高氏一样。释迦族从东方来,又自称刹帝利甘蔗王以后,这是不可通的,释族久受阿利安文化的熏陶,政治上附属于□萨罗,然决非同族。这可以从释迦族与□萨罗族的关系去说明:□萨罗王波斯匿登位,凭藉武力,强迫的向释迦族索婚。释迦族有不与异族通婚的习惯,却又不敢得罪他,只得「简一好婢有姿色者,极世庄严,号曰释种而以与之」(五分律卷二十一)。末利夫人冒充释女去下嫁,完全看出了□萨罗与释迦族的血统不同。当时的释迦族,处在□萨罗的威胁之下,也是明白可见的。
在佛教的传说中,释尊曾自认为□萨罗人,所以释尊的长在舍卫城,为了「报生身恩」(见大智度论)。「诸释下意爱敬至重供养奉事于波斯匿拘娑罗王」(中阿含卷三十九婆罗婆堂经),这是当时的事实。所以在政治的关系上,释迦族是依属□萨罗的。等到波斯匿王的儿子□琉璃王,举兵向释族进攻,如真的以为是为了报复幼年被骂为「奴种」的侮辱,自不免错误。然种族斗争的事实,也可以得一明白的暗示。当时的释族,内部没有能做到团结为一。在此东方崛兴而西方势力未衰的时代,释族内部有了西倾与东向的两派。传说琉璃王兵临城下时,主和派与主战派的议论不决。结果开门迎敌,但仍不免□萨罗军队的残杀。释族中有执杖释,曾与释尊抗论(见中阿含卷二十八蜜丸喻经)。婆罗门中有执杖梵志。此执杖释,大抵是被婆罗门教所同化的。当琉璃王纵兵大杀的时候,有很多的「释(种)皆捉芦(而)出言:我是提芦释。屯门者信,放令得去」(五分律卷二十一)。□萨罗所厚待的提芦释,大概就是执杖释,是释族中倾向阿利安人的一系。琉璃王利用了亲□萨罗的释族,予释迦族以重大的打击。释迦族与□萨罗族的种族不同,很可以从此等事实中得到结论。
从释尊游化的情形说,也看出佛教的接近东方。□萨罗国的舍卫城,虽是释尊久住的地方,但常受婆罗门的逼害。佛在王舍城与□舍离,主要的是与极端的苦行者,纵欲者的新宗教抗辨(提婆达多的逼害佛教,也还是出于释族的)。而在舍卫城,如旃□婆罗门女的带盂谤佛;孙陀利女的自杀诬陷;健骂婆罗门的骂佛:受婆罗门的逼害,圣典中是随处可见的。即佛在□兰若邑的三月食马麦,也还是受了婆罗门的欺骗(□兰若属□萨罗)。根本圣典中,虽也有波斯匿王信佛的传说,其实是信心微薄,常常怀疑佛教:他怀疑释尊的年青(杂阿含卷四十六·一二二六经);怀疑「有爱则苦生」的教说(中阿含卷六十爱生经);见十七群比丘的嬉戏,因而讽刺末利夫人的信佛(五分律卷八);尤其是把佛弟子谶比丘尼留在深宫十二年,犯了佛教所认为不可容恕的罪行──「污比丘尼」(增壹阿含卷四十三善恶品)。这与瓶沙王信佛的事实对照起来,完全是另一气象。然而在释尊长期的教化下,舍卫城到底成了佛教的重镇。释尊教化的情形,虽不一定与释迦族有必然的关系,但也可窥见释沙门文化的接近于东方。
八 东方新宗教的勃兴
西元前五六世纪,东方印度新宗教的勃兴,实为世界文化史上重要的一页。如从阿利安的文化传统说,从此时起,即进入修多罗时代。新宗教勃兴以前,传统宗教的动态,先略为叙述。
拘罗地方的正统婆罗门教,在东方的奥义书与新宗教的勃兴中,没落了。说他没落,意思是说他不能成为印度文化的时代主流,他的保持固有壁垒与强韧的反抗,其实还是有力的进行。不过,他在东方,确乎是失败了。拘罗地方的梵书,通常分为三部门,即仪规、释义、吠檀多。吠檀多的意义,即吠陀之终极。梵书中的森林书,阐述吠陀的精义,即理智与理性的;奥义书从此流出,大大的在东方发展。关于仪规与释义,即行为的与事相的,为婆罗门教祭典的重心。努力宏扬,引出吠陀支、如是所说、往世书、诗篇。吠陀中的祭仪、祭词,需要解说,规定,因此直接促进吠陀六支论的产生。六论中,第一『劫波经』,有三类:即『法经』、『天启经』、『家庭经』。继承三吠陀的梵书系统,以祭司主持的祭典为对象的,是『天启经』。根据民族的宗教习俗,以家庭祭仪为中心而规定说明的,是『家庭经』。以社会法制为中心而说明规定的,是『法经』(法论又从此产生)。这三者,包括个人、家族、社会、国家的一切生活,把他安放在宗教的基础上,完成坚强传统的礼教。六论中的『式叉论』、『□伽罗论』、『阐陀论』,是发声学、文法学(雅语即从此确立)、音律学。『尼鹿多论」是关于吠陀难词难句的解说。『树提论』是天文学。这虽为了研究宗教古典而产生,然对于婆罗门教的未来复兴,影响极大。这一点,中国学术界,也有此现象。如汉代经学的昌明,就有许氏说文等出现。清朝汉学复活,也附带的促进了说文及音韵的研究。此六论,渊源都很早;他的成为专科研究,约与东方新宗教同时发生,而完成得迟一点。文法音律等学科的发达,促成雅语文学的通俗化。根据吠陀、梵书等古代史的传说,作成宗教化的史诗,即「如是所说」的『摩诃婆罗多诗』。作成宗教化的史话,即往世书的『五相书』(宇宙的创造,宇宙的破坏与再建,神统与王统的世系,古代诸王治世的情形,月族的历史)。作成宗教的言情诗,如『罗摩衍那』。这些,都有部分的古代传说作底本,因古典研究,文学发展而发达起来。这宗教的语文与文学,唤起了古代的宗教与民族的热情,普遍的深入民间,成为传统宗教的有力支持者。不过,这是情感的,通俗的,他自然与人格神的宗教合流,与低级的迷信合流;他不能成为古风的婆罗门教,转化到印度教的阶段。这雅语文学的兴起,与新宗教的时代相近;但他的大开展,一直要等到孔雀王朝衰退,佛教被摧残以后(中印法难,在西元前一八0年顷)。
另一方面,东方奥义书的玄理冥悟,本已露出革新的倾向,当然还是婆罗门教的。循此作风而开展的,不免分化:有近于古典的;有注重冥悟的;有倾向有人格神的(与史诗合流),产生了多少新奥义书。其中,僧□耶瑜伽的兴起,更与东方的思想界有关。僧□耶与瑜伽,本为理性的思辨与直观的体悟,是奥义书一流的宗教哲学的思想方式。依此开展,才成为特殊的学派。僧□耶派(即数论)自理性的思辨,观察宇宙人生的开展,指出开展中的必然序列,依此说明生起与灭无。接受此思辨的成果,专从直觉体验的方法以说明的,即是瑜伽派。此后代兴起的学派,传说数论的第三祖般遮尸诃,到弥□罗城见耆尼迦王,为王说数论的教理(解脱法品)。『解脱法品』所说,虽不必是事实,然暗示了数论与韦提诃国王庭的关系。数论仰推的初祖是迦□罗。无论迦□罗是金胎神话的人格化,或者确有其人,他与释迦族的迦□罗城,应有一种关系。佛教的传说,迦□罗城即是因迦□罗仙人旧住此地得名(佛本行集经卷五等)。『中阿含』(卷二十八)『优陀罗经』与(卷五十六)『罗摩经』等说:释迦最初所参访的阿罗逻迦蓝与郁陀迦罗摩子,都是专心瑜伽的教徒(也有说为释迦说数论教义的)。从后代传述的数论教义看来,他轻视祭祀仪式;重视个灵(否认一元的大梵,但也有承认的);否认阶级,甚至说首陀罗、女人、鬼神,都可以学数论得解脱。他虽被摄为婆罗门教的统系,实有接近佛教的地方。韦提诃王庭学者,与奥义书的关系很深,而奥义书大家耶耆尼伐尔克,也是瑜伽派的大师(他不重传统,连祭牛也要吃)。恒河北岸的奥义书思潮,实透露东方的特色。此种学风,可以很早,而分化出的新奥义书、瑜伽、数论,完成学派的形式,组织经典,那还比东方新宗教的兴起要迟得多。佛教与此学风有深厚的因缘,但他却成为更东方的新宗教。佛教与数论等,同样的孕育于此一学风中。如以为佛教渊源于数论,那是根本错误的。
上述婆罗门教两大系统的新开展,虽然完成在后,但己在进行中。新宗教的勃兴,自然有与他或正或反的关系。论到东方新宗教的兴起,从时间说:在古奥义书中期,东方的新宗教已开始发展。如释迦参访郁陀迦罗摩子,已是代领他父亲的门人。六师(新宗教)之一的散惹耶□罗胝子,释迦弟子舍梨弗与目犍连,曾从他修学,而且也已是代领徒众了。六师之一的尼犍子若提子,即耆那教的教主摩诃□卢,也要比释尊大几岁。所以在释尊以前的数十年中,东方新宗教已风行一时,释尊是后起之秀。古奥义书比新宗教要早,但新宗教的开展,并不在古奥义书结束以后,这是应该知道的。从地点说,新宗教以恒河南岸的摩竭陀,北岸的跋耆国为中心,比奥义书的东方更为东方。这些地方,素来被看作化外的边地,半野蛮的土人,但现在是被称为中国了。他比奥义书更东方,所以与西方传统宗教的对立也更尖锐。此新宗教的勃兴,原因当然复杂,与政治、文化、经济等有关;然而主要的,在于后进的非阿利安民族的勃兴。在后进民族的开化过程中,常是先有宗教的革新;以后与政治、经济等相互推进,达于文化灿烂的阶段。这在世界宗教的革新运动中,尽多实例。中国的唐代,禅宗深入南方山地,开始宗教的革新(南禅)。宋代的新政新学。都直接间接承受他的精神,即是很好的例子。传统的婆罗门教,规定再生族(阿利安人)的四期修行法:即少年修学的梵行期,壮年主持家务的家住期,老年专心宗教生活的林栖期与遁世期。也可以终身从事宗教生活。称为终身行者。但这是阿利安人的特权,与非阿利安人无关。然此种风气,到达东方,东方人不愿意接受婆罗门的规定,没有四姓的差别,谁都可以从事宗教的生活。于是乎游行乞食,专心宗教的沙门团,在东方出现。沙门,专心于宗教的思辨与体验;因之,当时的思想界,除传统的婆罗门而外,别有沙门。种族平等的沙门文化,必然的成为反婆罗门教的。当时的东方社会,政治倾向统一集中,王力增强;所以刹帝利至上,婆罗门退居第二。至于思想,属于国王护持下的沙门团。释尊与耆那教主,都出身王族。在耆那教的传说中,摩诃□卢起初托胎于婆罗门家。为了保持未来创教时的尊严(婆罗门低贱),所以又另外托生王家,这可见当时的尊重王族了。当时东方贵族的出家,是很多的。也受人的赞叹。然而沙门团中,仍以非阿利安人为多数。『中阿含』(卷三十九)『婆罗婆堂经』,以沙门为第四种姓,没有说到首陀罗。此中意义的深长,不能草草略过。依『中阿含经』说。即等于否认首陀罗(奴隶)族的存在。一切在家者。不外祭师的婆罗门,武士的刹帝利,平民的吠奢族。同时,此出于刹利种姓(因传说释尊为刹帝利族)而成立的沙门种姓,即代替此非阿利安(被压迫)民族的地位。沙门团的非阿利安的特质,何等明白!基于后进的非阿利安特质,沙门文化必然是自由的,平实的。不受传统宗教的束缚,充满思想上的自由精神,不同的沙门团,都直率的表白他自己的智见,无须乎经典的证据。后进民族文化开展中的宗教革新,对传统宗教文化的素养,或不免不足。所以理论多平淡近情,倾向于唯物论与二元论,带有机械论的气味。他不能有传统宗教高度发展下的唯心与抽象的理性论。然而新宗教的长处,也就在此。不过,新宗教的后起之秀,即释沙门的佛教文化,又当别论。
佛教以外的沙门团,即佛教所称为外道的,学派非常多(传说有九十五种),著名的有六师。除说到过的散惹耶□罗胝子与尼犍子若提子以外,还有富兰那迦叶、末伽黎拘舍罗、阿夷多翅舍钦婆罗、浮陀迦旃延。舍卫城方面,还有一舍罗、□只罗。新宗教当时的论辨中心,不是祭祀,是奥义书中的旧问题──自我的轮回与解脱。大家踢开传统的教典,以自由的思考,否定他或修正他。像奥义书那样的梵我一体论,一致采取否定的立场。自我,即一切众生的当体。从自我而看到外界,即有「我与世间常或无常」;「有边或无边」的问题。这是考虑时空中的活动者(我与世间),常住或变化,有限与无限。从自我而看自己,即有「身命(命即自我)一异」的问题。从现在的自我,论到轮回后世,即有「死后去不去」的问题。这些(凡十四计),即当时论辨的中心,而急急要求解决的。
现在以「身命一异」为根本(依佛教说),略叙他们的答案。依『杂阿含』(卷十一)二七二经,凡有三家:(第三家是奥义书的思想,现在不谈)。一、有主张「命即是身」的。即离身体以外,没有灵魂式的生命。在六师中,近于阿夷多翅舍钦婆罗派。他说:「受(地水火风)四大人取命终者,地还归地,水还归水,火还归火,风还归风:皆悉败坏,诸根归空。……若愚若智取命终者,皆悉败坏」(长阿含卷十七沙门果经)。这彻底唯物论的见地,否定自我的轮回与解脱,佛教称之为断见论。他蔑视道德,度欲乐的世俗生活,近于后起的顺世论。它是一时的师宗,沙门团之一;应该是「现在五欲自恣」或进求禅定乐的现法涅盘论者。二、主张「命异身异」,这是当时流行的思想(数论派也如是)。凡否认大我而承认个灵的,十九会得此结论。如浮陀迦旃延,以为人生为「地、水、火、风、苦、乐、生命七要素而成」(原始佛教思想论一·二、三)。尼犍子也以命与非命二元为本,立六句,即「命、法、非法、时、空、四大」。这种二元的结合,大抵是机械的(后起的胜论师,也有此倾向)。他们的轮回与解脱观,简直缺乏宗教的特色。如富兰那迦叶,为一无因论者。他说:「无因无缘众生有垢,无因无缘众生清净」(杂阿含卷三·八一经)。依他,生死的杂染与解脱清净,非人类意欲的产物,实为偶然的。因此,善恶不过是依习惯而定,无所谓善恶业果。如末伽黎拘舍罗,为一极端的必然论者。他以为一切为命数所决定的;人在命定的轮回解脱中,像从山上滚下石丸,必须经历一定的长度,到山下自会停止。在此命定的过程中,人类没有丝毫可以改变的力量。所以说:「无力无精进人,无力无方便人,……定在数中」(长阿含卷十七沙门果经)。因此。在他看来,「淫乐无害,精进无功」,这都与轮回解脱无关。佛教称之为邪命外道,即生命派。耆那教说他从耆那教中反叛而脱离出来;指责他为妇女的奴隶,作希奇的言行以谋取衣食。他的行为,大抵是随缘受苦,享乐。一切任其自然。浮陀迦旃延的七要素结合说,以为杀人者,生命自体并不被损害,所以也可以引申出杀人无罪的结论。富兰那迦叶的唯物论,与此无因论,命定论,不灭论,在善恶业果的否定上,都可以达到类同的结论。所以在汉译的『沙门果经』,也就给予近似的批评。这四家在行为上,都有东方的浪漫情绪。与这些相反的,是尼健子,他以为命──自我──是本来清净的,为前生的业缘所缚,与非命的四大结合,构成苦痛的现实界。虽说以正智、正行得解脱,却特别的重视苦行,作「以苦断苦」的修持,大有尽先偿还宿罪,不再造业,即能早得自我解放的智见安乐的意味。奥义书所强化的悲观与苦行,在当时的思想界,普遍的泛滥;新宗教的教区,也不能例外。后来佛教中提婆达多的叛佛,也即是倾向苦行。「此摩竭、鸯伽二国人,皆信乐苦行」(五分律卷二十五),确是当时的事实。尼健子不注重反对婆罗门教,专修婆罗门教所重视的苦行;所以他不像佛教那样的受婆罗门教的攻击,一直维持到现在。他与前四家的行持,恰好是两极端。
东方的新宗教,还在矛盾动摇的发展中。传统的西方宗教被否定,新的还不能建立,所以活跃而缺乏坚定性。与婆罗门思想关涉较深的尼犍子,却更极端走向苦行。富兰那迦叶等,到达伦理善恶的怀疑论。正面看,不免有世道人心的忧虑;反面看,这是婆罗门传统道德破坏的过程。革新的功绩,也不能忽略。革新的过程中,照理是庞杂的,多少有点极端。在理论的探索中,缘起法的相待性,也被重视起来。『杂阿含』(卷三十四)九六九经,传说当时的人,有「我一切忍(肯定的),我一切不忍(否定的),我于一切一忍一不忍」(总合的)的三见。佛弟子摩诃拘□罗,起初即是「我一切不忍」的怀疑论者。散惹耶□罗胝子,为一诡辨论者。他对于当时的问题,作这样的答覆:「如汝问有他世否,如我知定有,我当作如是说;但我不作是说。我亦不以为如是;亦不以为不如是;我亦不非之;亦不言非有非无他世」(巴利沙门果经) 。这是不以为甲,不以为乙,不反对是甲是乙,也不说是非甲非乙的。依汉译,他的答覆是:如此的,不如此的,非如此不如此的。总之,他对于是,非,是非三句,跟着他人的意见而说;自己不反对别人这么说,自己却不这么说。他的真意,无法明了。传说舍利弗目犍连起初跟他修学时,问他是否得道,他说:「吾亦不自知得与不得」(大智度论)。他见到缘起法的相待不定性,所以说不知,不说;耆那教称他为不知主义。拘舍黎以为都可说,可以从三方面去说:可以是,可以非是,可以亦是亦非是;与散惹耶恰好对立。尼犍子立或然主义:以为同一事物,可以从七方面说:如一、瓶是实,二、瓶非实,三、瓶亦实亦非实,四、瓶不可说,五、瓶实不可说,六、瓶非实亦不可说,七、瓶亦实亦非实亦不可说。他的七分说,即此三者的亦可说亦不可说。不像散惹耶的不可说,拘舍黎的可说。新宗教的思辨,都能多少了解事事物物的相对性,变动性,不能不说他是新宗教的特色。依佛教的归纳起来,还是三见而已。(这种相待动变的论式,在佛教的东方系中还保存确当的理解。西方系的因明学,却全然不同)。
九 释迦的真谛
释迦牟尼的创设佛教,为东方新宗教的大成功,给予人类非常的影响,尤其是亚洲。释尊的佛教,自有独到的深见。然而他也曾熏陶于印度的文明(释迦族邻接西方,所以释尊的了解西方,不是六师们可及的),也需要适应印度的文明。他于时代的一切,摄取精英,吐弃糟粕;在这些上,特别的容易看出释迦的真谛。
对于西方传统的婆罗门教,释尊的说教,虽是温和的,而实在几乎全部的否定他。婆罗门学者,以为古圣传述梵天的吠陀。依释尊的批判:「若三明(三吠陀)婆罗门先无有见梵天者,又诸旧大仙三明婆罗门阿吒摩等亦不见梵天者,当知三明婆罗门所说非实」(长阿含卷十六三明经)。否认传说吠陀的梵天,即是从根本上否定一切。关于创造的神话,释尊称之为「尊佑论」,以为此种思想,不免影响人类的努力与责任心(中阿含卷三度经)。重天轻人的思想,在当时非常流行。释尊的见解,天上不过是长寿富乐,他的前途只是没落(传说帝释天见佛听法,后在天宫的声色欲乐中,什么都忘了)。不能进求真理与自由的享欲,实在值不得羡慕。这样,「人身难得」的名句,被提出了。人间才是更好的,连天神也在羡慕,所以说:「人间,于天(神看来)则是善处」(增壹阿含经卷二十六等见品)。这因为真理与自由,惟有在人间才能实现。「诸佛世尊,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等见品)。明确的赞叹人间的优越,引导人类从求生天国的思想中解放出来。这个倾向,必然的到达反他力的结论;祈祷天神的价值,彻底掀翻。『中阿含』(卷三)『伽弥尼经』以为:「梵志(即婆罗门)自高,事若干天,若众生命终者,彼能令生于天上」。这等于投石水中,站在岸上祈求,妄想大石的浮起来。我们的前途,决于自己的行为(业),决不因天帝与祭师的祈祷而有所改变。所以说:「奉事日月水火,唱言扶接我去生梵天者,无有是处」(长阿含卷十六三明经)。婆罗门教的祭祀万能,特别是血祭,释尊是反对的。「若邪盛大会,系群少特牛、水特、水□,及诸羊犊小小众生,悉皆杀伤;逼迫苦切仆使作人,鞭笞恐怛,悲泣号呼。……如是等邪盛大会,我不称叹。……如是布施供养,实生于罪」。这种残杀牺牲,凌虐奴仆的大祭祀,简直是作恶,那里值得赞叹?这所以当时的人,都以为「沙门瞿昙(即释迦)呵责一切祭法」。至于『阿闼婆吠陀』以来的咒法,占卜星相等一切迷信,「沙门瞿昙无如是事」(长阿含卷十四梵动经)。以释尊的见解,这纯是无知的迷信。所以,如「见(真)谛人卜问吉凶者,终无是处。……(就是)生极苦乃至断命,从外(道。求一句咒,二句咒,三句四句多句百千句咒令脱我苦者,终无是处」(中阿含卷四十多界经)。这种迷信,凡能见真理的人,决不接受。甚至说:「幻法,若学者,令人堕地狱」(杂阿含卷四十·一一四八经)。总之,因神权而引起的祭祀、咒术,给予彻底的廓清。假借神权而确立的四姓阶级,『中阿含』(卷三十七)『郁瘦歌逻经』、『阿私和经』等,以种种理由,发挥种族平等的思想。『阿摩昼经』(长阿含卷十三)等,以为印度的种姓,只是社会的分工,无所谓优劣。假托神权的阶级制,「如有人强与他肉,而作是说:士夫可食!当与我直」(中阿含卷三十七郁瘦歌逻经)。这种人为的阶级制,没有接受的义务。这样,西方系正统的婆罗门教,不是一切抹煞了吗?不!相反的,婆罗门教的积极成分。即有关人生道德的,释尊尽量的融摄他,不过使他从神秘的宗教与不平等的阶级中解放出来。修多罗时代的西方,知『家庭经』、『法经』、『摩诃婆罗多』等,都重视国民的道德,想使人类有一种坚定而合理的生活。他们称之为「法」。即「达磨」。法,是人生正常的生活;社会习惯,善良风俗,凡合于正确的轨律,都是法。后来,前弥曼萨派,即宣称他祭祀的宗教为「法」。释尊的宗教,也称为法(内容不止于此) 。正法中心的佛教,虽不是祭祀的;然他的重视人生道德,破除神权与人为的阶级,再度确定人生行为的正轨,引导人类进入合理的生活中,实与西方系有共同的倾向。如五戒(佛教特别禁酒),十善等,是「世间常道」,释尊继承这道德的传统,使他深化,不能说与西方系无关。释尊的说教,不但继承阿利安人的宝贵传统,还巧妙的净化他。婆罗门教的祭祀,要用三火,佛也教他们供养三火。然佛说的三火,是供养父母名根本火,供养妻儿眷属名居家火,供养沙门婆罗门名福田火。(杂阿含卷四·九三经)。他们礼拜六方,佛也教他们拜六方。然佛所说的六方,是亲子、师生、夫妇、朋友、主从、宗教师与信徒间的合理的义务。这些,肃清神教的祭祀仪式,把人类合理的生活,确立于社会的正常关系上,实为根本佛教的特色。
奥义书的思潮,释尊所受的影响最深。理性的思辨与直觉悟证,为佛教解脱论的重心。佛教解脱道的重智倾向,即由于此。然而,深刻的了解他,所以能彻底的批判他。释尊把理性的思辨与直觉证悟,出发于现实经验的分析上。奥义书以为自我是真常的,妙乐的;释尊却处处在说:「无常故苦,苦故无我」。古人说:「无始劫来生死本,疑人唤作本来人」,很可以作为释尊根本佛教的注脚。他们以为是常住的,妙乐的,唯心的,是自我的本体。释尊看来,简直是幻想。反之,自我的错觉,正是生死的根本。因为从现实的经验出发,人不过是五蕴、六处、六界的和合相续,一切在无常变动的过程中,那里有真常妙乐的自我?完整的佛教体系,出发于经验的分析,在此上作理性的思辨,再进而作直觉的体悟;所以说:「要先得法住智,后得涅盘智」(杂阿含卷十四·三四七经)。重视经验的事实,佛教这才与奥义书分流。至于轮回说,原则上是接受的。不过初期的业,侧重于善恶的行为;关于业的体性,还少有去考虑他。奥义书时代流行的苦行与瑜伽,传说释尊修学的时代,曾从阿罗逻伽蓝摩、郁陀迦罗摩子专修瑜伽,继而舍弃他;又专修苦行六年,又舍弃他;然后到佛陀伽耶自觉成佛。这明显的表示不满。瑜伽或禅定(二者大抵相近),为摄持身心,以达于内心澄静的直观,为证悟的重要方法,佛教中当然有此。修习禅定,每能引发身心的超常经验,佛教也不否认。然而修习禅定,容易走上神秘的迷信,夸张神通,他的流弊也是不可说的。释尊把他安放在正确的见解,纯洁的行为上,认为专修瑜伽,不能证悟真理与实现解脱。反之,解脱不一定要深入禅定;照『杂阿含』(卷十四)三四七经所说:慧解脱阿罗汉,是不得深禅的;当然也没有神通。即使修得超常的经验──六通,也不许「向未受戒人说」。如虚伪宣传自己有神通,那就犯波罗夷罪,要把他逐出佛教的僧团。总之,释尊深入奥义书与瑜伽,认识他的长处,更能了解他的危险,所以能采取他的精意,又能防范他。佛教的解脱道,属于理智证悟的宗教,实继承此种学风而来。
释尊到东方修学,接触东方的时代精神;佛教的真精神,是属于东方的。如注重现实经验;重视变化;尊重自由思考;主张种族平等;反对吠陀权威,这些,都与东方的新宗教,采取同样的立场。然也有不同:一、抨击极端的纵欲与苦行,如『中阿含』(卷四十三)『拘搂瘦无诤经』说:「莫求欲乐极下贱业,……莫求自身苦行,……离此二边,则有中道」。唱道不苦不乐的中道,为释尊彻始彻终的教说。二、「命则是身」的唯物论,「命异身异」的二元论,加上「色(心)是我,无二无异,常存不变」的梵我论,一一加以破斥,代以不落两边,无常无我的缘起论。三、新思想的缺点,在破坏旧的而不能确立新的;见到变动而不能见到变动杂多中的条理,不能确立崇高的理境,倾向于庸俗的功利的世界。这一点,释尊起来纠正他,指出真实的事理,中道的实践,究竟的归宿,给以「法性法住法界常住」的性质,也就是真理与道德的建设。释尊从自觉独到的境界里,综合东西印度的文明,加以洗练,完成折中东西的新宗教。以我们看,道德的,理智的,平等自由的特质,为印度各系所偏到的,惟有在佛法中,才完整的统一起来。
要理解释迦的真谛,更应该从佛教确立的体系去认识。释尊所唱道的新宗教,称为达磨,意译为「法」。法的本义,是「持」,有确定不变的意味,引申为秩序、条理、轨律。佛教中,凡事理的真相,行为的正轨,究竟的归宿,都叫做法。这些法,是本来如此的,一定如此的,普遍如此的,所以赞叹为「法性、法住、法界(界是类性)」。释尊在现实经验的基础上,以思辨与直觉,洞见此本然的,必定的,普遍的正法,这才大转法轮,化导有情(泛称一切有情识的生物,但主要的是人类)。依佛法,维持人类的现状,或进步的净化世间,到达解脱,都不可不依事理的真相而了解,依行为的正轨而进修,以究竟的归宿为目标:「法」是人生向上的指针。事理的真相,是理智的真;行为的正轨,是道德的善;究竟的归宿,是理智与道德的最高实现,称为正觉。
释尊的开示正法,通常归纳为四谛。鹿野苑初转法轮,即是依四谛而说的。四谛是苦、集、灭、道。这四者,「如如,不离如,不异如,真实审谛不颠倒,是圣所谛」(杂阿含卷十六·四一七经)。是真实正确的,所以称为谛。一、苦谛:佛法出发于有情的现实经验;现实人生有不可否认的缺陷、苦迫,考察他而要求超脱他,即是佛教的中心论题。现实人生的苦迫,因为身心常在变动的过程中,所以引起「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人在社会中,不能没有自他的交接,所以引起「爱别离苦,怨憎会苦」。人的衣食住行,依赖于外界的物资,所以引起「求不得苦」。这些苦迫,如作根本的看法,即可「略说为一,五阴(蕴)盛苦」。五阴即有情身心的总称;一切苦迫,到底依身心和合的存在而存在;有情与苦,实为不可分的。然佛说有情是苦,不否认人生有福乐,而且还称赞他:「福报是受乐之因,甚可爱敬」(增壹阿含卷四护心品)。这因为从世间情意的立场,当前的情感,有「苦受」、「乐受」、不苦不乐的「舍受」,不能说一切是苦(佛法不承认苦与乐为纯主观的,如杂阿含卷三·八一经说),福乐比苦痛要好得多。如从解脱的理智的立场,从高一层看,一切在变动不居的否定中;福乐的可爱,到底必归于灭无。这样,「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杂阿含卷十七·四三七经)。充满苦迫的有情,到底是什么?释尊的观察,详于心理的分析,有五蕴说(色、受、想、行、识)。详于生理的分析,有六处说(眼、耳、鼻、舌、身、意)。详于物理的分析,有六界说(地、水、火、风、空、识)。都不出色(物质)心(精神)的和合相续。像神教者常住不变清净妙乐的自我(灵魂),根本没有。这无常无我的色心和合相续论,依「识缘名色生,名色缘识生」(杂阿含卷十二·二八八经)的缘起论的观点,决不能看为二元的。即心与身,为相待的关系的存在;不相离而又是不相即的。二、集谛:即苦果的因缘。释尊承受印度主意论的思想,确认苦迫的原困是爱。爱是意欲的,染着的,为有情活动的特质;在有情(凡夫)的一切活动中,深刻的表现出来。此意欲的爱,表现于时间的关系中:他「顾恋过去」而同时又「欣求未来」。恋恋于过去的美梦,憧憬于未来的光明,又牢牢的「耽着现在」。爱又表现于自我与环境的关系中:他以自我(常乐的)的爱着为根本,又染着外界的一切。把这二者综合起来,即看出爱欲的清晰面目。所以,集谛是「爱,后有爱,贪喜俱行爱,彼彼喜乐爱」。欲爱的活动──业。有善的也有恶的;决定自己未来的身分,有苦的也有乐的。然依理智究竟的观点,爱欲的活动,都不过是未来的苦因。就是当前的境界,也是有爱即有苦;如深着自我而为无限的追求,必将引起个人与社会间更深刻的苦迫。『杂阿含』(卷二十)五四五经等,都曾明确的指出,所以归结到「众生所有苦生,彼一切皆以欲为本」(杂阿含卷三十二·九一三经)。三、灭谛:世间的个人福乐,社会的和乐繁荣,当然值得称赞。但他到底是「不可保信」的;一切的一切,在回忆中消失了。生死是这样的连续下去:生天的还要堕落,成仙的要死,自杀的如「老牛败车」,反而更糟了。依佛法,生死的根源是爱欲,所以如能「断除爱欲,转去诸结,正无间等」,就能「究竟苦边」(杂阿含卷三·七一经)。苦迫的彻底解脱,称为灭,就是涅盘,涅盘即苦与集的消散。在理智的直觉中,现证一切空寂;廓然无我的智觉,无着无碍,实现解脱的自在。这重在现生的体验,不是寄托希望在未来,所以说:「出家是舍非时乐,得现前(自证的)乐」(杂阿含卷三十八·一0七八经)。四、道谛:世间苦迫,从情意的爱欲而来;解脱爱欲的涅盘,必以理智为中心的圣道,才能实现。道即八正道:正见,即正确的知见,对事理的真实,有明确坚定的理解。一切修行,都以此正见为根本,如『杂阿含』(卷八十二)七八八经说:「正见人,身业随所见,口业如所见,若思若欲若愿若为悉皆随顺,彼一切得可爱可念可意果」。正见是实践的眼目,思想行为,一切都照着正见的指导,才能到达理想的目的。正思惟,即依正见所见的,加以思虑,决心去实现他(正思惟,或译正志,正欲)。正语,是确当的言论。正业,是身体的正当行为。正命,是正当的生活。经济的来源与消费,都需要适合,正当。正精进,即强毅而必求贯彻的身心努力。正念,即对于正见正志所认识而决定的,能专心的系念;这就是在正知正行的基础上,进修瑜伽。因正念而到达身心平静,即正定。在正定中(佛教虽主张不一定要深入四禅,然至少也要有身心平静的境地),现觉真谛而实证涅盘的解脱。这八者,在家与出家的信徒,在「正语、正业、正命」的内容上,虽有多少不同,然同为到达解脱者必经的历程。此解脱行的必然正轨,任何人不能例外,所以称之为「古仙人之道」。不但解脱,即世间的正行,如要完成人格,成一世间的贤者,也到底不能违反此原则,不过多少降低他的内容而已。这在经中,就称之为「世间正道」,「相似八正道」。上面所说的四谛,概括一切;他的所以被称为谛,即重在事理的真实。确见此四者的确实如此,即是「知法入法」的圣者了。
四谛,是概括的分类,更可以统摄在两大理性以下,即缘起法与圣道法。圣道,即八正道,是佛法的宗要。有圣道的笃行,才可以体证真理而实现解脱的自由;佛法也就依圣道的笃行而久住人间。正道的最初是正见,正见所见的,即是事理的真实。正道的最后是正定,正定所证入的,即究竟的归宿──涅盘。佛法以正道为中心,统摄真谛与解脱,明白可见。然圣道,「是古仙人之道」,所以不仅是实践,而且是实践的理性。以正见为眼目,以纯洁的行为(语、业、命)为基础,为解脱所必经的正轨。确见此本然必然而普遍的理则,所以肯定的说;「得八正道者,得初沙门,得第二第三第四沙门(果)。除此已,外道无沙门(杂阿含卷三十五·九七九经)。缘起法,是从事理的真相统摄一切。缘起法的定义,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即世间法(苦与集)的存在与生起,一切都是依于因缘,依因缘的存在而存在。缘起法所开示的因果法则,如『增壹阿含经」(卷三十)「六重品」说:「如钻木求火,以前有对,然后火生;火亦不从木出,亦不离木,……皆由因缘合会然后有火」。所以,果必待因而后生;果虽不离因,也不就是因。依「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定律,建立意欲为本的世间因果。十二缘起的因果相续,是流转门。然流转的缘起法,不是个别的因果事相,是在无限复杂的因果幻网中,洞见因果的必然系列。个别的因果事相,名为缘生法。因果事相中,看出他必然的系列,即有情流转的必然阶段;因果事相,总不出此必然的理则。此缘起法与缘生法,如『杂阿含』(卷十二)二九六经说。凡能悟入此因果必然的理则,名为得法住智。缘起法,是依因托缘的存在。凡是依因缘的和合而有而生的,也必然依因缘的离散而无与灭;这本是缘起法含蓄着的矛盾律。所以翻过来说;「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杂染苦迫的消散,称为还灭门。灭,即是涅盘的寂灭。此缘起法的生起,是有为法;缘起法的寂灭,是无为法。有为与无为,如『杂阿含』(卷十二,二九三经)说。能悟入无为寂灭的,名为得涅盘智。灭,决不是断灭,不是坏有成无,这是缘起法本性的实相。因为因缘和合而有,因缘离散而无;可以有,可以无,理解到他的没有真实性,如『杂阿含』 『第一义空经』说。这样,佛教的三大真理,被揭示出来,即「诸行无常,一切法无我,涅盘寂静」。有情的缘起,即身心和合相续的历程。缘起的存在,必归于灭无;所以有情的相续活动,是无常的。息息变动的身心和合,没有常恒,独存的自我,所以说无我。不但没有常存不变的个我,也没有宇宙本体的大我,拟人的创造神;这都不过是小我的放大。彻底的说,一切的一切,物质也好,精神也好,都是依因缘而存在,所以也一律是无常的,无我的。从无常,无我的观察,确立涅盘寂灭。一切法的归于灭,为一切法的本性;如大海的每一波浪,必归于平静一样。佛弟子的证入涅盘,不过是行其当然,还他个本来的面目。一般人,不了解无常,错觉自我的存在,流为一切意欲的活动。如勘破诸行的无常性,诸法的无我性,即能断爱离欲,现觉涅盘的空寂。如『杂阿含』(卷三)八四经说:「无常则苦;苦则非我;非我者,彼一切非我,不异我,不相在(此即破三种我)。如实知,是名正观。……如是观察,于诸世间都无所取,无所取故无所着,无所着故,自觉涅盘」。佛教的涅盘,不建立于想像的信仰上,建立于现实人生的变动上,是思辨与直觉所确证的。上面的缘起与圣道,总贯一切佛法:而此二者更统一于因缘的法则中,所以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有因有缘灭世间」。「我论因说因」(杂阿含卷二·五三经),即是释尊正法的特质。
┌ 苦谛───┐
┌缘起而缘生─┤ ├─ 世间因果
│ └ 集谛───┘
┌ 缘起法──┤
│ │
法──因缘──┤ └缘起而寂灭─┬ 灭谛───┐
│ │ ├─ 出世因果
└ 圣道法─────────┴ 道谛───┘
十 结论
东方的宗教,特别是佛教,推进了东方后进民族的发扬。王朝可以兴衰,东方人的强大,一直在前进。这时候,西方在恶运中没落了。宗教的思想分化(后起的六派哲学,都在此时渐渐的分化);宗教制度与社会秩序,在东方崛兴中动摇;佛教的传布,冲过恒河上流,到达印度河流域了。外患又一天天严重起来:西元前五一八年,波斯王达理士,侵入西北印度;五河地方曾被异族统治。拘罗地方也缺乏有力的王统。接着,西元前三二六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侵入印度,一直到恒河上流。婆罗门领导的政权,遭受严重的打击。当时,东方吠舍离人旃陀罗笈多起来,收揽五河地方的人心,驱逐亚历山大王遗留的戍兵;然后回兵东向,创开统一印度的孔雀王朝,定都在东方政教中心的波吒□。五十年后,阿恕迦王即位,摩竭陀中心的大帝国,达到非常的隆盛。佛教也进而为印度的国教,弘通到印度以外。印度历史的光荣,不能忽略印度的东方!
印度缺乏明确的历史,尤其是东方。一般人,专凭西方婆罗门文化的传说,不知东方人自有古代史的传说,这是应该考虑的。佛教起于东方;他的根本圣典,在西元三世纪的阿恕迦王时代,已明确编定。佛教的传说,与『摩诃婆罗多』、『罗摩耶那』、『往世书』等比起来,有的还要早得多。在东方人传说的东方中,如东方印度初民文化的自发性;东方民族的西进;释迦族的起源于阿湿摩,都是值得重视的。恒河以北,雪山以南,这一带民族的共同性,也在佛教的根本圣典中,明白的表显出来。这在印度民族文化与佛教文化的特色中,是怎样的值得研究!本文不过根据古典,对此重要论题,作粗略的提出,以引起学界的注意吧了!
三、「法」之研究
一 序起
「法」是达磨dharma, dhamma的义译。在佛法中,法有根本而重要的意义,如佛教的流传人间,称为三宝住世。三宝是我们的归依处,信仰与理想所在,而法就是三宝之一。如释尊成道以后,在波罗奈的鹿野苑,为五比丘开始宣扬其自觉自证的圣道,称为「转法轮」。法是佛法的内容,而佛与僧是法的体现者与实践者。所以,法是佛法的根本与核心。
从圣典看来,法的内涵,极为深广;法所表示的意义,也不一致。在佛法的流传中,「一切法」成为熟悉的成语,善恶邪正──一切都是法。如一般人说到法,就会想到『俱舍』的七十五法,大乘的百法。一切一切都是法,这样的意义,当然也是古已有之。但着重于这样的法,与如来出世宣扬正法的根本意义,显然有了距离。法被偏重的泛称一切,习惯了也就忽略法的本义。如西藏所传,弥勒所造的『辨法法性论』(法尊译,汉藏教理院刊本),竟然说「法为生死,法性为涅盘」。法被局限于生死流转的一切有漏法,与法的本义──法是归依处,到了恰好相反的一面。
关于「法」的含义,『原始佛教思想论』(汉译本六九──七0)引觉音的法有四义:教法、因缘、德、现象。而以为应分为教法与理法;而理法有现实世界的理法,及理想界的理法。我在『佛法概论』,曾类别为文义法,意境法,归依法。而归依法中,又有真实法,中道法,解脱法(第一章第一节)。现在看来,依法的不同意义而作不同的分类,是可以的。但从含义的不同,发展的倾向,以探求法的根本意义,还嫌不够。所以再以「法」为对象,而作进一步的探究。
古代有「智所知」,「识所识」,「通达(慧)所通达」论门。说一切有部阿□达磨论师,以为一切法是智所知的,也一切是识所识的,通达所通达的。但大众部等却说:「一切法处非所知,非所识,是所通达」(异部宗轮论)。大概的说,这是以为,识所认识的与般若所通达的不完全相同。阿□达磨者的见解,自有他的思想渊源,有他的独到见地。但如以法为有是「识所识」的,有是「通达所通达」的,在说明上,倒不失为善巧的方便。
二 圣道现见的正法
「法」是释尊自觉自证而为众生宣说开示的。自觉自证的法,一向称为「甚深极甚深,难通达极难通达」。为众生作契理契机的宣说,实在并不容易!从佛的开示看来,佛是以圣道为中心而方便开示的。圣道是能证能得的道,以圣道为法,主要是八正道。如『杂阿含』(卷二八)说:「正见是法,乃至……正定是法」。八正道──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为初转法轮时宣说的道。八正道为什么称为「法」呢?法dharma从字根dhr!而来,有「持」──执持不失的意义。八正道是被称为:「古仙人道,古仙人径,古仙人道迹」(杂阿含经卷一二)。八正道是一切圣者所必由的,佛曾为须跋陀罗表示了绝对的、决定的主张,如『长阿含经』(卷四)说:「若诸法中无八圣道者,则无第一沙门果,第二、第三、第四沙门果。须跋!以诸法中有八圣道故,便有第一沙门果,第二、第三、第四沙门果」。可见八正道是解脱所必由的不二圣道,不变不失,所以称之为法。
圣道不外乎八正道,但佛应机而说有种种道品。如佛曾一再为阿难说:「自洲(或译「灯」)以自依,法洲以法依,不异洲,不异依」(杂阿含经卷二四)。佛教弟子们依自己、依法而修习,而依止的法,就是四念处──身念处、受念处、心念处、法念处;四念处是八正道中正念的内容。八正道是古仙人道,四念处也被称誉为:「有一乘道,能净众生,度诸忧悲,灭除苦恼,得真如法(准中阿含经卷二四,真如法即正法),谓四念处」(杂阿含经卷四四)。这是贯通古今,前圣后圣所共依的一乘道。还有,摩诃迦旃延说六念──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为一乘道(杂阿含经卷二0)。这样的古道与一乘道,都称之为法。
八正道统摄为三增上学,这是一般所公认的。依戒得定,依定发慧,依慧得解脱。这样的三增上学,能得解脱的实现,所以『长阿含』(卷二)『游行经』中,称戒定慧解脱为「四深法」。如加上解脱的证知,即成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名五分法身(法蕴)。佛的无学弟子,都是成就此法的,所以『长阿含经』(卷六)说:「佛真弟子,法法成就。所谓众者,戒众(众即蕴的异译)成就,定众、慧众、解脱众、解脱知见众成就」。
上来以圣道为「法」而展开,着重于道的体证解脱。依圣道而修习成就,一定会体现那甚深法。反之,如不能如实知见,陷于迷谬的二边,那怎能解脱呢?这样,从圣道的先导者──正见而开示如实法。圣道的如实知见,据『杂阿含经』(卷三0)说:四圣谛,八圣道而外,举「十二支缘起如实知见」。从无明到老死──十二支,为缘起说的最后定论。佛说因hetu、因缘nida^na、缘起prati^tya-samutpa^da,这些术语起初是没有多大差别的。这无非指出一项根本法,一切的有与无,生与灭,都依于因缘,显示了有无生灭的所以然。释尊到底怎样开示缘起呢?释尊一向宣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这里所应该注意的:有与生,是「无明缘行,行缘识……纯大苦聚集」。无与灭,是「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纯大苦聚灭」。「苦聚」,就是称为「五盛阴苦」的五取蕴,现实身心的总名。五取蕴的集起,依于因缘,灭尽也由于因缘。这似乎从因缘而展开为相生与还灭的二面,其实是:无明缘行,行缘识,……纯大苦聚集,是缘起,是依缘而集起。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纯大苦聚灭,是寂灭,不是依于缘而是缘灭了。舍利弗听了马胜比丘的一偈而悟入,极有名的缘起偈,『四分律』(卷三三)这样说:「诸法因缘生,佛说此因缘;是法缘及尽,是大沙门说」。缘(依缘而集起)与尽灭,不能看作不相关的两法。因为依缘而集起的,当下就显示了灭尽的可能与必然性。「此有故彼有」的,没有不归于「此无故彼无」。所以悟入因缘、缘起的依待性,也就能更深入的悟入寂灭。因此『中阿含经』(卷七)说:「若见缘起便见法,见法便见缘起」。甚深微妙法,从缘起的悟入而显现出来。
佛所自证的深法,感到不容易宣说,而有「我若说法,徒自劳苦」的慨叹。传说梵王为此而请佛说法,律部都有记载。『相应部』(六·一)说:「世尊独处禅思,作如是念:我所证得甚深之法,难见难悟,寂静微妙,超寻思境,深妙智者乃能知之。众生乐阿赖耶,喜阿赖耶,欣阿赖耶;众生以乐阿赖耶,喜阿赖耶、欣阿赖耶故,是理难见,所谓缘起。倍复难见,所谓一切诸行止灭,诸依舍离,爱尽,离欲,灭,涅盘」。这在汉译『杂阿含经』(卷一二),即分明的称为有为与无为,如说:「此甚深处,所谓缘起。倍复甚深难见,所谓一切取离,爱尽,无欲,寂灭,涅盘。如此二法,谓有为无为」。难见与倍复难见,是先后的次第悟入,这就是「先知法住,后知涅盘」(杂阿含经卷一四)了。
涅盘是不生不灭的无为法,「一切法中最为第一」(杂阿含经卷三一),这是不消多说的。缘起是有为生灭,为什么也称为法(任持不失)呢?对于这,释尊有明确的开示,如『杂阿含经』(卷一二)说:「缘无明有行,乃至缘生有老死,若佛出世,若未出世,此(缘起)法常住、法住、法界。彼如来自所觉知,成等正觉,为人演说开示显发。……此等诸法,法住、法定(原误作「空」)、法如、法尔,法不离如,法不异如,审谛真实不颠倒」。这一经文是非常著名的,虽传译略有不同,但主要是说明:缘起是本来如此的,与佛的出世不出世无关。佛只是以正道而觉证他,为众生说明而已。法住、法界等,是从种种方面,来形容表示缘起──法的意义。『杂阿含经』(卷三0)说:「此法(缘起)常住、法住、法界」。玄奘在『瑜伽师地论』中,译作「法性、法住、法界常住」。什么叫「法性」dharmata^?如『增支部』(一0 ·二)说:「凡持戒具戒者,不应思我起无忧,于持戒具戒者而无忧生,是为法性。……厌离者不应思我现证解脱知见,于厌离者而现证解脱知见,是为法性」。『中阿含经』(卷一0)译法性为「法自然」。这是说修道──持戒、得定、如实知见,这些道法,如能修习,会自然的引生一定的效果。法是这样自然而然的,「性自尔故」,所以叫法性。又如『杂阿含经』(卷四四)说:「过去等正觉,及未来诸佛,现在佛世尊,能除众生忧。一切(佛)恭敬法,依正法而住;如是恭敬者,是则诸佛法」。「是则诸佛法」,据巴利藏,应作「是诸佛之法性」。意思说,诸佛于法是自然的、当然会这样的──依正法而住的。依法而住与恭敬法,就是以法为师的意思。「法性」本形容法的自然性,但一般解说为法的体性、实性,法与法性被对立起来,而法的本义也渐被忽略了。这些形容法的词类,都应该这样的去解说。如法(缘起)是安住的,确立而不改的,所以叫「法住」。法是普遍的、常住的,所以叫「法界常住」。法是不动的,所以叫「法定」。法是这样这样而没有变异的,所以叫「法如」。如是tathata^的义译,或作真如。「法不离如,法不异如」,就是「非不如性」avitathata^、「不变异性」anan~~n~atha^ta^的异译,是反覆说明法的「如」义。「审谛真实不颠倒」,奘译作「是真是实是谛是如,非妄非虚非倒非异」,也就是说明法──缘起是真实而非虚妄的,审谛而非颠倒的,如如而非变异的。这样的甚深缘起(及缘起寂灭),非变非异,法尔自然,当然是「法」了。
从道的实践,而达解脱的证知(五分法身),是从能证边说。从圣道的如实知见,悟入缘起与涅盘,是从所证边说。这是释尊开示正法的两大方便!其实,修圣道而能悟见缘起与寂灭,当下就是离系解脱的证知了。法是以圣道的实践为核心的,所以佛的开示,或称为「示涅盘道的胜法」(经集二三三)。此外,如实知见的,还有四谛。佛在波罗奈初转法轮,就以四谛为法的纲要。四谛──苦、苦集、苦集灭、苦灭道,这也就是法,所以『杂阿含经』(卷一六)说:「如如,不离如,不异如,真实审谛不颠倒,是圣所谛」。在这四谛的开示中,也有两方面的叙述。一、经中一致说到,「如实知四谛」,四谛是应思惟,应如实知,应现证的:这是从所边说。二、如『杂阿含经』 (卷一五)『转法轮经』说:四谛是应了知,应现证的。但又说:「知苦」,「断集」,「证灭」,「修道」。这是说,在修道的实践中,知苦,断集而证于寂灭,可见这是从能边说。苦与集──苦由集起,由集起苦,就是纯大苦聚集,为缘而起的缘起法。苦集灭,就是纯大苦聚灭,也就是「爱尽、无欲」的寂灭涅盘。在圣道的实践中,不但悟见苦集灭,而也是知苦(缘起故无常、苦、无我我所),断集(离爱),证入于寂灭。知断证修的四谛说,是以圣道的修习,而叙述其断证的。这二类不同的方便叙说,实为后代部派中,渐悟四谛,与顿悟灭谛的异义的根源。
法是我们的归依处,佛弟子应「念法」,「于法证净」无疑的。法随念与法证净的法,『杂阿含经』(卷二0)这样说:「世尊现法律,离诸热恼,非时,通达,即于现法,缘自觉悟」。玄奘于『法蕴足论』(卷二)译为:「佛正法善说,现见,无热,应时,引导,近观,智者内证」。这可以略为解说:佛的正法,是善巧宣说,说得恰如其分的──善说。佛的正法,能在现生中悟见,而不是非要等到来生的──现见。八正道与烦恼不相应,是清凉安隐的──无热。应时,或译不时,佛法不受时间的限制,什么时候都可以契入的。八正道有引向通达的能力──引导;能随顺于如实知见──近观。是佛及佛弟子所自觉自证的,称为智者内证。所以,「法」不是别的,是从圣道的修习中,现见缘起与寂灭而得自觉自证。方便的开示中,这就是法,就是我们的归依处。这一切是本于佛的现正等觉而来。
三 法与义·法与律的对立
佛开示的正法,虽方便的说为圣道,圣道所觉悟的如实,由圣道而实现的解脱,而实就是佛陀自觉自证的内容。但在佛法的流传中,法与义,法与律,却分化而对立起来。法与义artha并举,阿含经中到处可见。考察起来,也还有三类:一、如『杂阿含经』(卷二八)说:「何等为沙门法?谓八圣道,正见乃至正定。……何等为沙门义?谓贪欲永断,镇恚疑永断,一切烦恼永断」。这是以八圣道为法,以圣道所得的利益效果为义。又如『杂阿含经』(卷一六)说:「非义饶益,非法饶益,非梵行饶益」。非义饶益,巴利藏作「不引义利」。可见义是从法而来的实效,也就是修法的真正义利。义是实际的义利,所以空虚的议论,迷妄的宗教行仪(如苦行等),是没有实际效果的,都称之为「无义」,而为佛所呵弃。二、法是圣道所现见的,义是法所含的内容,如『杂阿含经』(卷一二)说:「法说,义说」。法是如实知见的缘起支,义是缘起支的别别解说。与此相当的『相应部』(一二·一──二),虽作「法说、分别说」,然据四无碍解的法无碍解、义无碍解;及四依的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而说,法为圣道所现见的,义是所含内容的分别,是非常恰当的。法与义的这一对说,是重于开示解说的(教法)。三、重于教法而更进一步的,如『中阿含经』(卷一)『善法经」说:「云何比丘知法耶?谓比丘知正经、歌咏、记说、偈他、因缘·撰录、本起、此说、生处、广解,未曾有法及说义。……云何比丘知义耶,谓比丘知彼彼说义,是彼义,是此义」。这是以十二分教(巴利藏见增支部七集,作九分教)为法,以十二分教的意义为义。这样,法是佛所说的一切教法(本生、譬喻等都在内),而不是专指圣道现见的法了。从『杂阿含经』所见的法与义,到『中阿含经』(或增支部)所见的法与义,看出了佛教界从重于证法,而倾向于教法的历程。
法与律的并举,是僧伽发展所引起的。佛的成正觉,转法轮,一贯是法的现觉,法的开示。由于随佛出家的多了,所以「依法摄僧」而有僧伽的成立。一方面,因学众的违犯而有学处s/iks!a^pada的制立;半月半月说,名为波罗提木叉。一方面,规定了出家,受戒等僧伽的制度。出家中心的僧伽,日渐广大,这些被称为律的,也日渐重要,达到与法对立并举的地位。说到律,梵语vinaya,音译为□奈耶,□尼;义译为律,调伏。经律中常见法与律并举,如「法律」;「法□奈耶」;「是法是□尼,非法非□尼」等。法与律的对举,起初是与「法义」并举一样,表示法与法的效用。正法的现见,是如实知而得解脱的;由法而得这样的义利,所以称为义。同样的,法──圣道的修证,一定是离罪恶,离颠倒,离缚着而身心调伏的,所以称为□尼。我曾比喻为:法如光明的显发,□尼如阴暗的消除:法与□尼,是同一内容的两面。但在僧伽的发展中,和乐清净,为僧伽的特质。在僧伽中,无论是个人的身心活动,或是僧伽的自他相处。如有不和乐清净的,就与法不相顺而有碍于法的进修。反之,如消除不和乐清净的因素,自能「法随法行」而向于正法。这样,犯罪而行忏悔,奉行僧伽的规制,就称为□尼,与法有同等的重要性。『□尼母论』(卷七)说:「□尼者,凡有五义:一、忏悔,二、随顺,三、灭,四、断,五、舍」。「忏悔」是犯或轻或重的过失,作如法的忏除,约波罗提木叉说。「随顺」是遵照僧伽的规制──受戒、安居等,如法而作。这二类,又称为「犯□尼」。「灭」是对僧伽引起的纠纷,如法灭除,就是现前□尼等七□尼。这又称为「灭斗诤言讼□尼」。「断」是对烦恼的对治伏灭,又称为「断烦恼□尼」。「舍」是对治僧残的「不作舍」与「见舍」。从古代的解说来看,都是有个人的思想或行为错误的调伏;不遵从僧伽规制或自他斗诤的调伏。「断烦恼□尼」,可说是□尼的本义;因为见法必断烦恼,断烦恼就能见法。但在僧伽制度的开展中,□尼成为波罗提木叉与犍度的总称。其后,着重于教法,所以结集的文句,也就内容不同,而分为法(经)与□尼。法与□尼,由于教典各别,渐被看作不同的二事。这不但局限了法的内容,律师们还高唱「□尼至上」,想与法一论短长!
四 传承中的无比法与妙法
法是圣道,圣道的证知与解脱。这一根本意义,在佛法的宏传中,上座说一切有部,是坚定地受持的,所以『大□婆沙论』(卷一八二)说:「云何法轮?谓八支圣道」。法以圣道为本,在佛教的部派发展中,可说都在探求最根本的,最主要的圣道。赤铜□部的『分别论』(一一·二),并列八支圣道与五支圣道。化地部就说:「正道唯五」(论事二0·五)。这与譬喻师所说:「奢摩他□钵舍那是道谛」(大□婆沙论卷七七),意见相合。这是说:在圣道的体证中,是没有正语、正业、正命的。这是以戒为助道的资具,定慧才是道的主体。大众部更进一步,如『异部宗轮论』说:「慧为加行,能灭众苦」。这是以慧(般若)prajn~a^为道体,圣道的修证,就是般若的修证。
以圣道,圣道的主体──般若为「法」的,上座说一切有部,及初期大乘经,都正确的传承下来。说一切有部中,重于阿□达磨的论师,虽也以八圣道为法,而特重于慧。法──达磨,佛教界偏重于「一切法」,法的根本义,不免晦昧不明。所以,阿□达磨abhidharma──大法,无比法,究竟法,在一切法中被举扬出来。甚深无比的法──阿□达磨,据『大□婆沙论』(卷一)说:「阿□达磨自性云何?答:无漏慧根以为自性」。无漏慧是胜义阿□达磨,也就是真实的阿□达磨。能引发无漏慧的有漏修慧、思慧、闻慧、生处得慧,诠表阿□达磨的论典(教),是阿□达磨的资粮,依此能得阿□达磨(无漏慧),所以也名阿□达磨;这都是世俗(假名)阿□达磨。依『大□婆沙论』所说,依论典而引生有漏慧,依有漏修慧而得无漏慧,该摄了圣道修学的历程。
关于初期的大乘经,且举『般若经』与『法华经』为例。『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小品卷五)说:「诸佛依止于法,供养恭敬尊重赞叹于法。所谓法者,则是般若波罗蜜」。法为佛所尊敬,为佛所依住,是『阿含经』所说的。所依所敬的法,不是别的,就是般若。据『阿含经』及律,由于佛说八圣道,名为转法轮。现在广说圣道的主体──般若,所以诸天于空中说:「我于阎浮提,再见法轮转」(小品卷四)。这一开示,显明了佛陀证法与教法的本义。于般若特有深究的龙树,在『大智度论』(卷八)说;「诸法实相,即是般若波罗蜜」。「知诸法实相慧,即是般若」。又(卷五六)说:「因语言经卷,能得此般若波罗蜜,是故名字经卷(亦)名般若波罗蜜」。对般若的分别解说,就是实相般若、观照般若、文字般若──三般若的根据。『智度论』(卷三一)又说:「般若波罗蜜有二分,有小有大。……欲得大智慧(真相般若),当学十八空(观照般若)。住是小智慧方便门,能得十八空。何等是方便门?所谓般若波罗蜜(文字),读诵(闻),正忆念(思),如说修行」。大小般若,与胜义世俗二类阿□达磨;实相、观、文字──三般若,与无漏慧、有漏慧、阿□达磨论──三类阿□达磨,岂不是有同一的意趣吗?虽然圣道──般若与缘起寂灭,阿□达磨者重于差别的说明,而『般若经』重于现证,如智不二的实相般若,而以圣道的现觉为法,是非常一致的。
再说『法华经』,具称『妙法莲华经』。妙法saddharma也可译为正法。妙法或正法,原是『阿含经』以来的固有名词。什么是妙法,从前智者大师,说迹门十妙,本门十妙,真是说得玄之又玄,妙之又妙。其实,妙法或正法,就是佛所自证的;佛要说,由于众生愚疑而不容易说的法。如上文所引:「世尊独处禅思,作如是念:我所证得甚深之法,难见难悟」等。『法华经』就是把握这「妙法」而给予开显出来。如(卷二)说:「我始坐道场,观树亦经行,于三七日中,思惟如是事。我所得智慧,微妙最第一!众生诸根钝,乐着疑所盲(即「爱乐欣喜阿赖耶),如是之等类,云何而可度」?其后,也说到因梵王请法,而决定方便说法。『法华经』说佛自证的妙法,是「我所得智慧,微妙最第一」。从这一见地去看时,『法华经」的「妙法」,即明显的表示出来。佛所自证的妙法,如(卷一)说:「佛坐道场所得妙法」。「智慧甚微妙,诸佛之所得」。「我所得智慧,微妙最第一」。「如来知见广大深远,无量无碍,力、无所畏、禅定、解脱、三昧,深入无际,成就一切未曾有法」。这可见佛于道场现证的妙法,以智慧(知见)为主,摄得力、无所畏等一切无漏功德。在如来广大深远知见中,如(卷一)说:「甚深微妙法,难见难可了,……道场得成果,我已悉知见」。「无漏不思议,甚深微妙法,我今已具得,惟我知是事」。「如是大果报,种种性相义,……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诸佛两足尊,知法常无性,佛种从缘起,……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佛自证的妙法,以智慧而彻证缘起寂灭──智境不二的圆证。以智慧(现证)为主,所以开宗赞叹说:「诸佛智慧,甚深无量,其智慧门,难解难入」。这样,佛所要说而一时还不能明说的妙法,就是「佛之知见」,「佛慧」。只是这一大事,所以名为一乘。如(卷一)说:「惟以佛之知见示悟众生。舍利弗!如来但以一佛乘故,为众生说法,无有余乘若二若三」。「说佛智慧故,诸佛出于世;惟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如来所以出,为说佛慧故」。为说佛慧的一佛乘,也名为大乘,是摄得种种功德的,如说:「佛自住大乘,如其所得法,定慧力庄严。以此度众生」。「是乘微妙,清净第一,于诸世间,为无有上。……无量亿千,诸力、解脱、禅定、智慧,及佛余法」。总之,妙法是佛自证的,要说而不曾明说的,就是佛慧(佛之知见)。在『般若经』中,虽说「法者,则是般若波罗蜜」。『大智度论』(卷五五)也说:「般若波罗蜜,是诸佛实智慧」。但到底着重于菩萨现证的般若。所以说「般若但属菩萨」;而「是般若波罗蜜,菩萨成佛时,转名一切种智」(大智度论卷四三)。『法华经』直探如来自证的妙法──「佛之知见」,所以(卷二)称叹为:「今复转最妙,无上大法轮,是法甚深奥」了。
五 法轮与转法轮
「法」,是圣道──般若的现证;这是佛所自证的,也是方便开示,而引导弟子来同样证入的名词。然而,法是印度旧有的名词,佛为什么选用这个「法」字,来代表现等正觉的内容,佛说法而阿若□陈如悟入了,诸天称誉为「转法轮」;法为什么比喻为轮,而形容为如轮的转动呢?这是值得思考的事!
『杂阿□昙心论』(卷一0 ),择取『大□婆沙论』(卷一八二)的要义说:「牟尼说见道,疾故名法轮。或说学八支,转至于他心」。见道是最初悟入,是非常迅疾的(后代禅者,称为直入、顿入)。妙音解说为「转至于他心」。本为佛陀的自证,因佛的引导,而从弟子心中顿然显现,被形容为「如新叠易染」。那时,「远尘离垢,得法眼净」,正是慧光朗彻的现觉(我从禅宗东山门下的「以心传心」,而理会转法轮的本义)。圣道的悟入,佛没有阐述(所边)悟的是什么,而约(能边)智慧现前说。「得法眼净」,『转法轮经』更广说为「生眼、(生)智、(生)明、(生)觉」。以慧为主的现证内容,称之为「法」,譬喻为轮那样的迅疾,转至于他心,是极为明确的。
平常说:法是「持」义,有不变不失的意思,那怎么比喻为轮,如轮那样的疾转呢!与释尊同时发扬而完成的耆那教,立「法」与「非法」。「法」是运动的原理,「非法」是静止的原理。以法为运动的原理,与佛说不合,但印度固有的「法」这个名词,有运动的意味,不正是佛说「法轮」、「转法轮」的有力旁证吗?
「陀罗尼」dha^ran!i^,是大乘的特法。『大智度论』(卷五)解说为「能持」、「能遮」。持与遮,实为同一内容的相对作用;一般是译为(总)持的。陀罗尼也从dhr!字根而来。陀罗尼的持而不失,与法同一语原(陀罗尼,可说是达磨俗化了以后,引起的代替名词)。这可以从一器物来说明:儿童玩具中,有名为「陀螺」的,形制各式不一。或截取竹筒(作孔),中贯以支柱。先以绳缠绕,然后抽绳放去,陀螺就急疾地旋转,在转动而能保持力量平衡时,能卓立而不会倒下来,并发出嗡嗡的声音:这名为抽陀螺。也有木制的,卓立在地,抽绳而急疾旋转,如不断的以绳鞭策他,就能久久的保持卓立而不倒,这可说是打陀螺了。「陀螺」,实是从印度传来的,如凉译『阿□昙□婆沙论』(卷三)说:「犹如小儿弄于独乐,旋速则见如住,旋迟则见来去」。「独乐」,显然为陀螺的异译。所以被称为陀螺(即独乐),正因为「旋速则见如住」,能保持不失。这是dhr!而用于器物的称呼,与陀罗尼,达磨(法),都从「保持不失」的意义而来。陀罗尼有名为「旋陀罗尼」的,可见dhr!的「持而不失」,是在动态下显现出来,而不是什么静止的,抽象的不变不失的原理。这对于法(达磨)的被用为运动的原理;被比喻为轮,轮那样的转动,是可以理解的。理解佛说的「法」的本义,那对于大乘现证法的内容,也可以有充分的理由去论证了。
「法轮」,从轮王的轮宝而来。释尊诞生于王家,所以佛的化导世间,每以轮王的治化相对比。正法治世的轮王,主要从轮宝得名。轮宝是轮王的七宝之一。据印度传说,如国王而奉行仁政,轮宝就会东方来。「轮(宝)有千辐,一切具足,清净自然,非人所造,色如火■,光明昱烁」(中阿含经卷一五等)。轮宝有无比的威力,飞到那里,那里的国家就(不经战争而)顺伏,奉行爱民及物的德化的政治。轮宝是圆形的,光明赫赫的,威力无边的,迅速飞行的,从东方来的,来了就是和平与繁荣。这大概是太阳神话引起的传说;「千辐轮相」,也与传说日称「千光」相合。佛于菩提树下的廓然妙悟;称为菩提,般若,涅盘,都不外乎这一现证──「法」的说明。据佛法的信念,释迦佛所现证的,与一切佛平等;弟子们修习相应,也一样的现证,与佛一样同得解脱。所以,现证的法,是古今一如的,迅速出现的,可以从此到彼的;现证时慧光朗彻,降伏一切无明烦恼的,这样的法的现证,如轮王的轮宝一样,所以就称之为「法轮」、「转法轮」了。这就是「正法」(妙法),是我们归依的法。
六 意识所识的法
法是圣道现觉的胜义法(天魔梵所不能转的)。在佛教(特别是阿□达磨论师)发达中,重视世俗法──「一切法」,而现证的内容,又形成「法性」、「真如」、「实相」──与法相对立的胜义名词。但也专约所边说,所以虽说理智一如,「法性」等自然的被解说智慧所证的真理了。
世俗法,在佛应机设化中,也早已经应用,佛是就现实的世俗事而引归胜义的。佛开示的法门,有蕴、处、界等。处是十二处: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眼等为内六处,色等为外六处。眼等内六处(六根),各有所取的境:如眼取色,耳取声,鼻取香,舌取味,身取触,意取法,法是意所取的。十二处引发六识,总称十八界。在十八界中,法是意根所取,意识所识(了别)的;法是物质(色、声、香、味、触)以外的一切。但意与意识,不但取法,识别法,而且能取一切,了别一切。所以一切都是意所取的,意识所了别的,一切都可名法,称为一切法。「一切法」,『杂阿含经』(卷一三)已经说到了。虽在南传的『相应部』中,只是「一切」,然「一切法」一词,早为经律各派所通用了。
这一切,为什么都称为法?『俱舍论』(卷一)传阿□达磨论者的解说:「能持自相,故名为法」。无论是根、是境、是识,都有不共其他的一定特性(自相),一定作用。约特性不失说,叫做法,法就是「持」的意思。唯识学者解说得更圆满,如『成唯识论』(卷一)说:「法谓轨持」。依「轨持」的意义说,有一定的特性(能持自相),能引发特定(一定范围内)的认识(轨生他解)。这是说,可识知的一切,与所识有一定的关系,所识有他不共的特性存在。这种特性,能引发特定的认识,这就是法。这样的解说,确乎符合于意识所知的,一切都名法的意义。
「一切法」,是一般的,世俗的,一般认识到的一切。自从部派佛教,特别是上座系,着重于一切法的论究以来,虽对现实的身心,有深切的研究,良好的成果。但过分倾向一切法的分别,不免忽略了佛所自说的,以圣道为中心的现证法。(初期)大乘法的兴起,就是针对这种偏向,而以菩萨般若,如来知见为本,复活了佛陀时代,圣道实践的正法。
四、密教之兴与佛教之灭
──『印度之佛教』第十七章──
一 秘密思想之滥觞
佛元八世纪以降,秘密教日见风行,以身语意三密相应行,求得世出世之成就果也。密咒远源于吠陀之咒术,信咒语有神秘之能力;藉表徵物与咒力,以利用神鬼精魅,俾达其目的。表徵物及密咒,乃至身体之动作,常若有神力于其间者。咒法之作用,分「息灾」、「咒诅」、「开运」,或加「幻术」为四类,此与秘密教之「息灾」、「调伏」、「增益」,大致相同。原印度文明以『梨俱吠陀』为本;次组织补充之,成为『沙磨』、『夜柔』二吠陀。是三者,虽崇事神权,而末流成「祭祀万能」,意象尚称高洁,总名之曰「三明」。别有「阿闼婆吠陀」,以咒术为中心,乃鬼魅幽灵之崇拜,用以适应低级趣味者。释尊出世,斥婆罗门三明,而犹略事含容。于咒法、幻术,则拒之惟恐不及。『杂阿含』云:「幻术皆是诳法,令人堕地狱」。巴利藏之『小品』,『三明』、『释塔尼波陀经』,并严禁之。其后,「阿含」、「□奈耶」间有杂入,然见于现存经律者,以治病为主。佛灭二百年,分别说系之法藏部,推尊目连,盛说鬼神,始传有「咒藏」之说。
大乘佛教与秘密,无必然之关系,然大乘佛教之兴起,则确予秘密思想以活跃之机。大乘仰圣者功德之崇高,昔之世出世善并由自力以致之者,今则佛力无量,菩萨愿大,他力加持之思想乃勃兴。菩萨遍入六道,龙、鬼、夜叉中,自应有菩萨存在。而佛弟子之编集遗闻,融摄世俗,既以魔王及外道师宗多菩萨之示迹,又以天龙、夜叉之护法,而谓传自夜叉或龙宫。魔王、外道、天、龙、夜叉与菩萨同化之倾向,日益显著。如梵童子之与文殊,因陀罗之与普贤,摩醯首罗天成佛之与大自在天,其显例也。其中,尤以夜叉为甚。夜叉本为达罗维荼民族之神群。佛世传有金刚力士护佛,『密迹经』即谓其为大菩萨,以护持千佛之佛法而示现夜叉者。说『十地经』之金刚藏,亦夜叉之一。『大智度论』谓夜叉语音隐密杂乱不易知,此与密咒之密有关。夜叉手执金刚杵,金刚乃常住不坏之宝物,因与真常论特相契合。自中印法难,安达罗王朝之文化大启,大乘由此而勃兴,夜叉即于此菩萨化。后之传密法者,谓龙树开南天竺铁塔,见金刚萨□而后传出;密典多以秘密主或金刚手为当机者,其间之关系,固显然可见也。大乘佛教之演化为密教,虽千头万绪,而菩萨与外道、龙、鬼、夜叉之合化,为一特要之因素也。
『般若』、『华严』之字门陀罗尼,亦予秘密法以有力之根据。大众部「苦言能助」,开音声佛事之始。至字门陀罗尼,则藉字母之含义,闻声思义,因之悟入一切法之实相。如「阿」字是「无」义,「不」义,闻唱阿字,即悟入一切法本不生性;此深受婆罗门声常住论之影响也。其初,犹以此闻声顾义为悟入实相之方便,继则以文字为真常之显现,以之表示佛德及真常之法性矣。以此昔之密咒,用以为「息灾」、「调伏」、「增益」,后则以密咒为成佛之妙方便。「阿字本不生」,固为其重要理论之一。
龙鬼神秘之思想,虽逐大乘道而渐盛,然初期大乘经中,助佛扬化及受化者,多为人身菩萨,犹以入世利生、深智悟真为本。此期之经典,密咒之成分渐多,然多用以护持佛法,未视为成佛之道。且此项密咒,亦多后代增附之。如『般若经』本无咒,虽说「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是一切咒王」,实以喻赞般若之特尊。后人集出「学观品」要成『般若心经』,则加以「即说咒曰」云云。『法华经』本无咒,而「嘱累品」以后之附编者,有「陀罗尼品」。『仁王经』、『理趣经』本无咒,唐译则有。凡此皆足以见初期大乘之犹未太滥也。
密教亦称瑜伽教,与瑜伽者之关切特深。详解脱之道,唯八正道,即三增上学。以正见、正思之慧学为眼目,以正语、正业、正命之戒学为足。必心怀明洁,行止无瑕,而后以勇猛精进心,因正念以入正定(定学)。止观相应,乃得断惑证真。断证有赖于禅定,而佛法不以禅定始,亦不以禅定为尚,取其摄心明净而已。否则,离戒慧以入禅,未有不落魔外蹊径也。佛世言禅定,推二甘露门,此皆印度常行之禅法,而佛资以为摄心之门。初以不净观,厌心切者多自杀,乃教以安般念,即以调息为方便而系心入定。「风」、「脉」等瑜伽,即此安般之余,而恋世心切者,末流乃与方士家言合辙。静居入禅,其戒行不净,慧眼不明,动机不正或不善用心者,常有种种身心病生,有种种可喜可怖境界现前。正本清源,莫如戒慧。或者不务本而逐末:悬圣贤像、善神像,烧香散华以求护卫者有之;论宿曜吉凶,时日祥忌,山水利害,以求解免者有之;藉咒力、表徵物,请护法神以驱鬼魅者有之。禅病日深,神秘之风日炽。昔佛之世,弟子以不见佛为苦,夜行独居而有怖畏者,佛尝教以念佛、念天。念佛陀之智慧慈容;或念行善者必升天,我既行善,复何所畏!以此强其意志,慰其脆弱之心。禅者怖畏多,念佛乃为其要行,发为念佛三昧。不仅念佛之悲智,而多念佛之相好,住处之庄严(净土);求于此三昧中,佛为现身说法。所念者不仅佛陀,诸菩萨亦为观想之境。殆佛与天混融之势成,观想夜叉等为本尊而求成就之密法乃出。瑜伽师初出虚妄唯识论,又伴真常唯心论而大出密法。南北瑜伽者合流,三密瑜伽之教乃盛行矣!
二 秘密教之传布
秘密法虽逐大乘而起,然独立而成所谓□特罗乘,则远在其后。密乘学者欲托古以自厚,乃谓昔已有之,且大宏于龙树。于佛教名德,如提婆、无着辈,莫不引以为密乘大师;传说之纷杂,亦已极矣!西藏传密乘有事部、行部、瑜伽部、无上瑜伽部──四部。我国旧传之密乘而流入日本者,有胎藏、金刚二大部,此二与行部、瑜伽部相当。无上瑜伽部后出,始宏于波罗王朝,赵宋曾略出数部,间有被禁不行者。事部则与日本所谓二大部外之所谓「杂密」者大同。自理论言之,胎藏界明本具之真常心性;金刚界则详于真常本净性之修显,并与真常唯心论之大义合。「杂密」则罕言理性,其修无相瑜伽,亦即妄以明空,不与天色身观相合,真常之色彩不深。言组织,杂密常聚佛菩萨鬼神于一堂,未若胎藏界等组织严密,秩然有序。其行法中,结坛场,重供设,诵咒结印,详于事相而略观想。其观想本尊,则召请一外来之本尊而观之,修毕则送之还,未直观自身即佛也(大都如此)。于秘密教之发展中,事部乃其未臻圆熟之初型,其流出实先于真常唯心论之盛行。佛元七世纪之末,(晋永嘉中)帛尸梨密多罗,即以善持咒术称,来华译出『孔雀明王』、『灌顶神咒经』矣。初期之杂密,与北印之瑜伽师有关。『西域记』谓北印乌仗那人,「特闲咒术」;秣底补罗亦以深闲咒术著称。西藏传僧护以前,秘密法不无流行,乌仗那人多有得持明位者。初期来华传译密典与精闲咒术者,多北印及西域之龟兹人。龟兹之帛尸梨密多罗,善持咒术,无论已。佛图澄姓帛,再到□宾,亦「善诵咒术,能役使鬼神」。余如北印菩提流支之兼工咒术,乌场(即乌仗那)之那连提耶舍,健陀罗之□那崛多,且于隋世广出咒典。沿雪山而住之瑜伽师,内有所见于定境,外有所取于民俗之咒术,以之自护,以之教他,事部乃渐行。
密乘之流布,常途多托始于龙树,其初指『大日经』而言,请一论龙树师资之传承。什公来华,惟传龙树、提婆,青目等之传承不明。『付法藏传』谓提婆弟子罗侯罗;真谛传罗侯罗以常乐我净释八不,性空者之转入真常,可考见者,自此人始。西藏传罗侯罗弟子有龙友,龙友弟子僧护。龙友之与龙树,传说颇为紊乱。龙友之师为罗侯罗(跋陀罗),俗乃传龙树之师亦为罗侯罗,其讹传盖可想见。又传说与提婆同时,有本名如来贤而称为龙叫(即『楞伽经』中之龙猛)者,弘传唯识中道。龙友、龙叫与龙树之传说相杂,而有龙树传密之说。以各种记载观之,龙友弟子僧护时,行部始显然流行于世。有龙智者,传为龙树弟子。或言玄奘于北印磔迦国所见之长寿婆罗门,即龙智其人。略后,胜天弟子□流波,月称弟子护足,亦从龙智学。唐开元来华之三大士,并自称受学于龙智。密学之盛,与此老关系之深,可以见矣!龙智年寿极长,传出龙树,殆即龙友或龙叫弟子欤!事部乃咒法发展之雏形;其融摄真常之深理,以三密为行法,组成事理圆具之密典,疑即龙叫、龙智其人。
行部之流行较早,以「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本,以方便而至究竟」三句义为大本。明十缘生句,颇类于『般若』之说。然菩提心指自心本具真常性德,方便则多明随机适化之行,可谓真常化之般若也。瑜伽部之『金刚顶经』,明五智成身,盖后于唯心论之盛行。行部、瑜伽部之流行,已渐自北印而移入南中。后期之性空者,佛护、清辩宏法于南印,并转入密乘。『西域记』谓清辩入那罗延窟,实即学密之谓。中印之月称、智藏,下至静命、莲华戒,亦无不学密。无着学系之游化南中者,如陈那、护法、法称辈,西藏并传其与密有缘。唐代来华之传译密典者,亦以南印,尤以中印度为多。盖时秘密之思潮,立本于真常、唯心、圆融、秘密、他力、顿成,融性空与唯识之学而无所不可。空有之交诤,仅供秘密者之庄严而已。初无所偏于二家,其力崇中观,则以龙智而下,性空者多入密有以致之。
行部与瑜伽部之成立,在融摄世俗边,可谓佛梵之综合,此于胎藏界、金刚界之曼陀罗可知。惟其中有可注目者,即以在家菩萨(天人)形之大日如来为中心,以金刚手等护翼之,释迦及阿罗汉等,则退列于外围。盖以密者之见,印度之群神,自其本地言之,并佛菩萨之示现,为大日如来之内眷属、大眷属。应化身之释迦及其眷属,转望尘而莫及。以在家菩萨为中心,本大乘佛教必至之势。显教之文殊、净名,以及诸大菩萨,无不有越出家声闻众而上之之概。惟秘密者以在家佛教之立场,不能发为入世济众之行,而融合世俗之神教,犹敢轻究竟之解脱道,唱释迦不得成就,请教于天上之大日如来而后能证入之说,不能无感于尊卑之倒置耳!旧传罗侯罗跋陀罗,即婆罗门学者娑诃罗,而龙智亦一长寿婆罗门。此时之佛教,常以佛化之婆罗门学者为其先导;其精神固已非僧非俗,亦佛亦梵矣!
虽然,行部与瑜伽部,犹以人形之大日如来为中心也。次以密乘行者,于胎、金之圆融大法界中,特契于金刚明王。以大贪乐为摄引,大忿怒为折伏;大贪大镇而大慢,观自身即本尊而修之。其中心之崇拜,为罗刹、夜叉,求其如大日如来之人形,亦不易得矣。于此,吾人于古人之心境,似应有所谅解也。印度为神之世界,一切在神秘氛围中。初以佛教之行而少衰,中印法难后,又渐复其繁荣。佛教以大乘入世之融摄,多少倾向于他力。迨笈多王朝兴,婆罗门学者以梵我论为本,予人格神以论理之根据,增强湿婆、□纽、梵天之信仰;下至一切世俗迷信,无不兼收并蓄,蔚成时代潮流。以反吠陀而兴之佛教,对此能无切身之感乎!声闻之解脱行,不足以应群机,亦不足以畅佛怀。入世之菩萨行,虽理论已极于性空缘起,而菩萨僧之不立,政教形势之限制,亦难以成入众利济之行。大乘唯有趋于随机适应,专精禅思发通以济众之途。自性空以入形而上之妙有,自力以入他力,缘起以入唯心,无神而入有神,固有意无意而开始转变者。驯致形成梵佛之综合,一反根本佛教之精神。然创始转化者,似未尝不知之。『深密经』明说为五事不具之钝根,说依他自相有。『楞伽』明真常唯心,而谓:「若说真实者,心即无真实。言心起众相,为化诸愚夫」。『大日经』明秘密法,而谓:「劣慧不能堪,且存有相说」。古人非不知之,特欲以此为方便,摄世俗以向佛耳。其如始简终钜,真常唯心神秘之说,与生死心积习相应,乃一发而不可收拾也。
前三部之流行,笈多朝以来三百余年事也。若无上瑜伽,则后弘于波罗王朝。自伐弹那王朝倾覆,中印大乱,佛教之势转衰。有波罗王朝兴,佛教乃赖以偏安五百年,而成一异样之繁荣。东方有瞿波罗王,起而统一藩伽罗国,西取摩竭陀等地,创波罗王朝。王朝相承,凡十八世。夜叉波罗王为大臣罗婆斯那所篡,王朝遂亡。此十八世五百年间,崇信佛法,历世不替。其尤竭诚护持者,凡七世,称「波罗七代」。七代中,第四世达摩波罗王时,国力最盛,曾扩展至曲女城,于佛教之护持亦最力。王于那烂陀寺附近,建欧丹富多梨寺。又于北近建□玖摩罗尸罗,即有名之超岩寺。道场百八,规模宏大,视那烂陀之八院三百房而过之,遂夺那烂陀之席,而超岩成最高之学府矣。于此波罗王朝,一类无上瑜伽,初非人间所有者,始由密乘学者次第传出。初有□流波者,出那烂陀座主胜天之门,后从龙智学而得悉地。自后,昙□醯流迦,婆日罗犍陀等,相继得道。又有婆婆波、婆罗波、俱俱罗罗□、喜金刚等出,并宏瑜伽及无上瑜伽五部。如『集密』、『欢喜金刚』、『明点』、『幻化母』、『阎摩德迦』等,均先后流布。及喜金刚弟子檀□醯卢迦,又传来『佛顶轮』、『救度母轮』等,无上瑜伽已大体备矣。佛元十二世纪后期,达磨波罗王在位,建超岩寺,密乘之势益盛。王于「现观庄严」派之狮子贤,弟子智足,特加钦崇,而密乘与随瑜伽行之中观师,相涉乃益深。智足遍宏前三部,及五种内道□特罗,于『集密』之解释尤工。然与护足之旧传有异,『集密』因有所谓「龙猛传」及「智足传」之两大流也。继智足而为超岩寺主者,有然灯贤等十一人,通称「调伏法□特罗阿□梨」。盖皆维持智足之统,专宏『胜乐』、『阎摩』、『明点』、『欢喜金刚』、『集密』等无上瑜伽者。超岩外之密乘学者亦不少,如寂友之通前三部;觉密、觉寂之通前三部而特精瑜伽部,皆其著者。第七世摩醯波罗王时,□睹波始传来『时轮金刚』,其徒时轮足宏之。密乘之学,发展至至矣尽矣。十一世茶那迦王之时,名德济济,超岩极一时之盛,有「六贤门」出。六贤门者,东则宝作寂;南则智生慧;西则自在语称;北则那露波,次以觉贤;中则宝金刚及智吉祥友。六贤皆博晓五明,专宏密乘,于无上瑜伽之『胜乐』,尤所致意。其后座主之佼佼者,有阿提峡师资,那露波师资等,以十七世罗摩波罗王朝之无畏现护为斯学之殿军。王朝多故,教界落寞,余势已奄奄欲息矣!
综观秘密教发展之势,即鬼神崇拜而达于究竟。事部本为次第错杂之传出,后人尝董理而统摄之,分佛部(上),莲华部(中),金刚部(下)之三部。佛部以释迦为部尊,文殊为部主;莲华部以阿弥陀为部尊,观世音为部主;金刚部以不动为部尊,金刚手为部主。虽意在融摄鬼神,而尊卑之势犹存。此三部,就其所重而言之,则佛部为解脱相之佛;莲华部为慈悲相之菩萨;金刚部为忿怒相之鬼神。世人之所崇事,唯此三类而已。此亦即以释迦文殊之大乘深智,融西(北)方弥陀、观音之慈悲柔和,东(南)方不动、金刚手之方便雄猛也。行部承之,综合为三部,然佛部之释迦,转化为在家菩萨(天人)相之大日如来,秘密教为之一变。化出家佛为在家佛,以为重人可,以之为重天尤当。其曼陀罗中台作八叶莲华形以象心,中为大日如来,四方为四佛。瑜伽部即五方五佛说而开为五部──如来、宝、莲华、业、金刚。其曼陀罗依月轮心中五智成五佛,一一出三轮身。即以大日(中)、不动(东)、宝生(南)、弥陀(西)、不空(北)──五佛为自性轮身。普贤、文殊、虚空藏、观自在、金刚业──五菩萨为正法轮身。不动金刚、降三世、军荼利、六足(即阎摩德迦)、大夜叉金刚──五大明王为教令轮身。行部以三而启五,瑜伽部明五以含三。以如来部为最胜,而如来为在家菩萨形;僧俗之形虽倒,人鬼之叙未失也。嗣以学者特重金刚之调伏,乃流出『集密』、『胜乐』、『阎摩』等无上瑜伽。然诸部独立,颇有无统之感。或谓五部统以金刚持之第六部,即以金刚持为最胜;亦即离去天人相之菩萨,而以鬼神夜叉之忿怒身为所崇,秘密教又一变。或谓波罗王朝时,国难教难相逼俱来,故特重金刚之雄猛法以制之。教法当机,义或近之。虽然,国难教难,五大金刚其能救之乎!
事部─────解脱之佛陀主,摄外----+
行部──┐ |
├──悲和之菩萨主,融外----+----鬼神崇拜之密教
瑜伽部─┘ |
无上瑜伽部──贪镇之鬼神主,同外----+
三 秘密教之特色
密教多特色,承固有之倾向而流于极端者有之,融摄外道者有之。若以一言而罄无不尽者,则以「世间心为解脱」是已。信师长达于极端,即自身妻女亦奉献而不疑。师命之杀,不敢不杀;命之淫不敢不淫,此婆罗门所固有(读『央掘魔罗经』可知),后期佛教所取用者也。佛斥外道之事火,而教以事根本火(供养父母)、居家火(供养家属)等。密乘学者又转而事火(护摩):求子、求财、求寿、求官,一切无不于火中求之,而酥、蜜、衣服、珍物,悉举以供火之一炬,将以求其大欲也。佛世以依教奉行为最胜之供养,佛后亦供以灯明香华等而已。密教以崇拜者为鬼神相,其供品乃有酒肉。有所谓「五甘露」者,则尿、屎、骨髓、男精、女血也。更有「五肉」者,则狗肉、牛、马、象及人肉也。以此等为供品而求本尊之呵护,亦可异矣。且置此等琐屑事,试一言其要义。一、心余力绌之天慢:密教以修天色身为唯一要行,念佛三昧之遗意也。自佛天合化,佛菩萨既示现天神身,龙鬼夜叉亦多天而实佛菩萨之示现。观此天等之相好庄严,此自世俗假观来。「观身实相,观佛亦然」,观己身、天(即佛之示现)身之实性,此自胜义空观来。此二观,初或相离而终复合一,以身语意三密修之,即手结印契,口诵真言,意观本尊之三昧耶、或种子、或本尊之相好,求佛天加持而有所成就。若直观佛相,观成而佛为现身说法,显教大乘亦偶有之。然秘密者意不在此,虽或前起本尊,而要在信自己为本尊,观己身为本尊,本尊入我中,我入本尊中,相融相即而得成就。天慢者,即以佛菩萨自居。此由他力念佛之渴望救护,自力念佛之我佛平等,极卑极慢之综合,而以三密行出之。一切法真常本净,不应妄自菲薄,应有坚强之天慢。自身即佛,而未尝不自感其无能,乃唯求本尊之三密加持。质言之,信得自身即佛,而求诸佛三密加持力以实现之。此与初期大乘经论,信有成佛之可能,而但可于智深悲切之大行中得之,精神之相去远矣!秘密者修天慢而即身成佛,如乞儿以富有自居,衣食不给,乃卑辞厚颜以求富翁之赐予,俾与富人共乐耳!何慢之有?二、厌苦求乐之妙乐:出家声闻弟子,视五欲如怨毒,以「淫欲为障道法」,固非在家弟子所必行。然以性交为成佛之妙方便,则唯密乘有之。「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大乘摄化之方便。方便云者,且以此引摄之,非究竟,亦非漫无标准也。或者谬解「以乐得乐」,乃一反佛教之谨严朴质,欲于充满欲乐中,成就究竟佛果之常乐。欲界欲乐中,淫乐最重,或者乃以此为方便,且视为无上之方便。惟是淫欲为道,密宗之旧传我国而流入日本者,犹未尝显说,故每斥无上瑜伽之双身法为左道密教。然特宏无上瑜伽之西藏喇嘛,则矜矜以妙法独备于我已。平心论之,此即「欲为方便」之极端,固于前三部见其绪矣。所崇事者,天身之佛。天有明妃(天后),佛亦仿之而有「佛母」、「明妃」,此即与「方便(悲行)为父,般若(智慧)为母」之大乘义相杂。金刚以表雄猛折伏,莲华以表慈和摄引,亦一转而为生殖器之别名。密教所崇事之本尊,无不有明妃。事部则彼此相顾而心悦,行部则握手,瑜伽部则相拥抱,无上瑜伽则交合:此固顺欲界欲事之次第而成立者。前三部虽有相视相抱事,而行者每以表悲智和合等解之。然无上瑜伽则付之实行;衡以密者之说,则「三昧耶」为表象,「法」为观想,「业」为实行,固表象独是而观想实行之非耶?以秘密教之发展观之,固不达此不止。吾人以秘密教为佛之梵化神化则可,尊信前三部而不信无上瑜伽则不可。何有智者,誉病入膏肓为健康,而归死亡之责于临终一念也!无上瑜伽者以欲乐为妙道,既以金刚莲华美生殖器,又以女子为明妃,女阴为婆伽曼陀罗,以性交为入定,以男精女血为赤白二菩提心,以精且出而久持不出所生之乐触为大乐。外眩佛教之名,内实与御女术同。凡学密者必先经灌顶,其中有「密灌顶」、「慧灌顶」,即授受此法者也。其法,为弟子者,先得一清净之明妃,引至坛场。弟子以布遮目,以裸体明妃供养于师长。师偕明妃至幕后,实行和合之大定,弟子在外静听之。毕,上师偕明妃至幕前,以男精女血(甘露)即所谓「菩提心」者,置弟子舌端。据谓弟子此时,触舌舌乐,及喉喉乐,能引生大乐云。以尝师长授与之秘密甘露,名「密灌顶」。尝甘露味已,去弟子之遮目布。为师者以明妃赐与弟子,指明妃之「婆伽」而训弟子曰:此汝成佛之道场,成佛应于此中求之。并剀切诲以一切,令其与明妃(智慧)入定,引生大乐,此即「慧灌顶」。『欢喜金刚」云:「智慧满十六,以手相抱持,铃、杵正和合,阿□黎灌顶」,即此也。经此灌顶已,弟子乃得修无上瑜伽,其明妃可多至九人云。西藏宗喀巴似有感于此道难行,故于无上瑜伽之双身法,自灌顶以至修行,多以智印,即以观想行之,然余风犹未尽也。解脱是所求,欲乐不欲弃;厌苦求乐而不知乐之即苦,乃达于淫欲为道。或云:印度有遍行外道,于性交为神秘之崇拜,佛教之有此,欲用以摄此外道也。三、色厉内荏之忿怒:应折伏者则折伏之,菩萨之行也。密乘行者,特于无上瑜伽,其崇事之本尊,无不多首、多手、多角,脚踹口咬,烈焰炽然,兵戈在握,虽善画鬼者,亦难设想其可畏也。然以予视之,大丈夫一怒而安天下,犹非面目狰狞之谓,而况菩萨之雄猛乎!龙树菩萨引偈云:「若彩画像及泥像,闻经中天及赞天,如是四种诸天等,各各手执诸兵仗。若力不如畏于他,若心不善恐怖他,是天一切常怖畏,是故智者不属天」。力不如则失雄威,心不善则失慈悲,其不堪崇事,固明甚也。密乘者以学出龙树自居,而以狰狞之天形为所崇,不亦可以已乎!总之,秘密者以天化之佛菩萨为崇事之本,以欲乐为摄引,以狰狞为折伏,大镇大贪大慢之总和。而世人有信之者,则以艰奥之理论为其代辩,以师承之热信而麻醉之,顺众生之欲而引摄之耳。察其思想所自来,动机之所出,价值之所在,痼疾其可愈乎!
四 印度佛教之衰亡
佛元八世纪以来,佛教外以婆罗门教之复兴,于具有反吠陀传统之佛教,予以甚大之逼迫。内以「唯心」、「真常」、「圆融」、「他力」、「神秘」、「欲乐」、「顿证」思想之泛滥,日与梵神同化。幸得波罗王朝之覆育,乃得一长期之偏安。然此末期之佛教,论理务琐屑玄谈,供少数者之玩索;实行则迷信淫秽,鄙劣不堪!可谓无益于身心,无益于国族。律以佛教本义,几乎无不为反佛教者!闻当时王舍城外之尸林中,密者于中修起尸法(可以害人)者,即为数不少。佛教已奄奄一息,而又有强暴之敌人来。佛元十四世纪初,阿富汗王摩诃末,率军侵略印度,占高附而都之。回教渐渗入印度内地,相传侵入者凡十七次;每侵入,必举异教之寺院而悉火之。佛教所受之损害,可想见也。于是恒河,阎浮河两岸,西至摩腊婆,各地之佛徒,改信回教者日众。其佛教仅存之化区,惟摩竭陀迤东耳。迨波罗王朝覆亡,回教之侵入益深,渐达东印,金刚上师星散。不久,王室改宗。欧丹富多梨寺及超岩寺,先后被毁;即仅存之那烂陀寺,亦仅余七十余人。佛教灭迹于印度大陆,时为佛元十六世纪。佛教兴于东方,渐达于全印,次又日渐萎缩而终衰亡于东方。吾人为印度佛教惜,然于后期之佛教,未尝不感其有可亡之道也!
五、大乘是佛说论
── 民国三十二年冬覆僧愍等书──一 序起
来信所说的:「若当日佛陀未曾说过大乘,则其余大乘,亦应如真常系,一切皆为后人之悬想产物。若佛陀当日曾说大乘,不知某些大乘是佛所说」?这确是极重要的问题,是值得提出论究的。你们的提出这一问题,好像是怀疑大乘,而实是不能忘情于真常唯心论。信仰是应该坚强的,是不可随便的因他人而轻易放弃自己的;这是应有的态度!问题既然极其重要,我当然愿意来研究一下,提贡我的意见。而且,站在另一对方的,你们不是也时常听见么?他们以形式的信仰为满足,公然的宣说:「大乘非佛说」;自称所信的为「佛说」,或称为「原始佛教」。这种糊涂的信仰与抹煞,引佛教走上了黑暗的歧途!我们有信佛与护法的热忱,应该好好的论究他,起来纠正他!
你们提起的问题,经我审慎的研究起来,使我非常为难。这个一言难尽的问题,真的一时不知从那里说起!在我的了解中,是佛法与非佛法的判别,根本与你们心目中的标准不同。佛说,是佛当日从口中一句一字的说出来,可以信。佛没有说,就是后人的悬想产物,值不得信仰。我不知你们的意见是否如此!我想大概是如此。但我觉得,佛法,虽然是有佛也好,无佛也好,老是如此如此。但一经如来从语言与身行中表现出来,那就成为世谛流布。世谛流布的,是显现于世间的佛法,就不能违反世谛流布的一般性。我们不能纯凭信仰或者偏见,应了解世谛流布的种种情况。我们要研讨的大乘是否佛说,也需要从世谛流布──从佛法流行于世间的情况中,去理解,去论定。这是非常复杂的问题,「说就是,不说就不是」的取舍标准,根本不能适用,要从根本上加以纠正。不然,就无法正确的论断这一问题。为了要解答这一问题,不能不从多方面说起,希望你们能耐心的读下去!
二 从佛法的表现上说
什么是佛法?我以为:十方佛的是否说法,大可以不问。总之,我们这个世间的佛法,知道有佛有法,无疑的由于释迦牟尼佛而来。释尊有他的自觉圣境;他吐露在语言中,表现在行为中。这意境、言说、身行的三业大用,出现在世人的认识中,是这个世间的佛法根源。这三者,我们不能忽略那一端,要从他──言说与身行的相关性、统一性,深入释尊的本怀。否则,偏重这,忽略这,都是不够健全,不够正确的认识。然而,不幸得很,由于印度的重视口口相传,佛法早被误解为佛说了。我们应该记着:佛法是不限于口说的。例如佛对比丘说:「你应当看护病人」,这当然是佛说,是佛法。某次,释尊巡行僧房,亲自为病比丘洗涤。这样的实际行为,难道就不是佛法!释尊的来去动静,待人处事,那一样不是佛法?这大抵深刻的影响于弟子的心目,传说于佛教的人间。佛的慈悲、智慧、愿力、精进,他的时代适应与究极理想,都要从他的言教与身行的综合中,从形式而体会到实质,才能洞见全体的佛法。佛法,特别是如来的功德,佛心的深处,那里都能从释尊的言说──自称自赞中得来!佛法并不等于佛说,佛法而被误解作佛说,真是佛法的大不幸!
释尊的三业大用,映现于世人的认识中。世人所体认到的,是他的反映;是在世人的认识能力、及性格与兴趣的限制下,去认识释尊的一切。这里面,就有本质与影像的问题,也就是对象与认识,事相与名言的问题。对象与认识,并不完全一致。见佛与闻法──所见所闻的,并不等于佛法自身,这是佛法通过听者见者的主观性,而后反映出来的佛法。释尊时代的人,即使是及门的出家弟子,也不全是利根的,也尽有与释尊的精神不相契合的。所以释尊及门弟子的观感,好在他的直接性,但并不能保证他的绝对正确。这可以举三点来说:一、不知:在佛弟子的认识中,不知有这么一回事。这或是忽略──主要是根性与兴趣不合而不知,或是遗忘而不知。遗忘的不知,或是个人的遗忘,或是大众的遗忘。例如佛涅盘后,阿难传布释尊的遗嘱:「小小戒可舍」。然而,什么是小小戒,阿难不知,大众也不知。结果,佛制的戒律,不论大小,一律遵行。这也许合于当时的需要,但重律的上座们,使戒律成为琐碎的教条、仪文,显然的违反了释尊的精神!这那里能代表完整的佛法!个人的遗忘,可以重复记起。即使是大众的遗忘,因某一事件的发现,也可能重行发掘出来。这是世间的一般现象,佛法流行人间,也不能说决无此事。所以,某人不知,或某些人、某些时不知,不一定就是没有。这种不知的再认识,错误──以今拟昔,以似为真的可能性,当然很大。但比平常所知的更正确,足以修正过去的误解,也着实不少。如锡兰过去,盛行大乘法,在现有的锡兰佛教界,几乎忘记得一乾二净。但一考中国佛教的文献,与锡兰的佛教遗迹,即将彻底的纠正他们的意见!
二、错知:观察者的性格与认识力,不够了解对象。在所认识到的人与事,不论说他好,或者不对,每为皮相的认识,与情感的歪曲,不能正确的理解对象。这如□帝比丘亲闻佛说,而说识是生死根本,即是一例。傅说中的佛说,当然不能契合释尊本意的更多。
三、少分的知:伟大的思想,复杂的事件,是和合为一而又内有种种差别相的。如偏狭的见到一端,就是能深入其微,也不能看为完整的、正确的。或者,在常时是少分人的了解,未能成为众所周知的时代佛教。这如学菩萨而成佛,释尊是事实的证明者;弥勒是继踪前进者。学菩萨道而成佛,如本生谈等,尽多的留传人间。然而释尊的时代佛教,并不劝人学佛;声闻弟子都以急证解脱为目的。这一发菩提心,修菩萨道的法门,逐渐的发展为时代共趣的佛教;可能由于适应新的时代环境,而有多少新起的成分,但自有他的来源,不能看作纯为后人的悬想产物!
从这种见解去了解佛法,我不一定说:佛灭前后的时代佛教,是不知,错知,少分的知。是说:古型的圣典,当然值得珍重。但稍为后起的,多少变化或重心不同,这可能为不知者的再认识,错知者的纠正,少知的综合而成为圆满,或逐渐开展而形成大众共知的佛教。这需要郑重的虚心的探讨,是不能看作佛所未说而轻易抹煞的。事宝上,像王舍城迦叶系的少数结集,确是偏于苦行与自了汉认识的佛法,不能完满而忠实的映现释尊的一切。如佛说小小戒可舍,而迦叶决定为一律保留。如迦叶行头陀苦行,释尊曾劝迦叶舍头陀行,而迦叶却固执的不听释尊的劝诫。如释尊因阿难而度女人出家,佛在时,迦叶隐忍下去。等到释尊入灭,迦叶即大为反对,以此为阿难的错误,强迫他向大众忏悔。释尊入灭以后,领导大众结集圣典的迦叶,风格见解如此!这样的结集──而凝成的初期佛教,无疑的不能代表佛法的全体。如说佛教只有这些,那是怎样的荒谬!
还有,人类认识中的佛法,用语言表达,用文字记录出来,也是值得注意的问题。我们的了别认识,是显境名言;语言是表义的名言。虽然说,思想是没有说出来的语言,没有录出的文字;语言与文字,是思想的表现与记录。但思想与语文,还是有些不同的。辞不达意,是极一般的事实。思想是生动的,自觉的内容,常是有机的统摄着,能随时空的不同而适应的。语文就机械多了!他多是片段的;相关的统一性,每不是浅薄的印象所能够了解。白纸上漓了黑字,常被愚拙者固执著,把他僵化而成为古人的糟粕。我觉得,佛陀的三业大用,从佛弟子的认识中,化为文字记录,实在损失不少!但这是不可避免的。如古型的杂阿含经,这样的简要、杂碎!总是说如此,很少详细的说明他所以如此。释尊果真是这样的简默吗?佛确是不欢喜多说多辩的,但要使人听法而修行得悟,决不能如此。这无非为了适应口口相传的方便,而把他简练到如此的。在表义的名言中,有音声符号的语言,形象符号的文字。佛灭前后,都用耳提面命的语言(声名句文);从语言(及弟子间的传说)到大部的记录,这是阿育王以后的事了。从语言到文字,你想有多少变化。语言的生动表情,在口口相传中,被脱略乾净。特别是印度的方言复杂,经过口头上的重重传译,就不免起着或多或少的变化。所以即使是佛所亲说的部分,也不能学究式的,专从文字的考证、训诂中,去完美的了解佛法。
近来的一分学者,推重锡兰所传的巴利文圣典。锡兰的佛教说:这是释尊使用的摩竭陀语;巴利语圣典,是王舍城五百结集的原典。以语文的古老,证实他们的三藏,是古老的、正统的佛说。与他们不同的,即使是阿含与广律,也被看作后起的、改写的。如这不过为了宣传的目的,那末让卖糖人去说他的糖甜吧!如作为事实,作为是否佛说的标准,那是违反佛陀精神的,不能不表示反对。佛制:「听随国俗言音学习佛说」。佛法是普应无碍的,不是神教式的执一而强同的。以不同的言音来学习佛说,也是锡兰律典所共说的。所以,无论释尊与王舍结集使用甚么语文,佛教界并没有标准的语文。亿耳以阿磐地语诵『义品』,释尊是一样的赞叹他!雅语,起初是恒河上流──西方系所使用的。释尊不同情他们的「佛法统一化」──雅语化,但并不反对他们以雅语学习佛说。这是佛世即已如此,以雅语诵习佛说,不是后起的变化。传说阿育王时代,华氏城因僧众的来自各地,语音隔碍,所以分用不同的语言诵戒,佛法即分为多部。在不同的环境中,佛教适应不同文化,采用当地语文,确为佛法分部的重大原因。锡兰的佛教,从大陆来,起初是并不专为巴利语的。照锡兰佛教徒自己的传说:由于大寺派与无畏山寺派相诤,大寺派始以巴利语写定三藏,这是西元前一世纪的事。他们的想像,以为巴利语圣典,都由摩哂陀传来。不知即使摩哂陀使用巴利语宏法,在当时口口相传的状况中,三藏的南传,决不会出于一人的口授。其后,也还有非巴利语的;西元四、五世纪间的觉音,始一律的改写为巴利语。这在当时,仍旧是大寺派的,而不是锡兰佛教全体如此。我们相信,巴利语为古代的方言之一;然以巴利语写定三藏,在锡兰也不算是太古了!我们如不打算效法神教徒,不希望宗教获得语文的特别支持(如婆罗门教以吠陀语为神的语言等),那末语文不过是载道的工具而已。印度佛教语文的复杂性,与佛法语文化的种种问题,是值得巴利语佛教者反省的!
还有应该注意的:就是先见于文记的,并不就是先存在的。这像民间流行的故事,有还没有记录的,但并不妨早已存在。他比近代发明而出版的,要早得多。从这种意义去看佛法,在文字流行较迟的圣典,可以说在某时盛行,不能就此指为后人悬想的产物!他的是否佛法,是否佛说,需要从种种方面去判决审定他。后起的,可能早已存在,但我也不否认受有外来的影响,以及传说而改变的成分。
这还专在语文上说。其实,佛法的表现,音声符号中,还有音乐歌唱,甚至语言的情调;形象符号中,还有图画、建筑、雕刻等,无不在有意无意中表现佛法,影响佛弟子的思想。这些,又大多是象徵的、抒情的、比拟的。如不从表现佛法的种种方式、种种关系中去把握佛法,而想专门在说与不说上去衡量佛法,这真是佛法的不幸!这些,离佛二三千年的我们,确乎已不能亲切的明确的容易了解。对于这些问题,也许是不谈为妙!倒不如把传统的片面的见解──佛说,覆述一遍,来得像样而博得人的同情。不过,如想更充实的、更正确的了解佛法,使佛法从古人的糟粕中解放出来,那非从新的观点──存在于现实世间的观点出发不可。从对象到认识,从认识到语言,从语言到文字,这表现佛法的不同形式、不同阶段中,有种种问题。承认了这点,就不会专凭佛口的说不说,用作现存圣典的是否佛法的抉择标准了!
三 从佛法的流行上说
佛法的表现,是说明佛法出现在时空中。流行,是说明佛法在时空中的延续、扩展与演变。释尊的三业大用,映现在佛弟子的认识中,又构成佛弟子的三业胜用。这表现佛法的事用的流行,有一必然而不可免的事实,即不能不有变化----我当然反对把他变成非佛法的。那保存旧有形态的佛教,就使是可能的,也必然为依样葫芦的形式崇拜,是我佛的不肖子孙!如我们是黄帝的子孙,如果我们现在的文化、经济、人口、领土,一切是老样子,这还有出息吗?所以,不但不知者可以再认识,错知者应该修正,少知者应该综合完成,应该发展而成为大众共知的佛教,这里面需要变化。而且释尊表现佛法的言教与事行,有释尊不共独到的深见,也有印度文明所固有的成分。这其中,或是无条件的承袭,或是多少修正而给以新的意义。或是契合于释尊正觉的本怀,或是为了时地适应而姑且采用的。佛在人间宏法,那就必然如此,不能不如此。这一切中,释尊特唱的深见正行,应严格的住持,与高度的发扬。因袭印度文明的适应部分,如是姑且采用的,那末时过境迁,虽确为佛口所亲说,也应该革新或取消,否则将转变为佛教发展中的障碍物了!早期的印度佛教,值得我们尊重,他到底去佛不远。但他不一定比后代流行的佛法,适合于百年千年后的时代,适合于千里万里外的环境!从这佛法流行的观点中,怎能以自以为然的佛说或不说,论断他的是否佛法呢!
这一极重要的问题,由于一般的缺乏「流行」的认识,引起的误解不少。如自称原始的上座佛教者,他们以早期的佛教形态为佛说,佛法,而抹煞以后的正常发展。甚至说:大乘是印度教徒改造佛教的成果。我曾与他们开玩笑说:这算什么?原始的上座佛教,不也充满外道的气味吗?关于这,我想你们是知道的。尼犍子外道以草木为有生命的,释尊因此而不许坏生。印度人以树木为鬼神的村落,因此佛制不得自行砍伐。外道雨季安居,半月半月说戒,佛应当时人的请求,也制为半月诵戒与安居的制度。当时的外道出家,托钵乞食为生,所以佛教也有这种出家的生活方式。从义理说:生死轮回,解脱涅盘,业力,这不都是奥义书以来的外道常谈吗?从修行的方便说:不净观,数息观,四禅,八定,三摩地,瑜伽,常时的外道,不都有大同小异的行持吗!佛称大雄,得一切智,外道不也有自称大雄,自称得一切智的吗?过午不食为斋,岂不是印度旧有的习俗吗?佛法,从印度宗教中发展而完成,又宏布佛法于印度,怎能不与印度外道有着深切的关系!如说大乘为外道,怕外道不单是大乘吧!以大乘为非佛说的佛徒,应起来论究这些问题!实则,佛法与非佛法,应重视佛陀独到的正觉,重视从正觉流出的佛陀真精神,佛陀三业大用的一贯特性。从大乘与学派的佛教,阿含与广律等而论究起来,大乘佛法的涌现,实为本着释尊正觉内容而作新的适应。如说:「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这是揭露释尊自证的本怀,而□弃初期佛教的方便──苦行外道为主机的适应性。然而佛法不能没有适应世俗的方便,所以:「更以异方便,助显第一义」。从正觉本怀的宗趣中,摄取了适应乐行婆罗门为主机的方便。从佛法的特质与佛陀的本怀说,从本生谈等而来的大乘,是更正确更深刻的开显了佛法。这本是『阿含经』以来的一贯倾向。可惜自称上座佛教的锡兰学者,不大了解他自己!他是倾向大乘的一流,流入岛国,而转化为狭隘的保守的佛教。他自身早就不大原始了!否则,如北方所传的说一切有部,不许别有小阿含,以本生谈等为「传说」、「文颂」。如大众部等,不说王舍城结集论藏,说阿□达磨即是九部修多罗:这才是代表更原始的思想!
还有,从根源的佛法,到流行的佛法,因了时地人的关系,必然的在分化而又综合,综合而又分化的过程中。从起初的,混然未画的一味佛法,到重重分化,「分分皆金」,可以说各得佛法的一体,但也可说各有所偏。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各有新的适应,对佛法各有他的取舍轻重。这流行中的佛法,后起者对于以先的佛法,抉择他,综合他,推演他。永远的流行,就永远在这样的过程中。众生的根性不一,认识的佛法也不能一律,只能作到根本的同一。大体一致,而不妨含摄得多样性(世间是缘起的,缘起法就必然如此)。彼此间,可以有新义,可以有针锋相对的异义(或者一是一非,或者各说一边,或者都不对),但求能根本的见地不错,这一切都不妨是佛法。举例说:孔子是儒学的大成者,但孔子以后,儒分为八。如荀子重礼乐文章,说性恶;孟子重性与天道,说性善。可以说各有所偏,但都不妨是儒学。难道儒学或孔学,一定要孔子说过的吗?佛法表现于佛陀的三业中,也表现于佛弟子的流行中,佛法决不即是佛说。这点,过去的佛弟子,早已说得明白:「佛法有五人说」;「一切微妙善语,皆是佛法」;「入佛法相」,名为佛法。虽然因此而佛法在不断的流行中,构成庞大的圣典,后来或不免变质。但这只怪我们的了解不够,怪得谁呢?古代的佛法与佛说,本来不一定要出于佛口。只要学有渊源,合于佛法不共世学的大原则,就够了。这无论是标为佛说,或弟子说,应作如理的寻思,本不能无条件的引用为权威的教证,不妨加以抉择的,所以说「智者能取能舍」。
佛法,本来不限于佛说,所以「大乘非佛说」,可说是似通非通的话!修菩萨道,成无上正等觉,这是任何佛弟子所不能否认的。如锡兰传来的『解脱道论』,说到菩萨以慈悲心,修习圆满十波罗蜜多;依此而圆满四处──谛、施、寂、慧,而圆满定慧,而圆满佛地。以慈心修十波罗蜜,岂不是与声闻行不同?如以为这是说种种大乘经非佛口亲说。这有什么意义?『阿含』与广律中,不也一样有非佛说的吗?我们知道,初期集成的『阿含经』,原有一合理的意见,即佛法是不限于佛说的。佛弟子间的自相问答,或与外道辩论,甚至传说的梵天、帝释等说,既无释尊在场,也不曾经过释尊的审定,都编集在『阿含经』中。浅狭的声闻佛教者,相信他们的经律是佛说,是王舍城结集的圣典。不知道『阿含经』中,即含有佛涅盘后的教说。如『增壹阿含经』中,那罗陀比丘为文荼王说法。在他们的传说中,这也不能不承认后起的增编!佛时的弟子,佛后的弟子的教说,编入契经中,这本是『阿含经』以来的一贯作风。
这种开明而合理的原则,不久即被歪曲,以为佛法都是释迦亲说的,什么都得加上「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某处」。于是乎,不能如舍利弗那样的,于七日中以种种文义,称性发挥佛说的一字一句,还是等于佛说。不能如初期圣典那样的,坦白的说是佛弟子说。必需解说为「佛所加持」的,「佛所印定」的,「佛所预记」的。这因为,在习俗的观念中,以佛法与佛(口亲)说为同一。这种情形,不但大乘经的编集者如此,『长阿含经』中,也即有这种明显的例子。如『梵动经』、『大本缘经』,明明为佛与弟子共相议论的集成,却解说为:先由弟子共论,佛再为他们说。由于习俗的以佛法为佛说,非看作佛所亲说,不足以起人信仰,所以声闻法中,明明为佛弟子集成的摩□理迦与阿□达磨,也得高推为佛说。声闻学派中,大众系的多闻部、施设部,分别说系的法藏部、饮光部(其实各部都有这些事),明明为佛二三世纪成立的,必说部主是佛的及门弟子,新从雪山来,从阿耨达池来,传布他们所亲闻于佛说的佛法。混佛法为佛说,引起种种非历史的传说,但这早就是声闻学者的常套,大乘学者不过继承这种作风而已!这些,在声闻法是佛说,在菩萨法中,难道即不是佛说吗!
或者以为:大乘经所说的佛说,菩萨说,缺乏历史的价值。其实,印度就是不重视历史的民族。释尊的创教,本崛起于印度的(没有教主的)民族宗教中,树立人格感召的圣者的宗教。但他流行于印度,受印度文化的特性影响,所以除南方的锡兰,北方的□宾区的佛教,略有事迹可寻而外,佛教又重复陷入民族的形式,淡褪了历史的痕迹。部分的声闻经,与一切大乘经(起初还依傍史实,后来即索性不在乎),已是佛教流行中佛教时代意识的表现,是佛教界──一部分或大部分人的共同心声。这如印度教的典籍,四吠陀而后,又流出梵书、奥义书、随闻经等一样;仅能推论他为编集于何时何地,属于某些学派的集出,决不能看作个人的作品,看作某人的伪撰。神教者以为这一切是神意所启示的,佛教即解说为一切是佛说的。集成于印度文化中的佛教圣典(阿含与广律,也不能例外),如连他的性质都不明白,想以是佛说与非佛说来衡量他,怀疑大乘经为一切是后人的悬想产物,说他缺乏历史的价值,岂非天大的笑话!
说起缺乏历史的价值,『阿含经』与广律,早就包罗得这种成分,而且是不少。举几则显见的例子来说吧!这对于大乘是否佛说,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的正确认识。去佛不久,由于佛法在口口相传中(初期圣典还没有编集完成),各处的比丘们,都在传说他的「亲闻佛说」,或「展转传来」的佛法。不知道他所传的,到底是否佛说(这已是混佛说与佛法为一),于是有以经、律、法相、戒──四事,集众公决的勘辨真伪法(见于摩得勒迦)。在史实考证的观点,这已太嫌不够,不可避免的会以佛弟子说为佛说的(这可能是极合佛法的,也可能多少变化的)。依广律说:如大家确信这展转传来的真是佛说(佛法),而不知在那里说,那末,不妨说在王舍城的竹园说,舍卫城的只园说,或六大城随说一处就好了。如不知为谁说,那末,比丘,即不妨说是为阿难说;国王,即不妨说是为频婆沙罗王说,为波斯匿王说;长者,即不妨说是为须达多说。『阿含经』与广律中的说处与听众,一部分的来源,就是如此。特别如本生谈,谁能精确的考定,佛在那里说,为谁说?菩萨往昔行因的所在地,广律说,这是过去的事情,说是迦尸国的波罗奈就得了。有关的国王,说是梵授王就得了。事实上,这只是老和尚们(「先轨范师」、「耆旧诸师」)的传说如此!这可见,初期的圣典,自称王舍城结集的原始圣典,早就如此。大乘经无非继承这种作风,发展得更成为民族宗教型的圣典罢了!生活于印度文化中的印度的佛弟子,他们能契会这种精神,所以信受一切大乘经为佛说,而不被限于「佛说」而自拘的。印度佛教的开展,是怎样的自由而活泼!在中国,在锡兰,一般都不能理解这种印度文化特性,以佛说为佛口亲说。于是乎,是呢,全盘接受;不是呢,根本取消。再不能有深确的认识,不能把握核心,不能抉择取舍而作新的适应了。近代的中国佛徒,愚昧而动摇,连老祖家风都神圣视之,想他们在全体佛法中,抉择佛法的真实,顶天立地的杀活自由,真是过分的奢望了!你们是大乘佛教的信解者,我不能不告诉你们大乘经的性质是什么!
在古代流行的佛法上看,大体上有守旧与创新的两派。有注重归纳、演绎的,也有注重直觉的。他们所采的态度,不外推演、抉择、摄取三类。推演是根据旧说,加以分析或引申的;这里面,就有旧说所不曾说破的,略说而没有广说的东西。抉择,是从不同的旧说中,分别他的了义不了义,假名说实相说,真实与方便,正确与不当。这抉择的狂风,常□弃了那些轻浮不实的,现实所不需要的东西。抉择的巨浪,常使佛教的重心转易,代以新的时代(三者中,抉择才真是革命性的)。摄取,这或者是在自宗的根本见地上,贯摄了佛法内别宗的见解;或是在佛法的见地上,融摄了世俗的学术、风俗或者其他,这出入可大了!这三者,都可以用,也应该用。因为固有的佛法,需要详明、发挥。佛法是一味而普应的,是随众生的根性所及而影现的,这自然需要抉择他的真义,抉择佛陀的本怀,使影像的佛法,更逼近本质的佛法。佛法需要面面充实,不能因学者的分化而割裂。他需要新的适应,怎么可以不讲求摄取?这都可以是佛法,但推演、抉择、摄取得不当,都可以成为错误的。这三者,作大体的分别:抉择是时代的开创者,振古复兴,更非此不可!惟有抉择,才能使我们有生气,把握固有的精粹,□弃那些糠秕。但用得不当,就会黑白颠倒,成为黄锺毁弃,瓦釜雷鸣的现象。至于推演的穷精微,融摄的极广大,是出现在抉择而确立某一根本思想系以后。他是发展,但如不保持基本的原则、精神,不照顾一贯的体系,那推演势必走上繁琐、纤巧、枝离、衰老;融摄更可怕的走上邪正不分,是非不辨。看来是不断的创新,其实是畸形的病态发展,加速的灭亡。我所说的佛法流行,就是从变的观点,从史的演化去观察。历史需要考真伪,但这与古董的监别不同,特别是因为佛法是无限错综、复杂的大流行。就是伪作(其实多是时代意识从无意识中形成的),其中并非没有思想上的渊源,有他的时代背景,也就是某一时代一部分人思潮的叙述。所以,并不能就此断定他的是不是。我们要从佛法的流行中,看出他前后的一贯性,种种中的共通性;看出他的演化倾向,是向上,或者停滞,或者堕落。我们要从佛法的流行中,探索他的精髓,使他在新的时代中流行!惟有在这样的观点下,才能说「大乘是否佛说」,大乘的开展是否确当。
四 从学派的分裂看大乘
现在要开始讨论大乘了。佛世,当然没有后期的大乘经典,可以说大乘经非释迦佛亲说。但菩萨道──修菩萨行,下度众生,上求佛果的思想,应该存在,也就是大乘是佛说、是佛法。关于菩萨道,释尊自己,就是一个不需要解说的事实。这菩萨道的思想,在佛教界酝酿,从学派的分裂中,一天天明朗强化起来。佛灭百年中的吠舍离结集,开始了耆年上座与青年大众的分流。从传说上看,这是律重根本与适应,和律务琐细与保守的争执(十事非法说)。等到阿输迦王时代的分争,是声闻未了与声闻究竟的争执(五事非法说)。这都是大乘思想在发扬,所以我称之为菩萨倾向的声闻分流。追溯得更古些,阿难与迦叶,富楼那与迦叶的争论,都意味着菩萨倾向的潜流了!起初,沿恒河东岸,以吠舍离为中心的东方系,演化为大众部,与西方系的上座们抗衡。传说大众部中有大乘经,这自然不容易证实。但从大众系的本宗同义看来,像佛身无漏,佛寿无量,佛威力无边,一音说一切法,一念知一切法,关于佛菩萨圣德的赞扬,也就是大乘思想的法性身论,可说是他们唯一着力的地方。在流转还灭的解说上,像心性本净,见空成圣,也是大乘的心要所在。所以起初不必有大乘经,但大乘法的基本要义,已相当完备了。到了迦王时代,大天更展开扬大抑小的争论。大众系的教化区,渐渐的向南方移入。东方的央伽多罗,传说有大乘经。摩诃迦旃延到摩诃剌陀,大天到摩醯沙漫陀罗;凡是大众学派所到达的,都是大乘盛行的根源地。案达罗的学者,传说他们用南印的方言集录大乘经。总之,大乘法的最初传宏努力者,是大众系的圣者们。这一个倾向,飞快的展开。在佛元二世纪的迦王时代,西方的上座系,有一分人倾向大众而接近了,这就是中印的分别说系。这一系,流行在大陆上的,像化地、饮光、法藏部,不论是分裂的缘起,圣典的内容(古人也判法藏部律的分通大乘),都接近大众系。特别是三世纪中印法难以后,大众系与大陆分别说系的关涉更深。西方的上座系,不久又分为犊子与说一切有两系。犊子系以拘舍弥为中心而分化到恒河流域,也有进入大众系的故乡,所以他也倾向大乘。如文殊师利为释迦的老师,犊子部即与大众部有一致的传说。真常唯心论的完成,与他也很有关系。说一切有系中,流出重经的譬喻师,他的思想是倾向大众分别说的。譬喻尊者,从健陀罗到羯盘陀。这一线,像乌仗那,通过泊米尔,到西域的斫句迦、于阗,都是后代大乘的盛行地。譬喻大师世友,不也称为菩萨吗?根本说一切有部律,不也说善财是贤劫菩萨;舍利子说法,有很多人发菩提心吗?又有重禅的瑜伽师,他们好谈自证,思想自由得多。像僧伽罗刹,弥妒路尸利,都传说是菩萨。惟有迦湿弥罗的重论派,才比较上与菩萨道无缘。
从声闻学派的分流上看,菩萨道可说是大众系初唱,因佛法的普及大众(菩萨,在家的更多)而发扬。但以佛陀行果为赞仰的对象,生起佛何人哉,我何人哉,有为者亦若是的自尊心;在时代要求下,逐渐形成菩萨道的佛法,这几乎是一切学派的共同倾向。所以不久即弥漫全印,为一切学派先见者所赏识,这焉能看为少数人的臆说?看为空中楼阁,说他完全是后人的伪造?至少,我不敢闭起眼睛,这样的抹煞事实。菩萨倾向的声闻分流期,各派的学者,有的专修声闻行果;有的赞仰佛陀行果,自修依然是声闻道;有的外现声闻身,内秘菩萨行。声闻道与菩萨,虽不无矛盾,但大体上是互相依重而和合的。不过,从事菩萨道的研求与实行者,大众分别说系,比较的多数吧。在北方,一切有部的譬喻师,都是与大乘有关的。佛元四世纪以后,菩萨道更盛,才渐次移入菩萨本位的时代佛教,那已是南方案达罗王朝,与北方贵霜王朝的时代了!
五 从经论的集出看大乘
了解圣典的性质,知道他怎样流布人间,那一定能信谅大乘的如实。经论的出现,可依印度佛教的五期去观察。五期是:一、声闻为本的师资同(一解)脱,二、菩萨倾向的声闻分流,三、菩萨为本的大小兼畅,四、如来倾向的菩萨分流,五、如来为本的佛梵一体。佛世的佛教,学者泛称声闻,声闻即闻佛声教而修行的弟子(本不局限于己利)。佛与弟子获得同样的解脱,佛的教授、教诫,简练为一定的文句,传诵在僧团中;僧团的生活,由佛的示范指教,而在大众的实行中。释尊化世的事业,也被传说着。至于佛陀的大行大果,由释尊的本身活动来表现,影入每个弟子的心中,有本生、未曾有等传说。佛灭以后,迦叶系的少数结集,我以为是:一、属于达磨的,分修多罗与只夜(杂阿含经的前身),是释尊(与弟子及诸天)的言教的类集。二、属于□奈耶的,分修多罗(戒经)与只夜(法随顺偈),是僧伽规制的类集。此外,伽陀与优陀那(法句),传诵于教界。而有关佛与弟子事行的因缘、譬喻、未曾有、本生、本事等,都还在傅说中。初期的结集,虽多少是偏于厌世的,但声闻行者所认识的佛法,有关佛陀行果的菩萨法,也常不自觉的流露出来,特别是本生本事的传说。到佛元百年,学派分裂的前夜,佛典已不这么简单。达磨,已综合了新得的遗闻,旧义的推阐,会入因缘譬喻等事实,编组为中部,长部;又依增一法,编集为增一部;加上原有的相应教──杂部,合为四阿含。□奈耶的经分别,已经成立。「法随顺偈」,即摩□理迦,逐渐分别解说,形成□奈耶的一大部,近于『僧只律』的「杂跋渠」。(上座部系律师,后来又将「杂跋渠」分别编集为小品、大品,或七法八法等)。优婆提舍──论义方面,当时至少已有两大学流:一是学出舍利弗的『阿□昙』,一是学出摩诃迦旃延的『■勒』。这些,是佛弟子所共认的(除论),但学派的分裂,也由于此。『长含』与『增壹阿含』是怎样接近大乘呀!所以,我以为大乘思想的胚胎,在分裂前已经存在。吠舍离结集,促成二部的分裂。分别说系重『长含』,大众系重『增壹阿含』,这岂是无所谓的!从此,初期佛教的圣典,已达到凝固的阶段。尽管出入不同,已不许随便更张。佛教界渐用文字记录,该是重要的理由。当时的佛教,已移入菩萨倾向的声闻分流时代了。
初期的圣典,已相当固定。佛弟子,或又采集得佛陀的遗言遗行;自己作佛法的体验;从事对佛法的研求,推演他,抉择他;为了适应新环境,又需要摄取。换句话说,整理的时代过去,现在要发挥,弘扬。佛弟子们,虽说身教为先,但不能无所表现。自己所认识的妙法,自然要求他人的共鸣,这就要从事著述了。这研求故典,发挥新知的工作,迦王以后,一天天隆盛起来。佛元三世纪,中印受法难以后,佛教更显然分化为南方佛教与北方佛教(这与欧洲人所说的不同)。他们著述的作风,也不同。在西北方,起初,虽也有编集为经的,像『正法念处经』等;但主要是:佛弟子的著述,一律称为论,收在论藏里。不过,遇到特别珍重的东西,虽说是论,也常自夸为佛说。如经部师的摩□理迦,阿□达磨论师的『发智论』。南方的佛教,大众系与分别说系,在经律论以外,又有「杂藏」的结集。「杂藏」中,像『法句』、『义足』等,是古型的精粹的小集。也有本生、本事、譬喻、方等,这里面含有丰富的大乘思想。这在迦王时代,已经如此了。不久,据『分别功德论』说,杂藏的内容更充实,也就是说,佛菩萨行果的成分更多了。「文义非一,多于三藏,故曰杂藏」。试问这部帙浩大的杂藏,从何而来?大众分别说系的论藏不发达,传译来中国的很少;这不是中国学者有意鄙弃他,实在他本来就不多。但他们,重智慧,重化他,重融摄,他们焉能无所述作!我敢说,杂藏就是他们作品的汇集。后来,大乘思想更丰富,旧瓶装不了新酒,这才离开杂藏。自立体系,编集为大乘藏。初期大乘经的公开广大流行,应该是佛元五世纪的事,佛教渐渐移入第三期菩萨为本的大小兼畅的时代了。关于大乘经的编集出现,我们不能把他看为作伪。无论如何,古人是并不如此。有人说,四福音,不是耶稣的事迹,也不是那一个作伪,这是耶稣门徒无意识歌唱出来的东西。这说得相当好,大乘经也应该这样看。有传说中的佛言佛行,有论究出的事理真相,有佛弟子成佛的心愿,有社会救济的事实要求:这一切,渐成为佛弟子间的共同意识。在不断的流行中,结构为几多理论与事实。自己没有听见佛说,但却是展转从人得来,并非凭空撰出。从理论上看,从实践的道上看,这不能不说是佛法,是佛法的必然结论,非此不足以表现佛陀的真精神!在进步的佛学者看来,这真是道出自己心中的深奥。起初,大乘思想是潜流、酝酿,在不断的演绎充实中。但也是流行中的演化,非某一人有意的增饰。一到成熟的阶段,自然有人把他编集出来。是佛说,当然加上如是我闻了。有意的推演补充,在古人或者也有,但必然自觉是忠实的吻合佛意。入佛法相,也就不妨是佛法了。这南北方的佛教,是怎样的作风不同呀!南方的佛教,抉择而特重摄取,在赞仰佛陀行果的立场上,流出无数的摩诃衍经。北方的佛教,抉择而特重推演,在阐述世间集、灭的立场上,流出很多的阿□达磨论。论典,是对释尊的言教有渊源,加以推演,在自己的园地上创新。经典,是对释尊的身行有所见,加以抉择发挥,却忘却自我,愿与古圣同流。大乘经,保存了佛教传统的行践中心,富有生命力;阿□达磨论,不免讲道理,流为偏枯的理智主义,繁琐得讨厌。但论典,不称为佛说,内外的分限较严;这比大乘经的融摄世俗(神化的气味加深),把本源佛说与流行佛法,搅成一片,自也有他的长处。这两者,一是佛道中心的,一是声闻道中心的;一是侧重缘起寂灭性,趣向一理常空;一是侧重缘起生灭相,趣向诸法皆有。这两大学流,我们应该站在古型的圣典中,去观察他们,接受他们宝贵的成果。如果硬要说大乘非佛法,是印度教徒神化佛教的膺品,这真是释迦的不肖子孙!
菩萨为本,大小兼畅的大乘经,从南方到北方,是南方案达罗,北方贵霜二王朝的极盛时代。不久,南北二王朝,都一天天衰老。中印的摩竭陀民族,要兴起,正在预备一个梵文复兴时代的婆罗门帝国。这时候,大众分别说系的学者,承受初期流出的大乘经,有意无意的又在开始发挥适应新时代的佛法。梵我化的真常、唯心,在佛教界起着酝酿作用,又开始出现新经。正在这转变的大时代,佛教中产生了伟大的圣者,就是龙树菩萨。他长在南印,久受大乘的熏沐,又出家在北印的说一切有部。他起来综贯南北佛教,发挥弘通一切性空,一切幻有,三乘同归的菩萨本位佛教。他反对北方佛教的极端者,『发智』『婆沙』的实有、琐碎;又抨击南方佛教的病态学者,方广道人的执理拨事。他立足在古典的缘起观,从缘起的寂灭性,贯通一切空;从缘起的生灭相,贯通三世有、我法有、有为无为有的一切有。幻的显现,幻的空寂,合成现空无碍的中道观。他的即有而空,是缘起空寂的开显,是不碍入世的大乘特见。他的如幻一切有,虽取舍各家,特别重用上座传统的古义。他是南方初期的大乘经,与北方初期的□昙论的综合,综合得达到预期的成功。他承受北方的精神,所以他的作品称为论。当时,真常、一乘、唯心的后期大乘经,已开始出现。龙树窥见了这个气运,很想加以阻抑,所以说:他力念佛,是为志性怯劣者说的。假如一定是一乘,那唯有『法华经』可信(可见当时的一乘经很少),一切说三乘的都要废置或修正了。因为人执著实有外境,所以特别说一切依心起;如执著心是真实常住,那不过是梵王(婆罗门教)的旧说。本来是一切空,因为有人怕听说空,所以又称之为一切清净。他这样的坚固而洗练了大乘,给北方佛教界一种重大的影响,引起西域大乘佛教的隆盛。但随着笈多王朝的兴起,在梵文复兴的气运中,中印的佛子们,融摄了大众系、犊子系的思想,对一切法性空,给以新解释、新抉择;真常、唯心、一乘的大经,又大大流出,佛教又移入如来倾向的菩萨分流时代了。这一个思潮,立刻反映到西北方,伟大的综合者,又出现了,这就是无着师资的学系。他们学出北方,从重禅的瑜伽师中出来,倾向经部师,也尊重□昙。总摄了说一切有三系的学说,起来回心向大。因为偏于北方,所以对大众分别说的思想,比龙树要隔碍得多(但龙树后学的容易流入真常,也就因为这一点)。初期的性空大乘经,也就是久在北方流行的,他们很重视他,但用现在实有的见地去解说。当时真常、唯心的思潮,无法拒绝他,又不愿全盘接受,可说又厌他又爱他。于是,在缘起自相有的见地说不空,间接的显示真常不空。不同情真心的在缠妄现,所以从虚妄生灭心中谈唯识。虽一天天弘扬大乘不共的唯识道,但在北方佛教的事实昭彰下,终于用密意一乘去修正他。这一到随理行派手上,弘扬在中南印,就彻底的一乘究竟了。用别时意趣解说念佛,不谈真言秘密。他们有北方的浓厚特色,制作很多严密的论典。这一系,也像龙树系一样,是伟大的南北综合者;也想对南方后期的佛法有所修正,但时代思潮的狂流,已不能不遮遮掩掩的接受了!这样,大乘经与大乘论,是各有源流的。大概说,经是大众、分别说,也有犊子系(一切有系)在内,偏于东南的。大乘论是南北佛教的综合,有修正净化大乘经的倾向。可以说,不透过说一切有系,大乘是不重论的。龙树学与无着学,是更理想的大乘学,但不能说大乘只有中观与唯识两派。这因为龙树学很逼近性空经,但经中未始没有不同的见解。后期的中道大乘经,说真常、唯心、一乘,更与无着学相距很远,到护法更远了。真常唯心,不是虚妄唯识者发展所成;虚妄唯识,却是从北方佛教的观点,接受真常唯心,又想净化他。古人说,经富论贫。那过分重视如是我闻了。西藏人以为大乘经像一团面团,拉长就长,压扁就扁,真意难得了解。惟有龙树、无着的中观、唯识学,才是大乘的正义,那也不知经论性质的差别。事实上,龙树、无着在大乘教中的地位与价值,需要更深的认识。
因了中观学的复兴,空有相争,闹得兴高采烈。但另一机运成熟,新经典又开始流行了。起初,北方的瑜伽师,说自证,谈神通,渐渐与北方的咒师有缘。杂乱的流出些杂密,这时间相当的早。南方真常论者的圣典中,密咒的成分也加多。笈多朝大统一以后,婆罗门教更盛;佛元九、十世纪间,佛教大受摧残。真常的大乘佛教者,有意的在真常、唯心、一乘的基础上,使佛法更梵化,更神秘。他总摄大乘空有的成果,融合了世俗的迷信、俗习、甚至房中术。这样作风,本是婆罗门教所采用,曾经收有复兴效果的。行部、瑜伽部的密典出现,佛教思想大变,这又移入如来为本的佛梵一体时代了。接着,南北方佛教都衰,中印佛教,却在波罗王朝的护翼下,秘密教发扬到至矣尽矣,无上瑜伽又出现。病态的发展,到了此路不通,创新的源泉也枯了,坐待外道的侵入而灭亡。
从这经论的出现去看,初期大乘经,可以有想像(无意识的居多)的成分,但不是伪托。他是学有所见,从佛教大众的共同意识流露出来的妙法。至少,他与声闻乘的阿□达磨,有同等的价值。实际上,高得多。大乘经论各有特色,我们赞成继承龙树、无着抉择又综合的精神,但不否认真常唯心系的存在。否认他,就不能窥见佛法流行的真相。大乘经,我们是尊重初期的。真常唯心,我们认为是适应梵学复兴而离宗的,但他保存佛法的精华不少,值得我们参究。现存的声闻经论,大乘经论,如一定要考实佛口亲说的,那恐怕很难。这一切,都是释尊的三业大用,影现在弟子的认识中,加以推演、抉择、摄取,成为时代意识而形成的。可以称为佛说,却不能说那一章,那一句是释尊亲说。尽信书不如无书;离却糟粕又从那里去洗练精华!古书不易读,佛典似乎更难了(本节,重排时略有修正)。
六 从思潮的递代看大乘
依多数大乘经的三时教,把五期佛教总束为无常实有的声闻行,性空幻有的菩萨行,真常妙有的如来行三期。这三个时代思潮的代兴,是前一思潮发扬到极高的时候,后一思潮已潜在的形成;前一思潮将衰落,后者就立刻用新的姿态飞快的发展起来,形成新的时代。三时中,性空幻有的菩萨行,是根本结集圣典的正常开显;真常妙有的如来行,却因为适应而多少有点离宗。这是可以诤论的,再为一谈。
佛世的佛教,是无限差别而一味的。三法印,在释尊的证觉中,自然是一贯无碍。从初期圣典所表现的看来,这是行践的理性,是厌苦、离欲、向灭的法则,是知苦、断集、证灭的所修圣道的历程。所以在初期声闻行者的认识上,这含有很大的厌离情绪。他把生死无常与涅盘寂静截为两件事,所以特别深切的痛感无常故苦,形成无常为门的声闻行了!原来,三法印是依缘起而开显的:缘起的生灭,是诸行无常;缘起的寂灭,是涅盘寂静。初期急于厌离的学者,从缘起生灭相去看,所以见他的历别而三法印分离了。但真能从无常入无我,从无我证无生寂灭的圣者,也决不别执(他的四谛,也称生灭的,有量的,有作的)。菩萨行者,从缘起的生灭中彻见寂灭性,体现一切法的无差别性。从这毕竟空寂的观点看一切,三法印即是一实相印(他的四谛,也称不生灭的,无量的,无作的)。一从差别的见地,渐入而会归一灭;一从无别的见地,见性空而遍通三法印。古人说的拙度、巧度,也只是这个。这样,生灭相即寂灭性,生死即涅盘,不妨离声闻厌离行而别走菩萨等观的性空行了!我们的见解,『第一义空经』,『大空经』等,本是圣典旧物。所以性空门的发扬,决非否定,抨击根本的圣典,反而是开显他。即空的一切,只是蕴、界、处、缘起等;无我(三解脱门)是入道的不二门;无余涅盘,是三乘共证而究竟的;但为菩萨说,而二乘也应该列席学般若。这一切,是怎样的阐发释尊正觉的本怀,不违旧来的声闻行!
第二期是无我法印的开显,第三期是涅盘法印的开显:我曾这么说,但大有语病,容易起误会。要知三法印是依缘起的生灭与寂灭而说的,法印有三,生灭与不生灭,却只有二义。性空大乘的空寂,是我空、法空,是人无我与法无我,这自然是无我我所的开显。但一切法空,就是诸法寂灭性,这就是涅盘;在诸法本空上,显示诸法本寂灭,所以空也就是涅盘寂静印的开显。在同一的性空中,显示无我与涅盘二义。这第一、法印有三,生灭与寂灭只有二。诸法无我是遍通的,从生灭边说,无常是相续中的非常,无我是和合中的非实。从寂灭边说,无我约所无说,寂灭约所无的当处说。性空行,就是从无常的非实自性中,离自性而见空寂。第二、在圣典中,涅盘是不许拟议的。因为一切是有余的,是世间的;如用世间的去作着相的描写拟议,那就必然要神化。他只能从无常无我中去体现,要加以言说思惟,只能说空、无、非、不、离。第三、无可说明中的说明,不出二途:生死是此有故彼有;所以涅盘是此无故彼无,就是无性空。无自性空,自性涅盘,这是用实有非有的空来显示的。又,生死是此生故彼生,所以涅盘是此灭故彼灭,就是寂灭。以生灭故,寂灭为乐,这是用生者不生的无生来显示的。所以说三时思潮的递代,是三法印的次第开显;这在后期的大乘者,他们确是自觉为发挥真常妙有的大寂灭的,其实却不尽然。
诸行无常───从缘起生灭相说──三法印的渐入一灭──声闻行时代
/ 无常……无我……不生 证入涅盘 {
诸法无我 / (无常性)\ 己利行
\ 无自性空{(无我性)- 自性寂灭 普贤行
\ (无生性)/ }
涅盘寂静───从缘起寂灭性说──一实相的圆见三印──菩萨行时代
什么是真常妙有?就是说,空是无其所无,因空所显性,却是超越的大实在。这在性空幻有发扬的时代,有见根深的学者,不见一切如幻,一切唯名,一切性空,他是很可以把性空误会作显示真常的。天台家说,通教的幻有即空,如因空而见非空非不空(不离一切法的外在)的,是但中;如因空而见非空非不空,而空而不空,空中具足一切法的(不离一切法而内在的),那是圆中了。含中二谛,不是三乘共空的本义,是真常论者的一种看法,一种解说,很可以看出从空到不空的思想过程。难怪真常论者的心目中,『华严』、『般若』等都是真常,说空是为了破外道小乘。从空而入的,是大实在,是一切法的实体,与诸佛法身平等平等。他是凡圣一如的,染净不变的。虽是万有的实体,遍一切一味,但为了无始妄染,使他局促在狭小的世界中(或者闭锁在肉团心中)。他是生死中作业受苦乐者,在蕴界处中,为三毒所染,但还是常住的,周遍的,清净的,真实的,像矿中的金性,秽物中的摩尼。他是阴界六入(在有情身)中的至善妙明;不即五蕴不离五蕴的真我。他叫如来藏,如来界,如来性,佛性……;他与心性本净合流,所以也叫圆觉,本觉,常住真心。他是常住,非无常;他是具足恒沙净德的不空;他不从缘生,不如幻化。无常,空,这都是世间虚幻的缘起,他决不能如此。他有时也叫空性,这是因他不与妄染相应,因离妄而证。也可以叫无我,这是无即蕴我与离蕴我,他实在是真我。把从空所显的大实在(妙有)作为核心,他本身具足一切;清净圣德,是从他开显出来,不是新生;熏习,那不过引发而已。他具足一切清净功德,必然要走到佛智常住,菩提本有。这可不能不骂无常是外道,讥笑无我是旧医用乳。真常妙有论的特徵如此,他是什么?是梵?是我,回顾根本的圣典,渺不相及。在初期大乘经中,也不能容许。有人说,这是不共大乘。是的,这确是不共的。
这一思想系,印度的佛教中,是存在的,不能否认。不能否认他,但进步的大乘学者,或者说是回眺根本圣典的大乘学者,那都要批评他,修正他。龙树说得彻底,这是梵王的旧说。无着系不谈如来藏藏识,专从唯妄唯染的赖耶谈起;不直谈圆成实的妙有,却从依他起的自相有说起;给如来藏以新的解说,虽不能彻底,到底净化得多。他的后学,对真常显现诸法的思想,永远在反对,也有评责真心系为妄说的。龙树的后学,说圆具德相的如来藏,是不了义的,如来藏是依性空而假说的;宗喀巴也要大破觉曩巴派的真常妙有。我觉得,如果说龙树、无着间有一种一贯的精神,那就是综合南北佛教,对后期的真常妙有论者,加以批评、洗炼。我把印度的佛教史,分为无常、性空与真常,对真常多少有点指摘,这在自己,觉得是继承龙树、无着一贯的精神。时代不同,他的病更深,不免说得更彻底。但虚大师批评我,将马鸣、龙树、无着的一贯,糅成支离破碎了。起初,使我惊奇得有点不敢相信,龙树、无着的一贯是什么?但现在,我渐渐明白了。好在问题也等于过去,虚大师也觉得「于大乘教理上,从空到不空,证之多分的大乘经论,盖无问题」。不过,总以龙树以前的马鸣作『起信论』为理由,维持先真常而后性空的见地。我想,龙树以前的马鸣,有没有作『起信论』,这在今日,应该是共明的事实,不必再劳研讨的了!
七 从大乘的内容看大乘
大乘学的内容,确实一言难尽!现在从两点去看:一、世间集灭的解说,二、佛陀行果的赞仰。世间怎样集起,又怎样还灭,这是一种生命中心的世间观,是人生动向的指针。在初期(后期都不同)的大乘经中,立足在业感缘起的理论上,十九是圣典之旧。但也有差别:像声闻行者,是一切法向缘起的生灭,多从差别的观点说。大乘学是一切法趣空,特别从空寂无二的观点说。这是正常的开显,上面已略为谈到。还有,无常、苦迫的世间,不是说非无常、非苦,却不像声闻者的急求厌离,说更应该为众生的无常与苦而努力。另又提出一种清净的他方佛土,这是初期佛教中北俱卢洲、弥勒净土等的精制。仗佛菩萨的力量,等死了去享受,这决非净土教的本义。主要是往生净土,在良好的环境中,修学到不退菩提。但如了解他是菩萨与同行、同愿者广修善法而出现的,提贡优美的理想,促使他在人间实现,这就很有意义了。并且,秽浊的人间,在大乘经中,也常是清净的,常是从秽土而转净土的,净土不就是人间的净化吗?
释尊的三业大用,菩萨的本生谈,经长期的融合而使他普遍化,综合为一般菩萨的大行,与一切诸佛的妙果。我觉得,大乘的真价值,大乘的所以可学,不在世间集灭的解说,却在这菩萨的大行。菩萨学一切法,有崇高的智慧。度一切众生,有深彻的慈悲。他要求解脱,但为了众生,不惜多生在生死中流转。冷静的究理心,火热的悲愿,调和到恰好。他为法为人,牺牲一切,忍受一切,这就是他的安慰,他的庄严了!他只知应该这样行,不问他与己有何利益。那一种无限不已的大精进,在信智、悲愿的大行中横溢出来,这确是理想的人生了。菩萨比声闻更难,他是综合了世间贤哲(为人类谋利益)与出世圣者(离烦恼而解脱)的精神。他不厌世,不恋世,尽他地覆天翻,我这里八风不动;但不是跳出天地,却要在地覆天翻中去施展身手。上得天(受乐,不被物欲所迷),下得地狱(经得起苦难),这是什么能耐!什么都不是他的,但他厌恶贫乏。他的生命是丰富的,尊贵的,光明的。他自己,他的同伴,他的国土,要求无限的富余,尊严,壮美;但这一切,是平等的,自在的,圣洁的。所以,我说菩萨是强者的佛教;是柔和的强,是济弱的强,是活泼泼而善巧的强。他与声闻行者,似乎是很不同的。有人说:叔本华的悲观哲学,到尼采的超人论,看来不同,而尼采却真是叔本华精神的继承发扬者。大乘佛教,仰宗释尊的大雄,从声闻佛教中透出来,也实在如此。这其中,从独善的己利行,到兼济的普贤行,是一个重要的转捩点。这像『净名经』,『华严』的「入法界品」,表显得特别明显。说到佛果,我在印度之佛教说过,从现实人间的释尊,到万德庄严的法身佛,也是从本生谈的启发而来。大众系已经成立,不是大乘学者新创。大抵现证法性以前的菩萨(般若道),常人是可以随分行践的。成圣以上,可以看作人生的终极理想。好在大乘行者,在无限不已的前进过程中,不急求断惑而证实际(后期佛教,声闻的急证思想复活,这才使大乘逆转)。我以为大乘学者,不该专在判地位,讲断证上下工夫,或专在佛果妙严上作玄想。这是神学式的整理,仅能提高信愿,而不能指导我们更正确深刻的体解法相,也不能使行践有更好的表现。也不该专在事理上作类于哲学的研究,他使我们走上偏枯的理智主义,或者成一位山林哲学者。大乘经不可不读,自然要会读。大乘经是行践中心的;读者应体贴菩萨的心胸,作略,气象。有崇高的志愿,诚挚的同情,深密的理智,让他在平常行履中表现出来!使佛法能实际而直接的利济人群。自然,初学者作一期的专修,调伏自己,净化自己,充实自己,也是必需的。
其他,关于内外、天人之际,我想另外讨论。还有,大乘经中的人物叙述,时地因缘,是不必把他看为史实的。这些,不是理智所计较的真伪,是情意所估计的是否,应从表象、写意的心境去领略他(与大乘论不同)。他常是一首诗,一幅昼,应带一付艺术的眼光去品监他。「明月向我微笑」,「天为催诗放雨来」,这在艺术的境界中,该不是妄语吧!要读大乘经,艺术的修养是必要的。懂得一点神话学,民俗学,有一点宗教的情绪才行。否则,不是「辟佛者迂」,就是「佞佛者愚」!
八 什么是初期的大乘经
我只能说什么是比较初期的大乘经,不能说那一部是佛口亲说的。这在上面的解说中,大概已能相当了解了。凡是大部的典籍,都不是一时编集的;有先出的,有后出的,也有后出而羼入先出中的。这不容易考察判明,要认识初期大乘佛教的基本精神以后,才能分别出来。譬如『般若经』,这是一部比较初期的。但龙树所知的,只有三部,就是奘译的第一会、第二会、第四会。到罗什来时,他的弟子僧□,已说有四部,这加了『金刚般若』了。似乎是同时在西北译出的『仁王般若』,已说有五部了。元魏菩提流支的『金刚仙论』,就说八部般若。唐玄奘译的,更多到十六会。但后来,还有『帝释问般若』、『开觉自性般若』等。从这累代递增看来,我们要读初期的般若经,应先读十六会中的前五会。前五会事义不同,文字的广略,差得很远。四五两会,直从佛命须菩提说般若起,转教菩萨,反映声闻中的先见者,用大乘法教化在家弟子,而声闻集团,反而还不能接受。『法华经』的管理家务,应该正是般若的特色。前三会,多了舍利子一章。我们不妨先读第四会第五会。此外,如唯识学者所用的经本,多了「弥勒问品」,大谈三相,这自然是后起而羼入的了。(这不是真伪问题,所以唯识学者不必着急)。这些,我也不能一一的分别,也不必。我以为,『华严经』应先读「净行品」、「十住品」与「入法界品」。『净名经』,『诸法无行经』,『思益梵天所问经』,『持世经』,『大树紧那罗王经』,『首楞严三昧经』,『无尽意经」,『宝积经』的「迦叶会」,『璎路经』,『华首经』,『六度集经』;再加读『贤护经』,『阿■经』,『大阿弥陀经』等。『法华经』也不妨一读,可用什译的;除去羼入的「提婆达多品」;「嘱累品」以后附加的成分,可以不赞。如对这一类初期(自然也有先后)的圣典,得一根本而扼要的认识,再去读后期的圣典,那更好的阐述、发挥,或开始转变,就多少有点判别力了!有关大乘的问题极多,我们来多多研究,多多的去理解他吧!佛法的真相,等待着我们的发掘!
六、略说□宾区的瑜伽师
一 瑜伽师与□宾
瑜伽师,即一般所说的禅师。古代的佛弟子,不像晚期的佛教徒,专以礼拜、唱念为修行。他们除学经(论)持律而外,主要是对人广行教化,对自「精勤禅思」。禅思(含得止与观)为从身心的修持中,实现特殊体验所必要的。凡修持而得止观相应,心境或理智相契应的,即名为瑜伽;瑜伽即相应的意思。瑜伽虽为佛弟子所必修的,然由于根性、好乐、着重的不同,古代即有经师、律师、论师、瑜伽师的分科教授,即有专修瑜伽的瑜伽师。但是,经师们并非不修禅观,瑜伽师并非不学经论,这不过各有专重而已。
上座系中,凡是仰推阿难的,重于达磨的,契经的一流(锡兰的分别说系,是推重优波离的,重律的),都重于禅观。『分别功德论』(上)说:阿难弟子多重禅。『阿育王传』说:商那和修、优婆鞠多,都是大禅师。尤其是优波鞠多,「教授坐禅,弟子之中,最为第一」(三)。又说:摩偷罗、□宾,都适宜修禅。尤其是□宾:「佛记□宾国,坐禅无诸妨难,休敷卧具最为第一,凉冷少病」(四)。□宾,决非迦湿弥罗(也可摄于□宾中),主要为健陀罗以北的雪山区,即今印度西北边省北部,及阿富汗东北山地。有名的伽蓝,如大林、□林、离越寺,都是□宾的僧众住处,贤圣所居(阿育王传卷二)。这一带适宜修行瑜伽,龙树『大智度论』(卷六七)曾加以解说:「北方地有雪山。雪山冷故,药草能杀诸毒,所食米谷,三毒不能大发。三毒不能大发故,众生柔软,信等五根皆得势力。如是等因缘,北方多行般若」。般若(禅观的一流)从南方来,到北方而获得了非常的隆盛。这由于□宾的清凉、安静,生活不太难,适宜于禅思的缘故。
二 阿□达磨师
太虚大师曾说过:天台与贤首,从禅出教,是重经的;三论与唯识,是重论的,重传承的。然从学派的发展去看,大小显密,一切佛法,都是根源于禅观的修证(浅深、偏圆、邪正,可以有差别)。佛如此,佛弟子也如此。等到从禅出教,成为大流,承学者大抵是重于传承(如天台学者推重智者与荆溪等),重于论典(如天台家的法华玄义等)的;每为文句名相(教相)所封蔽,迷恋于名句糟粕,而不能善巧方便地,进趣于禅观的修证(如现今的天台学者,谁能修圆顿止观呢)。□宾一切有系的瑜伽者,即可以充分的说明此意。起初,上座系的商那和修、优婆鞠多、末阐提等,于阿育王前后,从摩偷罗而移化于□宾区。这本是阿难以下的,重经重禅的一系。依于师承传习,修持禅观,组成二甘露门(后为三度门又成为五停心)、别相念处、总相念处、暖、顶、忍、世第一法的进修次第。从禅出教,演为阿□达磨一大流,这被称为论师派。然论典的根本──摩□理迦,本为修行品目的解说。阿□达磨,译为现(对)法,本为无漏慧对于真理(法──四谛或一灭谛)的直观(现)。以阿□达磨本典──『发智论』来说,大部分为有关于戒定慧的辨析。不过论典兴起以后,不免偏重于名相的分别吧了!迦施延尼子与世友,即为这一系(重论)的瑜伽者。
三 经部譬喻师
在阿□达磨师发达的过程中,一切有系中,重经与重禅的,还是活跃的盛行于□宾山区。有推重契经,内修禅观,外作教化的,又从禅出教,于西元初,成(重经的)譬喻师一流。这一系是重经的,如法救与觉天,是持修多罗者(凉译婆沙卷一)。所以西元二三世纪间独立成部时,名经部譬喻师。这一系是重于通俗教化的,如众护、马鸣、鸠摩罗陀、僧伽斯那,都有通俗的文艺作品,多以偈颂说法。法救的编集有部的『法句』,也是同一学风。这一系的禅者,第一要推僧伽罗叉(众护)。传说是迦旃延尼子弟子,与世友同时(持经譬喻师,本是有部系的,不反对阿□达磨,不过能保持以经简论的态度,不同情过分的名相推求)。他的名著『修行道地经』,梵语「榆迦遮复弥」,即是瑜伽行地。从西元一六0顷的安世高初译,二八四顷的竺法护再译,四0四顷的鸠摩罗什的部分集出:传入中国的初期禅观,即是譬喻系的瑜伽。鸠摩罗什集出的禅经,特重于马鸣与鸠摩罗陀:「其中五门(禅法),是婆须密(世友)、僧伽罗叉、沤波崛(即优婆鞠多)、僧伽斯那、勒(胁)比丘、马鸣、罗陀禅要之中钞集之所出也」(僧□禅经序)。除优婆鞠多是阿□达磨系所共宗而外,其余的都是譬喻系的瑜伽者。但等到从禅出教,如室利逻多的著作经部□婆沙而后,经部是大盛了,与有部对立了,也就成为学理的研究,不再有譬喻瑜伽者的自行化他的活力!
四 大乘中观师
譬喻的瑜伽者,着重于普及教化,定慧修证。在传说中,这一系的大师,如婆须密(世友)、众护、马鸣、僧伽斯那,都被称为菩萨。马呜的师长──胁比丘,曾确指十二分教中的方广,即是般若经(婆沙论卷一二六)。这是一切有系中,与大乘精神相呼应的一流。大乘,本兴起于印度东南。大乘经中所说的般若、三昧,实与瑜伽的内容相近。北方大乘初兴,即与□宾区(通过葱岭而到达于阗,斫句迦)的禅者相关。「内秘菩萨行,外现声闻身」,可说是绝好的说明。二三世纪的龙树,来雪山修学,而弘化于南□萨罗。中观论等名著,也是从(胜义)禅出教的。提婆的作品,即称为『瑜伽行地四百论』。龙树与一切有系有关,与□宾区的瑜伽者,流行于北方的般若中观者,有着深切的关系。但龙树「一切皆空」的中观,直从大乘经(与见空得道,见灭谛成圣的大众分别说系相关)来;与阿□达磨系的见四谛得道,见有成圣,源流各别。所以后世的中观宗,僧护、清辨诸大师,也还是复兴于南方。
五 瑜伽师
阿□达磨为论师派,譬喻为经师派。当譬喻瑜伽师,从禅出教而完成经部的宗义时,专修禅观的瑜伽师──禅师派,还是持行于□宾山区。其中比较保守(?)的一派,西元四世纪中,盛行于□宾,由觉贤于四0八年顷传来中国,这与罗什所传的譬喻系禅法不同。依慧远、慧观的经序说:觉贤所受学的,有顿渐二禅。渐禅,是□宾旧有的,远宗僧伽罗叉,到不若密多罗(又作富若密罗)而大成。经富若密罗、佛陀斯那,而传与觉贤。顿禅,由昙摩(多)罗从天竺(南印或中印)传来□宾,经婆陀罗而传与佛陀斯那。昙摩罗又从佛陀斯那受渐禅,彼此成相互承学的关系。然觉贤所傅于中国的,二道,二甘露门,四义,实为□宾旧有的渐禅。多用婆沙论义,与婆沙论所说的「修定者」相合。觉贤所传的禅经,梵语「庾伽遮罗浮弥」,也即是瑜伽行地。这虽是保守于声闻佛教的立场,而修法与秘密瑜伽者多有类似处。如此一法门,名「具足清净法场」,即「圆满清净法曼陀罗」的旧译。所修的二甘露道四分,都分为方便道与胜道而修,也与秘密瑜伽者分为生起次第与圆满次第相合。经中所有术语,修相,多有与秘密瑜伽相同的。慧远说:达摩多罗与佛大先,「搜集经要,劝发大乘」。□宾的瑜伽者,在急剧地大乘化与秘密化之中。
六 大乘瑜伽师
另一派,于西元三四世纪间,从经部譬喻的瑜伽师中分化出来──「一分经为量者」(成业论),折衷于阿□达磨与譬喻经学,接受大乘空义及真常不空的唯心大乘,发展为回小归大的大乘瑜伽师,无着为重要的传宏者。等到从禅出教,集出『瑜伽师地论』等,后学者也就化成法相唯识学,偏于义理的精究了。推溯大乘瑜伽的渊源,可得二人,即离婆多与弥勒。
大乘瑜伽论,本为瑜伽师,从瑜伽观行中心,扩大组织而成。瑜伽论的禅观,总相为遍满所缘,净行所缘,善巧所缘,净惑所缘;这是颉隶伐多传出的瑜伽纲目。如『瑜伽论』(卷二六)说:「曾闻佛告长老颉隶伐多:诸有比丘勤修观行,是瑜伽师,能于所缘安住其心,或乐净行;或乐善巧;或乐令心解脱诸漏:于相称缘安住其心,于相似缘安住其心,于缘无倒安住其心,能于其中不舍静虑」。瑜伽论,与解深密经分别瑜伽品,都不出乎这一瑜伽纲目。「曾闻」,是传说如此,并非──展转传来的──『阿含经』所有。颉隶伐多,或译离婆多,离越,离曰等,是著名的禅师。『增壹阿含经』初,赞说四众弟子各各第一时说:「坐禅入定,心不颠倒,离曰比丘是」。「树下坐禅,意不移转,所谓狐疑离曰」。『分别功德论』(中)说:有两位离曰:一名禅离曰,一名疑离曰。禅离曰(即离婆多),舍卫国六年树下坐禅,不觉树的生与枯;受波斯匿王请六年,不知主人的名字,这是怎样的专精禅思!『增壹阿含经』「头陀品」,说离越在只洹寺,六年不动,坐禅第一。『中阿含』『发起牛角林经』,佛赞他「常乐坐禅」。然而这样的大禅师,古典的『杂阿含经』,没有说到,这似乎即是七百结集中的上座离婆多。
疑离越,见于律典。『十诵律』说:他见石蜜和■而不契石蜜(卷二六);见晒钵有津腻出来,而疑犯宿食(卷三七);见羹中有生豆而不敢再契(卷三八)。关于饮食方面,非常的拘谨多疑。有部的『杂事』(卷五),也说「疑颉离伐底」,不敢契豆羹。『五分律』也有不契石蜜事;说他到极冷的陀婆国,不敢穿屣,因而冻坏了脚趾(卷二一)。『□婆沙论』 (卷一八一)也说:「卧具喜足,如颉戾伐多」。这是生活刻苦,持戒谨严,拘守多疑的大德。
依『分别功德论』说:禅离越与疑离越,都有树下坐禅,六年不动的传说。也许本是一人,经律两记而传说为二人。从古代的传记中看,离婆多与□宾,有着特别因缘。□宾有离越寺(智度论卷九;大庄严经论卷一五),是有名的贤圣住处。有人「为离越作小居处」 (旧杂譬喻经上)。传说「□宾有离越阿罗汉」(杂宝藏经卷二),疑离越也曾到过大风雪的陀婆国。离婆多在北方的□宾,为一极有名的传说人物。瑜伽观行,即由离婆多所传,应与此人有关。如解说为离越寺所传的瑜伽行,也许更为恰当。然而,这还是远源的声闻瑜伽。
弥勒,被称为『瑜伽论』主。无着从兜率天的当来补处弥勒菩萨处,得到大乘的瑜伽,为从来一致的传说。『解深密经』的「分别瑜伽品」,也是佛为慈氏(弥勒)说的。这到底是否历史的事实,这可以从三方面说:
一、『中阿含经』,释尊授弥勒菩萨记,为佛教界众所周知的释迦会上菩萨(然或者以为,这实是七百结集中的大德)。佛灭五百年而大行的大乘,当然会与弥勒有关。『□婆沙论』(卷一五一)即有这样的传说:「佛于一时,与慈氏菩萨论世俗谛,舍利子等诸大声闻,莫能解了」。北印度,对于弥勒的信仰极深(参看后说),传说末阐提(或诃利难陀)于陀历建弥勒像。大乘瑜伽者,推尊为从弥勒而来,可作为佛教传说中的事实。
二、从瑜伽师(禅师)的传授说,□宾确还有弥勒菩萨。弥勒,为姓;姓弥勒的大乘行者,都可以称为弥勒菩萨的。『大智度论』(卷七八)说:「□宾国弥帝隶力利菩萨,手网缦」。在『智度论』传译以先,道安即从□宾的学者,得来传说。如『婆须密集序』说:「弥妒路,弥妒路刀利,及僧伽罗刹,适彼(兜率)天宫。斯二三子者,皆次补处人也」。序说的弥妒路,即共信的兜率天的弥勒。弥妒路刀利,无疑的即是『智论』的弥帝隶力利。考『萨婆多师资记目录』(出三藏记卷一二),在旧记五十三人中,二十三师为弥帝利尸利;齐公寺所传中,地位相当的,有沙帝贝尸利。沙为弥字草书的误写;贝为丽字的残脱。所以这位弥帝丽尸利禅师,即『智论』的弥帝隶力利,道安序的弥妒路刀利。力与刀,都是尸的误写。这位□宾大禅师──菩萨,应名弥帝隶矣尸利,即慈吉祥。罗什在长安时,有婆罗门传说:鸠摩罗陀自以为「弥帝戾以后,罕有其比」(中论疏卷一);弥帝戾,也即是这位菩萨瑜伽师。依『萨婆多师资记』,为马鸣以后,龙树以前的禅师。这位可略称为弥帝戾菩萨的瑜伽师,传说如此普遍,又为经部譬喻师日渐大成期的大德,可能与大乘瑜伽的弥勒有关。
三、上升兜率问弥勒,在无着的心境中,应该是禅观修验的事实。在西元四五世纪,上升兜率见弥勒,在□宾是极为普遍的。如『梁高僧传』说;佛陀跋陀罗,「暂至兜率,致敬弥勒」(卷二)。又罗汉比丘,「为智严入定,往兜率宫谘弥勒」(卷三)。法显所得的传说:陀历国「昔有罗汉,以神足力,将一巧匠上兜率天,观弥勒菩萨(佛灭三百余年)」(法显傅)。汉译『惟曰杂难经』说;世友难罗汉经,罗汉上升兜率问弥勒。这可见,无着的上升见弥勒,并不太离奇。至于说:无着请弥勒下阿瑜陀国,为无着说『十七地论』。这在晚期的秘密瑜伽行中,悉地成就,本尊现身说法,也是众所公认的修验的事实。从无着、世亲学系的传说中,对于弥勒的教授瑜伽论,是一致无疑的。这三者,可能并不矛盾。兜率天有弥勒菩萨的敬仰;□宾有大瑜伽师弥勒尸利的教授;在传说中合化,加深了弥勒瑜伽行的仰信。属于北方佛教的大乘圣典,关于缘起与瑜伽的,都传佛为弥勒说,这应该是有历史内容的(般若经到北方,后分也有弥勒论法)。生长于□宾的无着,专修弥勒瑜伽(大乘唯识无境的空观),得到面见弥勒,谘决深义的证验。『瑜伽论』即在这一连串的弥勒中得来。
七 秘密瑜伽师
秘密瑜伽,可说是咒师派的瑜伽行,这不但是北印的。然□宾区的乌仗那:「禁咒为艺业」(西域记卷三)。多氏佛教史(二二,二)说;僧护(罗侯跋陀罗的再傅弟子,约与世亲同时)以前,秘密法都还是秘密流传,乌仗那人每有修得持明的。咒师与乌仗那的关系,是应该重视的。在秘密瑜伽的隆盛中,□宾瑜伽师也是极重要的。如善无畏是乌仗那人。传说为即是龙智(罗侯跋陀罗的再传)的达磨鞠多,玄奘即与他相见于健陀罗东面的磔迦。健陀罗(应为乌仗那,出大日经供养法),勃律,相传为密典传来的故乡。无上瑜伽的时轮金刚,所传的香跋拉国,实即是健陀罗北方的商弥王国。无上瑜伽的双身法,据隋□那崛多所译的『大威德陀罗尼经』,北方已有流行,但还被评为「此是因缘,灭正法教」(与大族王□宾灭法有关)。□宾瑜伽师的密咒化,为瑜伽师末后的一着。
□宾的瑜伽师,次第发展,是论师、经师、禅师的次第代兴;是由小而大,由显而密;从净持律仪,心物平等,向唯心的、神秘的,欲乐为道而迈进。
七、中国佛教与印度佛教之关系
佛教从印度传来,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辉煌的业绩,创开了隋唐的佛学时代,启发了宋明的理学时代。一直到现在,佛书部帙的庞大,寺院佛像的普遍,对于社会心理及文化因素,还是有着重要的地位。中国佛教的值得尊重,值得提倡发扬,应该是每一中国人所有的责任!
中国佛教,就是二千年来流行于中国的佛教。其中有两大类:一是印度传来中国的佛教;一是经过中国佛教徒的研求修习,发展为独到体系的佛教,如台、贤、禅、净。我们应该发扬中国特有的佛教,但佛教到底是从印度传来的,所以也应研究印度传来中国的佛教。惟有从这两方面去研习阐扬,对于中国佛教的特长,才能有正确的认识;对于现代的中国佛教,才能有所补益,因为许多固有的法宝,被我们遗忘了;对于国际佛教思想界的协调,才能得到恰当的方针。
本文略说有关印度传入中国的佛教。想从印度佛教的完整体系中,理解(传入)中国佛教的地位;对于在中国发扬完成的佛教渊源,给以简要的叙说。
一 印度的三期佛教──总说
佛法的真义,当然是超越时空的。但自释迦佛证觉说法以来,起初是流布于印度,后来又传入中国。佛法既活动于现实的时空中,义理、教典、宗派、制度等,便为时空所局限。中国所承受于印度的佛教,自然也有时代与区域的关系。 印度佛教,从佛陀初转法轮起,到回教侵入东方而衰灭(西元一二00年顷)止,约经历了一千六百多年。末后的二百年(波罗王朝晚期以后),印度佛教已濒临衰亡边缘。在此以前,虽或兴或衰,大体上都有独到的发扬。这一千五百年的印度佛教史,太虚大师分之为三个时期,每期(大数)五百年。第一个五百年,约当西元以前,为「小行大隐时期」。佛灭不久,佛教界开始结集圣典。到阿育王时,四阿含经与广律,大体凝定,为佛教界所公认。四阿含法义的阐扬,佛弟子有了不同的论义,分为舍利弗的阿□昙系(上座部所本),迦旃延的■勒系(大众部所本)。由于阿育王的信佛,及推动国际布教运动,使佛教向印度的东南与西北发展,促成佛教部派的急剧分化。阿育王时代,大众部与上座部,说一切有系)以外,还有源出上座而多少接近大众部的分别说部,当时盛行于中印度。中国古代传说:优波鞠多(与阿育王同时)以后,有五部盛行;而五部中的化地、法藏、饮光──三部,都属于分别说系。锡兰传说:阿育王子摩哂陀,傅佛法人师子国(今锡兰),是属于分别说的赤铜□部。此期的圣典与学派,以声闻道的阿罗汉果为终极,被称为小乘教。西元前一八0年顷,熏迦王朝采取排佛的措施,中印的政教渐衰。东南印与西北印的佛教,日趋于发展。西元前,大乘佛教还在潜流与待缘兴起的阶段,所以称之为「小行大隐」。
第二个五百年(一──五世纪),为「大主小从时期」。大乘以菩萨道为主,以成佛为标极。到西元初,大乘显著的流行起来。大乘经中,每说「佛灭四百年后」,「佛灭后五百年」,大乘经才宏布人间,这可以说是信史。西元前二七年,中印度的王朝覆亡,而南方的安达罗王朝,北方的贵霜王朝,代之而大盛;大乘就是与此同时而勃兴的佛教。西元三二0年,旃陀罗笈多建笈多王朝于中印度。与此同时,大乘也有了新的发展。试分经与论来说:当贵霜与安达罗王朝时代,初期传出的大乘经,如『般若』、『十地』、『维摩』、『法华经』等,大多为源出于东南而集成于西北;以一切法空为究竟了义的。笈多王朝为有名的梵文学复兴,印度教复兴的时代,与此气运相呼应的大乘教,又传出『涅盘』、『法鼓』、『胜□』、『楞伽经』等。这是以一切法空为不了义,以如来藏(佛性)真实不空,唯心为究竟的教典。从论典来说:安达罗王朝的龙树,宏法于西元二世纪,宗性空大乘,作『般若』与『华严十地经』的释论。『中论』最为著名,成为中观大乘(空宗)的始祖。无着与世亲(三四0 ---四四0),生于笈多王朝的盛世,在大乘不空唯心的基石上,摄取一切有系(有部及经部)的精英,而阐扬唯识宗(有宗),着了很多的精严的论典。大乘经与论,同样的有先空后有的发达程序。依佛教的实情来说,大乘虽然勃兴,传统的小乘佛教,还保有广大化区与众多信徒,只能说大小并行。然从印度佛教的思潮来说,此第二五百年,实以大乘佛教为主流,所以称之为「大主小从」。
第三个五百年,为「密主显从时期」。大乘与小乘──显教,虽依旧流行,而时代的佛教,属于秘密教。西元五世纪末,笈多王朝分化而衰落了。北印因咽哒的侵袭,佛教受到空前的损害。中印兴起的伐弹那王朝(六、七世纪间),护法有名,但国力有限,国祚也不长。中印与南印的佛教,由于印度教的隆盛,日渐衰落下来。西元六六0年,瞿波罗王在恒河下流,创建波罗王朝。虽局促于东方,却维持了佛教一期的隆盛,这便是密教领导的时代。密典的传出,越初是事部(杂密)、行部(胎藏界)、瑜伽部(金刚界),其后又有无上瑜伽部。传说为龙树的弟子龙智(长寿婆罗门),难陀,都是此期密乘的重要大师。达磨波罗王(七六六──八二九)建超岩寺,规模弘大,为秘密教的重镇。到磨醯波罗王时(八四八──八九九),□睹波传出了时轮金刚,密教才算完备了。此后,只是维持余势而已。
从印度三期佛教来看中国佛教,就明白中国佛教,不同于锡兰(又传入缅、泰),不同于西藏(又传入蒙、满),有着时代的关系。一、中国佛教的最初传入,早在汉明帝以前,但有弘化的事迹可考,占有中国佛教的一页者,要算汉桓帝时代(一四七──一六七)的安世高与支娄迦谶为最早。此时,印度正是大小并行,大乘为主的时期。所以中国没有锡兰那样,有过专弘小乘时期,而造成小乘佛教深固的根柢。中国是一开始,便是大乘为主,小乘为从的局面。虽也偶有偏宗小乘的,如僧伽提婆(四世纪末)说:「无生方等之经,皆是魔书」;虽大量译传阿含经、广律、阿□昙论,而大乘始终为中国佛教的重心。中国佛教主要为印度的中期佛教,从支娄迦谶的传译,经竺法护(三世纪后半)而到鸠摩罗什的(四0一)来华,都着重于大乘经论的传宏。所传译的大乘经,可说都是龙树『大智度论』所引用过的性空大乘经;论典还只是龙树及弟子提婆的作品。略后,中国所译传的,有一显著的不同。如昙无谶(四一六顷)的『大般涅盘』、『大云经』;佛陀跋陀罗(四二0顷)的『如来藏经』;求那跋陀罗(四四0顷)的『楞伽』、『深密』、『胜□』、『法鼓』等经;菩提流支(五一0顷)等的『楞伽经』、『十地论』;真谛(五六0顷)的『摄大乘论释』等;波罗颇迦罗(六三0)的『大乘庄严经论』;玄奘(六五0前后)的大量论典,这都重在龙树所不曾引用过的真常大乘经,与无着、世亲系的唯识论。这一先性空经论而后真常唯心经论的次序,印度与中国完全一致。
二、印度后期佛教的主流──密教,属于事部的,东晋以来,多少杂乱的传出。唐开元四年(七一六),善无畏来传『大日经』(行部);开元九年(七二一),金刚智来传『金刚顶经』(瑜伽部)。号称两部大法,其实还只是前期的密典。不久,唐代衰乱,佛教的传译也就停顿了。直到赵宋开国(九六0),国运复兴,五六十年中,又有梵僧东来。但大抵来自佛教久衰的北印,不是密乘重镇的东方。所以虽传译密典,也有属于无上瑜伽部的,但不能影响中国佛教。宋代的译经,不过编入大藏经而已。无上瑜伽不曾宏通于中国(除元代),晚唐的衰乱,为一主要原因。这与西藏恰好不同,佛教的最初传入西藏,已是西元七世纪中,印度早是密乘勃兴的时代了。西藏所传的,为印度后期──「密主显从」的佛教;中国是中期佛教,「大主小从」,含得初期与后期的一分。
二 □宾中心的佛教区
释迦佛时,佛教本只流行于恒河两岸,律典称此为「中国」。阿育王时代,佛教向南北扩展。南方到达磨醯沙漫陀罗,婆那婆私;又越过大海,传入锡兰,成为分别说系赤铜□部的化区。北方到达□宾,又扩展到西北及东北。锡兰、□宾及以北地区(回教侵入为止),不属于印度,而文化是印度佛教化的。在当时,南北都还是初期佛教。到五百年顷(西元前后),印度全境──从南到北,到处有大乘兴起。□宾及以北地区,为北方的大乘重镇。南方是:东印的乌荼,南印的安达罗,(南)□萨罗,都是大乘区。锡兰孤立海中,所以虽有大乘传入,而多少保持旧有的传统。北方是大陆相连,所以□宾东北,都成为大乘盛行的地方。大乘佛教是南北呼吸相通的。从发达的情况来说,在安达罗与贵霜王朝时,大乘是由东南而西北的。笈多王朝时,南北同向中印会合。后期佛教是由西北而流向东南。
佛教传入中国的通道,主要为陆路,越过葱岭,从西北而来。由海道而从南方来的,到南朝才有重要的地位。由于交通的着重陆路,所以西北印度──□宾区的佛教,与中国佛教的关系最密切,尤其是汉、魏、两晋时期。说到□宾区,汉、晋以来,一向指犍陀罗、乌仗那一带,(先是赊迦,后是)贵霜王朝的政治中心(隋唐才以迦湿弥罗及迦毕试为□宾)。从此向东,是迦湿弥罗、支那仆底、□烂陀罗等。向西,是那揭罗曷、迦毕试、梵衍那、缚喝(吐火罗政治中心);又从缚喝影响到安息(西)、康居(北)。向北,深入山区,是乌仗那、商弥,到达葱岭的羯盘陀(今新疆的蒲犁)。从羯盘陀向东北,是沙勒、龟兹、焉耆;向东,是斫句迦、于阗。这一区域,文化的重心是犍陀罗一带。而从佛教来说,是以大雪山、雪山(葱岭)为中心,而向东南西──三方扩展的。葱岭以东,北道的沙勒、龟兹等,是小乘区;而南道的莎车、于阗,为大乘的教区。葱岭以西,吐火罗、康居,都是小乘教;安息也以小乘为主。山南,乌仗那、迦毕试、□叉始罗,是大乘重镇;迦湿弥罗却是小乘。在这区域里,犍陀罗是大小并盛的佛教中心。佛教传入中国,大家知道初期是安息、康居、大月氏。大月氏在汉代,是占领阿姆河上流,统治着大夏的国家。但在西元二世纪前后,大月氏是贵霜王朝的别名,也就是□宾中心大佛教区的王朝。所以传入中国的月氏佛教,除早期外,实从犍陀罗等来,不应该看作吐火罗或缚喝的。
□宾区(从印度河上流山地到新疆西南山地)是著名的禅观胜地;从此发扬出来的佛教,有小乘也有大乘。初期,这里是属于阿难系统的重经派。由于研经习禅而分化出来的,首先是阿□达磨论师,以迦旃延尼子(前二世纪)的『发智论』为宗;『发智论」作于支那仆底,成为说一切有部。以一切有为宗的极端派,是『大□婆沙论』一系,此论集成于迦湿弥罗(二世纪中)。破『俱舍论』的『顺正理论」主众贤(四、五世纪间),也属于此系。温和些的,被『婆沙论』称为犍陀罗师或西方师的,如『品类论』作者──西方摩罗的世友(前一世纪);『甘露味□昙』的作者妙音(二世纪),『阿□昙心论』的作者法胜(三世纪),都是吐火罗人,『杂心论』的作者法救(四世纪),是犍陀罗人。而生于犍陀罗的世亲(四、五世纪间),作『俱舍论』,也属于此系。
其次发展完成的,是经部师譬喻师,到鸠摩罗陀而大成(二、三世纪间)。鸠摩罗陀是□叉始罗人,后来宏化到葱岭羯盘陀。经部师或譬喻师,本为说一切有部的别系,如持经者大德法救、觉天;经部异师世友(「尊婆须密集论」的作者);僧伽罗叉、胁、马鸣等都是。他们是禅师,又是努力宏化的布教师,引用种种譬喻──本生、故事、比况来说明经义。依『西域记』,释迦的本生谈,都指定在犍陀罗、□叉始罗、那揭罗曷、乌仗那、僧诃补罗,这就是贵霜王朝的政教中心,犍陀罗艺术的发皇地,譬喻大师的教化区。譬喻大师的作品,富有文艺性。凡是譬喻大师,中国佛教一律称之为菩萨。他们与大乘取协调的态度,兼容大乘而决不拒斥的。鸠摩罗陀以后,经部师向南方宏化。世亲同时的室利逻多,在中印度阿瑜陀作经部□婆沙。经部理论的严密化,不再像譬喻大师宏法的活力了!
□宾中心区的大乘佛教,是非常活跃的,但没有宏通大乘的事迹可考。除从我国译经史上,推得大乘经论的流通情况外,有两点可为明证:一、据古代游历者的报告,北印的乌仗那、迦毕试、那揭罗曷、□叉始罗;新疆的于阗、斫句迦,都是大乘佛教盛行的地带。中国与印度间,隔着千山万岭,而对于入山专修及游化的僧众,是能克服来往障碍的。以大雪山为中心而延展到南北,都是习禅的胜地(羯盘陀、乌铩、斫句迦山地,都有比丘入定久住的记载),也是大乘佛教传通的道场。传说龙树入雪山,从老比丘得大乘经;斫句迦山区有大量的大乘经;陀历的山岩中藏有大乘经等,都可看出此一山区与大乘佛教的关系。二、『般若经』说到后五百年,『般若经』大行于北方;『大悲经』说到宏法于北印的大师;『华严经』说到菩萨住处,也重在北方,还说到于阗的牛角山寺;『大集经』晚译部分,说到从北印,经雪山而到达西域(今新疆)一带的地理志。这些,都可以看出大乘经流传在这一区域的情形。
三 □宾中心区的佛教
佛教的传入中国,始于汉哀帝时(西元前二年),景宪从大月氏使者受佛经。明帝时(六四顷),从月氏请来『四十二章』。这都与月氏有关,但那是吐火罗时代的月氏,不外乎小乘法门。据玄奘所见,吐火罗一带都是小乘教。号称小王舍城的缚喝,有丰富的圣迹,也没有大乘的形迹。小乘论师妙音、法胜,来中国译小乘经的昙摩难提,都是吐火罗人,可以想见吐火罗是小乘佛教为主的。从此向西向北而到安息与康居,佛教的情形,与吐火罗相近。如康居的康巨、康孟祥(康僧会是汉化的康居人),安息的安世高与昙无谛,所有的译典,都以小乘为主。可见□宾区的小乘教,传到西方的吐火罗,再向安息、康居。再从吐火罗、康居、安息,越过葱岭,到达西域的沙勒与龟兹。据近代的发现,龟兹一带,使用吐火罗语。早期的小乘教,是由此路线而传入的。到东晋的苻秦时代(三八0顷),□宾的僧侣东来,如僧伽跋澄、僧伽提婆、卑摩罗叉、弗若多罗,除吐火罗的昙摩难提以外,都是犍陀罗一带的小乘学者。他们对小乘三藏,开始作大部的翻译,如『中』、『长』、『增壹阿含经』;『十诵』与『四分律』;『八犍度』、『阿□昙心』、『杂心』、『□婆沙』等。中国佛教史上所见的□昙学者,就是以这些论为主的。但中国初期所传的小乘,并非局限于自称有部正统的『婆沙』系,反而以西方师、譬喻为多。如安世高译出的『修行道地经』(僧伽罗叉造),『阿□昙五法行经』(世友「品类论」的初分),『心论』,『杂心论』,曹魏失译的『甘露味阿□昙』,都属于西方系。其他如『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阿育王传』,『出曜经」,都是譬喻师宗。『三法度论』(属犊子部)也是譬喻者的作品。所以,从西北印而传入中国的小乘教,可说从来不与大乘相冲突。『西域记』说:大乘极盛的乌仗那,有五部律。『四分律』译者佛陀耶舍,是□宾人,律序说是「昙无德部体大乘三藏」。小不碍大的□宾佛教,成为中国古代小乘教的特色,并深刻影响了中国的大乘佛教。
□宾区禅法的传来,是很早的。安世高与竺法护,译传了初期大瑜伽师僧伽罗叉的『修行道地经』。鸠摩罗什来,又译传「婆须密、僧伽罗叉、沤波崛、僧伽斯那、勒(胁)比丘、马鸣、(鸠摩)罗陀禅要」。中国初期禅法,是□宾区譬喻师的禅法。譬喻师是不障碍大乘的,罗什也就附出法华、弥陀、法身等禅观,流传在中国北方。此外,专修禅法的□宾禅匠,在西元四世纪勃兴。第三代的佛大先(又译佛陀斯那,卒于四一0顷),是最杰出的禅师。佛陀跋陀罗与沮渠京声,学得而传来中国。佛大先的禅法,有新从天竺达摩多罗传来的顿禅,□宾一向传习的渐禅(但佛陀跋陀罗传出的禅经,只是二甘露门的渐禅),所以也是大小协调的。如佛陀跋陀罗译有『观佛三昧海经』;沮渠京声译有『观弥勒』、『观世音经』。接着,□宾禅师又(四二四)来了昙摩密多,译传『观虚空藏菩萨』、『观普贤行法』、『观无量寿经』;疆良耶舍(四二四来)译有『观无量寿佛』、『观药王药上二菩萨经』。这可以看出,那时的□宾禅者,已转重于大乘禅观,近于密宗的修天色身了。因当时中国的北方衰乱,这后起的□宾禅法,流传在江南。
初期传入大乘佛教的大师,主要为月氏的支娄迦谶(及支道根,支疆梁接等);原籍月氏,生长炖煌,曾游历西域的竺法护(弟子有聂道真、竺佛念等);原藉印度,生长龟兹,曾游学□宾的鸠摩罗什。他们的译籍,可以看作大月氏(贵霜王朝)时代的大乘佛教。主要的佛典,如『华严经』的「十住」、「十地」与「入法界品」;『宝积』的「宝严」、与「阿■佛」、「阿弥陀佛」的净土经;『大集』的「般舟三昧」等;『法华经』,『维摩经』;『首楞严三昧经」等。最重要而引人重视的,是『般若经』的「大品」与「小品」。初期大乘经的译传,雪山东北的斫句迦与于阗,是值得重视的。朱士行(二七0前后)到于阗,求得『大品般若』,后由于阗沙门罗无叉译出。支法领西游(四一0顷),在于阗求得『华严经』,后由佛陀跋陀罗译为六十卷(就是唐代新译的八十『华严』,梵本也还是从于阗得来的)。支法领所得的,不止『华严』一部,罗什曾译出一部分。昙无谶译的『大般涅盘经』,本来与法显(在中印度)所得的相同,十卷以后,是从于阗得来而补译的。于阗与中国的大乘经教,关系是何等重要!与于阗□连的斫句迦,玄奘传说王宫有『般若』、『华严』、『大集』等十部(或传「十二部」),都是部帙庞大的大乘经。鸠摩罗什的大乘空学,从莎车王子学来,莎车就是斫句迦的别名。于阗与斫句迦,大乘教的隆盛,比北印度并不逊色。反而六世纪后,□宾区的佛教衰落,于阗与斫句迦,还保持大乘盛行的光荣。从地理上看,大乘是从犍陀罗,乌仗那,通过大雪山及葱岭而东来的(法显等西去,玄奘回国,也都是这一路线)。中国初期(汉、魏、晋)的大乘教,受到这一地区的深切影响。
这一期的大乘译师,鸠摩罗什是最杰出的!他的译典,如『大品』、『小品』、『金刚般若』、『法华』、『维摩』、『阿弥陀经』、『中论』等,一直到现在,仍受到读者的爱好,为一切后起的异译所不及。罗什所传的大乘论,如龙树的『大智度论』,『十住□婆沙论』(竺法护及弟子们,已经抽译过),都是部帙庞大,为印度佛教久已失传了的。龙树的性空大乘学,早期流传北印,经斫句迦而传入中国。比起印度晚期的中观学,有点不同。印度晚期的中观,理论更严密化,但不见龙树的大论,自不免有违失原意的地方。宏传罗什学的,一向说是道生,其实道生是首先离去罗什的人。因北方政局衰乱,僧肇早死,学众都散去。所以罗什的译典虽传遍了,而龙树的大乘空义,却一时隐没(潜行)了。要等到梁代的高丽僧朗,到江南来揭起「关河古义」,宏扬三论──『中』、『百』、『十二门论』,从来发展为三论宗。陈代的慧思,又到南方来,唱道龙树所傅的法门,后来成为天台宗。三论与天台宗,都根据罗什的译典,但经过了中国学者的研求修习,发展为有独到体系的综合学派。大概的说,三论宗重于论,传到南方较早,更近于罗什所传的。天台宗南传迟了些,受到北方真常唯心大乘的熏染较深。至于摄山(三论)、衡岳(慧思)、天台(智者),都是教观并重,不失龙树大乘的风格。
龟兹为岭东小乘佛数的典型,但也多少有大乘流通,特别是早期的秘密教。龟兹国王姓白,龟兹的僧徒到我国来,也都称「白」或「帛」。如「善诵神咒,役使鬼神」的佛图澄,本姓帛。「善持咒术」,译出『大灌顶神咒经』的尸梨蜜多罗,也姓帛(三二0顷)。龟兹有大乘而重密咒,与于阗不同。
四 锡兰的佛教
罗什时代以后,佛教的传入中国,主要为笈多王朝、伐弹那王朝时代的佛教,真常的唯心的大乘学。无论是华僧的西去求法,或梵僧的来华传法,都不再偏于北印的□宾区,而是全印度的。海道的往来,也频繁起来。
先说从海道来华,有关锡兰的佛教。锡兰的佛教,是阿育王时代传去的,为大寺派的赤铜□部。不久,又有佛教传入,住无畏山寺,成为无畏山寺派,兼学大乘,与大寺派的争执很热烈。说到从海道而来中国的佛教,当然是很早的。有人以为安世高从海道来,这不过推想而已。维只难(二二四)来武昌,译出『法句经』,有二十六品,五百偈,与锡兰所传的『法句』相近。我以为,这是锡兰传来最早的佛典。维只难的同行者──竺律炎,补充为三十九品,七百五十偈。从「无常品」到「梵志品」部分,近于北方有部的『法句』。锡兰方面的佛教,一开始就不能在中国流通,真是不可思讥!法显(三三九)去西方求经,归途经过师子国,住在无畏山寺,得到『弥沙塞律』。这是化地部的『五分律』,与铜□部的『善见律』相近,后由佛陀什译出。大概是宋代吧!师子国的僧伽跋弥,译出『弥沙塞律抄』。但在中国『五分律』从来没有弘通过。□宾学者昙摩耶含,(四00顷)到达广州,这当然是从海道来的。他译出的『舍利弗阿□昙论』,可断为分别说系,近于化地部的本典。他的弟子法度,宣说:「专学小乘,禁学方等。唯礼释迦,无十方佛」,分明为锡兰小乘佛教面目。这在中国,当然是行不通的。元嘉元年(四二四),求那跋摩经师子国而到广州。尼众想请他授戒,他要等外国尼来,满足十数。后师子国的比丘尼来,建业的尼众再受戒。锡兰的戒津,是被中国应用了;但不久就被禁止再受。永明中(四八三──四九三),摩诃乘在广州译出『五百本生经』,『他□利(译义为「上座」)律」,这无疑是锡兰的。永明六年(四八八),僧伽跋陀罗从海道来,在广州译『善见律□婆沙』,为铜□部的律释。有名的『众圣点记』,就是从此传出的。梁僧伽婆罗,在西元五一五年,译出『解脱道论』,这是铜□部的要典──觉音『清净道论』所依据的。锡兰的佛教,不能说没有传入中国,但比起□宾来,缺少精深的义学,微密的禅思,终于为中国佛教所遗忘了!
五 晚期传来的小乘经论
一切有部为主的□宾区,铜□部为主的师子国,所有小乘教学而有关中国的,已约略说到。其他的小乘教学,传译较迟的,应再为叙述。
小乘的四阿含经,各部派是大致相同的。还有不属于阿含部的,如魏瞿昙般若流支(五三九)译的『正法念处经』。这是一切有与犊子系共传的,但本译属于(犊子系的)正量部。还有隋□那崛多等(五八七)译的『佛本行集经』,为法藏部的佛本行集。上二书,部帙都很大。
关于论典,一切有部的『发智』、六足、『婆沙』,唐玄奘(六四九──六六三)几乎完全译出,只缺一部『施设足论』 (后由宋施护译出一部分)。玄奘对于阿□达磨的重视,可以推见出来。失译的『三弥底部论』,真谛(五五九)译出的『立世阿□昙论』,都是正量部的论典。此外,译来中国而有重要意义的,有三部论:一、『成实论』,是鸠摩罗什的译品。论主名诃黎跋摩,为中天竺人。传说是萨婆多部鸠摩罗陀的弟子,其实就是经部的鸠摩罗陀。他不满有部,到中印度的华氏城,与容认大乘的大众部学者共住。所以『成实论』的内容,不但以经部义来评破有部,又转而归向于大众部所信解的空义。法空是三乘所共的,不限于大乘的。『成实论』的空义,与大乘的究竟空义,还有小小的距离。『成实论』在齐、梁时,真是盛极一时,有称之为成实宗的。后经三论与天台学者,论证为小乘以后,就渐渐衰落了。二、陈真谛(五六三)初译,唐玄奘(六五一──六五四)再译的『俱舍论』,是世亲所造的,是继承(有部西方师)『杂阿□昙心论』而更完成的论典。表面是有部论,而骨子里却倾向经部,所以广引经部所说,以显出有部立义的不彻底。自从『俱舍论』译出以后,旧有的□昙宗,就转名为俱舍宗了。其实,『俱舍论』没有成为独立的学派,只是唯识学者附习的法门而已。三、婆薮跋摩造的『四谛论』,也是陈真谛译的。论中引用『俱舍论』及破『俱舍』的『顺正理论』,所以应为五世纪末的作品。『四谛论』也是出入于有部、经部,更引用大众部学与正量部。『成实』、『俱舍』、『四谛』──三部论,都是经部盛行以后,不满一切有部的作品。但都不是纯粹的经部,而是出入各部,自成体系的论典。『成实』与『俱舍』,在中国佛教史上,有过重大的影响。
附带说到律典:弗若多罗等译的『十诵律』,属于旧有部,齐梁时曾盛行江淮一带,为中国律学初期的大宗。佛陀跋陀罗与法显译的『摩诃僧只律』,属大众部;佛陀什译的『五分律』,属化地部,都没有什么流通。佛陀耶舍译的『四分律』,属法藏部,起初也不大流行。到北魏,尤其是慧光的门下济济,才大大的弘盛起来。到唐代,中国的律学已为『四分律』所统一。道宣说:『四分律』有五义通于大乘,所以特别受到大乘为主的中国佛教界所信从。道宣所说,如从部派的见地看来,也很有意义。因为大众及分别说系的化地、饮光、法藏,都有大乘的倾向,一向与大乘携手并进的。唐义净在武后时(七00──七一0)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奈耶』等,是有部的新律,与西藏所传的一致。但在四分律宗完成的当时,很少人去注意他。此外,魏瞿昙般若流支译的『解脱戒经』,为饮光部的戒本。真谛译的『律二十二明了论』,是正量部的律论。传在中国的律典,包含各宗,可说丰富之极,最便于研究者的比较。
六 真常大乘经
真常唯心的,唯识的大乘经论,有不同的渊源,却又有极深的关涉(中国旧说的真心派与妄心派,大意相同)。先说真常经;但为了减少误会,不能不先说真常的定义。如说菩萨的因行──发菩提心,修六度等,如来的果德,虽说得多少广略(浅深)不同,但同样是大乘通义。如说如来寿命无量,色身遍满,心性本净,也是大乘经的通义。其实,这还是小乘大众部系,一分分别说系的共义。例如「心性本净」,『般若经』说:「是心(承上菩提心说)非心,本性净故」。约心无自性说本净,所以龙树说净是无自性空的别名。『成唯识论』的解说心性本净,也与此相同。这样,如来性空,可以说如来性净,如来性常住了。但现在所说的真常,有不同的意趣。这本是为了破斥一分的误解,以为如来入涅盘,等于没有了。所以说:如来与涅盘,是真实的,不空的,常住的,不能说「无」。具足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色相)、智慧神力的如来,既是常住的,涅盘也不能说是「无色」。既然是常住的,那末众生位上,也就本来如此的了。如来的果德,在因地本有,这就是如来藏、如来界、佛性、法界;这就是「不空」的「我」。经上说法性空,只是说法性没有虚妄法,没有杂染法──「不空空」;不是真如法性,如来的常乐我净也没有了──「空不空」。这才坚决的破「无我」为权教,斥「空」为不了义,显出了真常大乘的特色。
主要的真常大乘经,是初起于南方,后来才流行□宾的。如『大般涅盘经』说:「此经流布南方,……时南方护法菩萨,当持此契经来□宾」。『大云经』也说:「是经当于南方国土广行流布,……当至北方」。传说与提婆同时的龙叫(梵语为 Nagahvaya , 即『楞伽经』中的龙树,西元三世纪人)的时代,南方□陀耶奈伽罗地方,关于如来藏的偈颂,连童女们都会歌唱,这是真常大乘经大兴于南方的说明。笈多王朝前后,都次第传来中天竺,而且迅速的到达北方。
真常大乘经的传来中国,早期的主要译师,是昙无谶(四一四一──四三0),求那跋陀罗( 四三五──四五三顷 ),佛陀跋陀罗(四一0顷──四二九)昙无谶与求那跋陀罗,都是中天竺人;他们的译典,可看作当时流行中印度的经典(二人都与弥勒学有关)。昙无谶从中天竺带来的『大般涅盘经』,仅是初分十卷,与当时法显从华氏城得来的六卷『泥洹经』(智猛也同时同地得到『涅盘经』),完全一致,代表称扬真常我的佛性,严持戒行的根本思想(与『法鼓』、『大云经』相同)。后来,昙无谶又从于阗求得『涅盘经』的余分(十一卷到三十六卷),这是更广的融会了(盛行北天竺的)大乘空与□昙有,确立「一阐提人有佛性」的教说。昙无谶还译出『大云经』,『金光明经』等。求那跋陀罗是由海道而来南方的,译出了『大法鼓』、『央掘魔罗』、『胜□』与『楞伽经』。不离众生蕴界处的如来藏,『胜□经』称之为「自性清净心」;『楞伽经』便进一步的以「如来藏(及)藏识」为依止,广说唯心法门。『楞伽经』与无着、世亲的唯识学,有深切的关系。至于佛陀跋陀罗禅师,译出了大部的『华严经』,充满了如来藏与唯心的教说,这是支法领从于阗取来的。他又译出六卷本『泥洹经』,是法显在华氏城得来的。还译有『如来藏经』,这是最通俗的真常譬喻经。佛陀跋陀罗的译业,不能代表他本人在佛法中的立场。
接着,属于无着、世亲学系的,著名的两位唯心论者到达中国。北天竺的菩提流支,从陆路来北魏,西元五一三──五二0顷,译出了『楞伽』与『不增不减经』。西天竺(据『西域记』,属南印度)的真谛,从海道来南土,五五二----五五五顷,译出了『无上依经』与『金光明经』。印度方面,进入了真常大乘的时代,此后来中国的译师,大都与真常大乘有缘。重要的有:于阗的实叉难陀(六九五──七00),重译『华严经』与『楞伽经』。中天竺的地婆诃罗(六八0──六八八),译出了『密严经』与『显识经』。『密严经』是继『楞伽经』而传出的,唯心而更富真常的特质。依真常而立唯心学(融会了唯识学),『楞伽经』与『密严经』,可说到达顶点!正像真常有而融贯真空,到『大般涅盘经』而完成一样。
中国有两部真常唯心的大乘经,受到中国佛教非常推重的,是『楞严经』与『圆觉经』。出现于中国佛教界,为西元七00以后。译史都不明白,有人说是中国北土的禅师作的。中国的佛学者,尤其是禅师,是不会造成那样教典的。这与后出的『六波罗蜜多理趣经』,『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北印的般若译于七九0顷),同样为密乘兴起以后,真常唯心论者,从繁密的教学,而转向精简持行的法门。
七 瑜伽师的唯心论
与真常大乘相关涉的唯识经论,在印度与龙树的中观大乘,并称空有二宗。传说北天竺的无着,在阿瑜陀国,传受弥勒菩萨的『十七地论』(『瑜伽论』的「本地分」),为唯识一宗的开始。无着弟世亲,在阿瑜陀国回心向大,制造很多的论典。世亲时代,被尊称为耆年上座的室利逻多,也在阿瑜陀作经部□婆沙。阿瑜陀为笈多王朝的首都;『瑜伽论』多随顺经部说(也撷取有部义),可见□宾区的经部师,瑜伽师,当时都向中印度发展。「一分经为量者」的瑜伽师,便回入大乘,将经部所说的种现熏生的因果道理,建立在阿赖耶识为依止的基础上;以瑜伽──止观为中心,而组织起宏伟严密的唯识学。世亲晚年,作『三十唯识论』,为五、六世纪间学众的研究对象。世亲的弟子,要推陈那与安慧。安慧精于阿□达磨,为无着的『集论』作注释。又作『三十唯识论释』,传入西藏。陈那特长于因明,他的再传弟子法称,为因明的健将。法称的七部因明论,也传入西藏。陈那的弟子护法(六世纪),有『三十唯识』、『二十唯识论』的释论。护法的弟子戒贤,就是玄奘所传唯识学的师承。
中国译经史上所见到的,中天竺昙无谶(四三0顷)译的『菩萨地持经』;□宾求那跋摩,从海道来,译出的『菩萨善戒经』(四三一):这都是『十七地论』中的「菩萨地」。求那跋陀罗(四四0顷)译出的『相续解脱经』、『第一义五相略集』,是『解深密经』──从『瑜伽论』「抉择分」中录出来的。『瑜伽论』初期的传来中国,与真常大乘者有缘。
其后,北印的菩提流支(五0八──五三三译),南印的真谛(五五0──五六四译),留学中印度那烂陀寺的玄奘(六四五──六六三译),对于弥勒系的唯识大乘,译出丰富的论典。可是立义不同,从来聚讼纷纭,成为三派──地论宗、摄论宗、唯识宗。这三宗,可以这样的分别。
弥勒庄严论…… 世亲十地论(重十地经)…………… 流支传
弥勒十七地论 瑜伽抉择分…… 世亲唯识论(重深密经)…………… 玄奘传
无着摄大乘论… 世亲摄论释(重阿□达磨大乘经)… 真谛传
弥勒系的唯识学,证明一切唯识的根本经,是『十地』、『解深密』,『阿□达磨大乘经』。研究起来,传入中国的三大系,是依据三经而着重不同,也可说代表了弥勒、无着、世亲──三代的唯识学。一、弥勒的(瑜伽)『十七地论』,原是通于大小乘的论典。依十七地的「菩萨地」的组织,作成大乘不共的唯识论,是弥勒的『庄严大乘经论』(无着造释,中印的明友于六三0译出)。『庄严论』虽通于大乘经义,但可说是重于『华严十地经』的。如「真实品」,依「法界」而说迷悟,说修证五位。「菩提品」特重「法界大我」的如来藏,而说佛果的变化、三身、四智。劝依此发菩提心。这与坚慧的『宝性论』(也引用『庄严论』),有一致的意趣。这是面对广大流行的真常大乘经,进而为着重如来藏(法界)的唯心说。世亲初造『十地经论』(『十地经』的十地菩提心,即法界净性),依阿赖耶说「三界唯一心作」;以阿赖耶为第一义心,近于『胜□经』的自性清净心。这是世亲的初期作品,代表弥勒的大乘唯心论。
这应该说到坚慧论师。依『西域记』,坚慧曾住那烂寺与伐腊□国。他的『人大乘论』,西元四一五顷,道泰译。『宝性论』,勒那摩提译(五一0顷)。这两部论,都明显的引用了弥勒的『庄严经论』。还有『法界无差别论』,唐提云般若(六九一)所译。『宝性论』与『法界无差别论』,都是对如来藏(法界、佛性)作有体系的说明,点出众生因位的本有净性,修显的佛果功德,只是真常净性的显发而已。真谛译的『无上依经』与『佛性论』(都说真如不为妄法的缘起),都是同一内容的说明。玄奘门下所传:『三身论』主龙军(西藏传为龙友),说佛果唯有真如及真如智,没有色声等功德,坚慧与金刚军,也这样说。佛果无色,与真常大乘的『涅盘经』等,说佛果涅盘有色不同。金刚军,就是菩提流支所师承的金刚仙(仙是斯那的简译,意义为军),是世亲弟子,所以坚慧、金刚军等,贯通如来藏的大乘唯识,实为弥勒、无着下的一大流。
与菩提流支同时,中印的勒那摩提,也翻译『十地论』,彼此意见不同,各自翻译,后人才综合为一部。勒那摩提为禅师,『宝性论』的译者。他以为,赖耶与法性同一,能生一切法(『庄严论』,『无上依经』,都没有这样说)。菩提流支应更近于弥勒学。中国的地论宗,有此二系,又互相渗入,成立真如缘起(译史不明的『起信论』,与此说相近),后来发展为华严宗。
二、无着参考了『瑜伽』、『庄严』,依『阿□达磨大乘经』,造『摄大乘论』。世亲为『摄论』作释,对唯识现及悟入唯识性,有更明确的建立。这是着重『阿□达磨大乘经』的,代表了无着的唯识学。此经说:阿赖耶识与(七)转识互为因缘,所以『摄论』以含摄得有漏种习的种子赖耶识为本,从种(识)生现,一切从赖耶生,成为一能变说。真谛译传的『摄论』,确是这样说的;玄奘译的也是这样。真谛说有「解性赖耶」──阿赖耶的真净义,所以后来与地论系合流。
三、继『瑜伽』「本地分」而起的,是传为弥勒造的「摄抉择分」,引用了全部的『解深密经』 。依经说:阿赖耶识执持种子,赖耶是虚妄的现行识。见分起相分为唯识现,所以是现行(三能变)识能变。世亲晚年所作的『三十唯识论』,就是依此「抉择分」的体系,对八识的所依、所缘、心所相应等,依『瑜伽论』而集成更严密的论典。这是重于『解深密经』的,代表了世亲独到的唯识学。玄奘所传,属于这一系。玄奘从戒贤、胜军等学,于唯识十大论师的注释外,更有『唯识抉择论』等。玄奘与弟子窥基,糅合众说而传出的『成唯识论』,实为当时护法、戒贤等学说的总和。
从传入中国的三系唯识学,与玄奘所译的论典去看,认为:『瑜伽』是摄引经部(及有部)入大乘的,通含大小。大乘不共的唯识学,弥勒的『庄严论』(还有『辨中边论』),说如来藏法界,贯通了真常论。等到无着的『摄论』,已不注意如来藏说,真谛仅有「解性赖耶」说。到世亲,重瑜伽中造『三十唯识论』,到玄奘传译的『成唯识论』,不再说如来藏了。西藏传说:宗承陈那因明学的法称,所说的唯识。更进而说仅有六识,阿赖耶识是方便假立的。这不但回到学通大小的『瑜伽』「本地分」,竟同于经部了。西北印的经部瑜伽师。从接近真常,而又退回固有的思想系,从中国所传的唯识三系中,明白的表示出来。
弥勒、无着、世亲学,本弘传于阿瑜陀。西元四八0顷,笈多王朝分化而趋于衰落。传说帝日──铄迦罗笈多,在摩竭陀创建那烂陀寺,实就是塞建陀笈多(四五0──四八0顷)。接着,塞建陀的儿子,摩竭陀系的佛陀笈多(四八0──五00顷);这样的六帝相承,那烂陀寺都有增建,成为六、七世纪中,大乘佛教的领导中心。各方的学者,到此来弘化,也到此来修学。玄奘说;「五印度境,两国重学:西南摩腊盘国。东北摩竭陀国」;所以摩竭陀为东方的重心。陈那,作因明论于安达罗的瓶耆罗;西藏传说是南印度人,作论、专修、入灭于乌荼。陈那弟子护法,为南印的建志补罗人。护法有弟子戒贤与法称:戒贤是东印的三摩□吒人;法称是南印人。又世亲的弟子安慧,是南印人。安慧的弟子月官,是东印伐罗那弹那人。采用安慧学而作『中论释』的德慧,『西域记』称为「南印菩萨」。所以重因明、□昙、唯识学的,陈那与安慧二系,可说都是东印与南印沿海一带的大师,以那烂陀寺为中心道场的。玄奘所传的,虽说专宗护法,其实是糅合这二系,大成于东方的唯识学。代表西方系的,如坚慧曾在伐罗□(摩腊□西北)造论。胜军是苏剌陀人(伐罗□西北),玄奘就跟他学『庄严经论』。真谛为优陀延人(伐罗□东),译过『摄大乘论』的达摩笈多,是摩腊□人。从阿瑜陀向西南,为正量部的化区。正量部立不可说我。与如来藏说类似。所以这一带传出的唯识学,都接近于真常大乘。不过,真谛是重论的。代表初期而流入北印的菩提流支系,所译而一向看作世亲论的,共有八部,都是经的注释。在弥勒学系中,这是重经的北方派。
八 大乘禅
真常的唯心的经论传来时,大乘禅观也同时传入。其中菩提达摩一系,在中国有非常的发展,演化为禅宗。依唐初传说:达摩为南天竺(或说是「波斯」)人。刘宋时(约四四0顷),从南天竺经海道来中国江南,其后才渡江到北魏。这一传说,大体是可信的。因为此宗一名「南天竺一乘宗」;而达摩在北魏传禅,用宋译的『楞伽经』来印心,不用菩提留支的魏译『楞伽』(宋译更富于真常的特色,如立「真识」,说「藏识海常住」,都与魏译不同)。禅宗初称「如来禅」,也出于宋译『楞伽』,魏译是名为「观察如来禅」的。达摩所传的禅法,当时昙林叙录为二入、四行。一、理入,是以凝住壁观,不落凡圣有无的方便,悟入「含生同一真性」。二、行入,就是四行,是见于实际的事行。在悟入以后,起心接物时,能正念现前,不为怨镇会、爱别离、求不得的众苦所惑乱。更要与真性相应,而修布施等六度大行。这样的做到动静一如,自他俱利。「含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为本具如来藏的教授,所以达摩的禅观,代表南印度直体真常的如来藏禅。他的「凝住壁观」,后世有九年面壁的传说。南方的禅者。都在壁上作曼陀罗(此名不限于密宗),而后谛心观察。所以达摩的壁观,也可看出南印度禅师的风格。中国古代的禅宗,为了禅宗的传承谱系,说达摩继承了□宾的禅系(因为□宾的禅系,中国略有传承的次第可求)。于是或者说:达摩就是传天竺顿教到□宾的达摩多罗。但达摩多罗与佛大先同时,而佛大先早在五世纪初就死了。或者说:达摩继承师子尊者以后,为二十八祖。不知□宾灭法的弥罗崛,杀害师子尊者的,为西元五世纪末人。那时,达摩来华已半个世纪了,怎会是师子尊者的后裔呢!得达摩禅法的,是慧可(或名「僧可」)。
与达摩同时先后,从陆道而来北土的禅师,有佛陀与勒那摩提。佛陀于孝文帝时就来了,后又随帝(迁都)来洛阳,门下有道房与慧光。著名的僧稠禅师,是道房的弟子。中天竺的勒那摩提,深明禅法,就是『十地论』与『宝性论』的译者,弟子有僧实。据说:慧光本从佛陀受禅,后来才从勒那摩提受『十地论』等。有的说,慧光与道房,都是勒那的弟子。作为地论宗与律宗大师的慧光,最值得注意。他是受禅法而又不离文教(并重视戒律)的,传承「法性能生一切法」的大师,不属于菩提留支系统。慧光与佛陀及勒那摩提的关系极深,与同时由南方传来的达摩禅法,可能相近。不但达摩门下的六祖说:「自性能生万法」;从慧光所传而发展成的华严宗,也说「性起」,后人且有教禅一致的倾向。甚至在传说上,也大都近似:如佛陀称「少林祖师」,达摩也传在少林寺面壁。佛陀度二弟子,达摩也有二沙弥。勒那与菩提留支的意见不合,达摩也传说为留支所害。勒那弟子慧光,达摩弟子慧可,本名神光。总之,达摩与勒那,都是南方真常大乘的禅者,与传承学出北方瑜伽的菩提留支,是有距离的。当然,达摩弟子慧可,重于不落名相的禅的悟证;而勒那弟子慧光,重于不离名相的教的建立,也有不同的所在。
九 后期的中观学
印度的中观大乘,龙树、提婆以后,是相当衰落了。在真常大乘勃兴中,传为龙树弟子的如来贤(又名龙叫),弘扬唯心中道。被称为提婆弟子的罗侯罗,开始以「常乐我净」来解说『中论』的八不,这都可见倾向于真常唯心了。要到世亲以后,僧护的弟子──南印度坦婆罗的佛护,与摩罗耶王族清辩出来,中观学方又中兴起来。化区在南印,与中印度的瑜伽唯识对立,引起了中观与唯识,空与有的诤论。佛护的再传弟子月称(约在护法与戒贤时代,六世纪),不满清辩的引用世俗的因明,自立比量,所以自称「应成」,而分为两派。月称一派,在西藏有最崇高的地位。等到波罗王朝成立,佛教的重心东移;那烂陀的教学权威,开始衰退。中观大乘在南印度,也同时衰落了。清辩的中观派,都在东方盛行起来。如智藏、静命(及弟子莲华戒)、狮子贤等,都是东方的中观大师,与密乘相结合的。
自罗什以后,龙树论在中国,也还有译出的。如陈真谛译的『宝行王正论』(藏传名『宝□论』);魏□目智仙(五四一)译的『回诤论』;唐达摩笈多(六0三顷)译的『菩提资粮论』等。这些,都由无着、世亲系的译师附带译出,可见当时印度中观学的衰落。赵宋施护译的『六十如理论』,『大乘二十颂论』,也都是龙树重要的论典。说到印度后期的中观学,清辩的『般若灯论』,唐明友(六三0──六三二)译;『大乘掌珍论』,唐玄奘(六四九)译。施护译的『广释菩提心论』,是莲华戒造的。此外,佛护、月称、清辩、静命、师子贤等论典。都不曾译出(却传入了西藏)。这由于晚期的中观盛行,都在东方,那时唐室中衰,僧侣的往来,由渐少而中断了。仅有的来中国弘化的那提(六五五----六六三),又为玄奘门下所嫉忌而无法传译。据当时的道宣说:那提是中天竺人,曾去南印,师子国,是龙树系的学者。他「所解无相(空义),与(玄)奘硕反」。称赞他为:「大师隐后,斯人第一」。可是他带来的梵本,被玄奘门下带走了。那提「乃三(次)被毒,再(次)充南(洋群岛的远)役」,真是法门的损失!
十 秘密教
秘密教的传宏,初与□宾区的瑜伽师有关(佛陀跋陀罗所传的小乘禅观,集成于四世纪,就称为「圆满清净法曼陀罗」,分二种次第来修习),其后发达广布到全印。要在密咒盛行的区域,密法才容易流传;印度虽通行咒术,而乌仗那是「禁咒为艺业」的特区。西藏传说:僧护以前(四世纪前),乌仗那的人民,就有修密行而得成就的,但还在潜行时期。到僧护时,事部与行部,始显著的流行。依帛尸黎密帝罗(三二0顷)来华,译出『大灌顶神咒经』而说,事部的流行。至少为三世纪中。魏译(五一三顷)『楞伽经』「偈颂品」(宋译缺),就有佛及化身三十六说,与『金刚顶经』的三十七成身相合。那末瑜伽部的传出,非五世纪不可。行部的『大日经』,重于本具的自性清净心──如来藏心;瑜伽部的『金刚顶经』,重于修显,多用唯识义,这都是成立在真常唯心基础上的。
如约四法界说:事部是事法界,行部是理法界,瑜伽部是理事无碍法界;还有事事无碍法界,当然就是无上瑜伽部了。元代从西藏传入的「演揲儿法」(无上瑜伽),就以为是事事无碍的。以男女和合为特徵的(或用智印,或用业印)无上瑜伽法,实在悠久得很。译真常大我经的昙无谶(四一四──四三0),『魏书』说他「善男女交接之术」。隋□那崛多(五九五)译的『大威德陀罗尼经』,就说到「于一夜中已得是法」的法门。但据经说:□宾佛教的遭受大破坏(五世纪后半世纪),就是为了这个,所以经上痛心说:「此是因缘,灭正法教」。玄奘(六二九──六四五)、义净(六七一──六九五)西游,知道有密法,还没有发觉到无上瑜伽。开元三大士(七一六──)来,还没有传授无上瑜伽。所以无上瑜伽在印度的公开盛行,被认为最高的佛法,不会早于七世纪的后五十年。
来中国传译密典的,陈、隋间开始多起来。如乌苌的那连提耶舍,犍陀罗的□那崛多。到盛唐,密风越来越盛,对于佛顶尊胜、不空□索、千臂千眼、如意轮,传译的次数特别多。译师中,南印度的菩提流志(六九四来);义净(六九五回),传译较多。北方的岚波、迦湿蜜、□宾(唐代指迦毕试)、睹货罗及于阗来的,也多少传译(当时的北方,佛法已衰落了)。中印度的阿地瞿多(六五二),在长安建立了陀罗尼普集会坛,译出『陀罗尼经』,对于密法的组织、传授,才算有了规模,这是中印度传来的。西元七一六年,善无畏来传行部(胎藏界)的『大日经』。他从中印度那烂陀寺的达摩鞠多得法。传说达摩鞠多就是玄奘在北印度磔迦国所见的长寿婆罗门,也就是龙智。被称为中天竺释种的善无畏,实为曾作北印度乌苌国王的塞迦族。他的「大日经供养次第法」,据弟子不可思议疏说,是在犍陀罗金粟王(迦尼色迦王)所造塔边,从文殊在空中所现的而传出来。依此人、法的地点去考察,说大日法门,为曾住北印的龙智所传出,实无不可。中印度的金刚智(七一九来),从南天竺的龙智学,传出『金刚顶经』(金刚界)。金刚智弟子不空,回印度去求法(七三二年),在师子国,见到普贤阿□黎(或说名「宝觉阿□黎」),请开十八会法。而法高等的表奏说:「(不空)和上又西游天竺、师子等国,诣龙智阿□黎,扬榷十八会法」。那末普贤就是龙智,曾经南行到锡兰了。传入中国的密宗,称为两部大法(胎藏与金刚,就是行部与瑜伽部),都与龙智有关。从传说中,见到密法由北而南的史实。迟一些来华的般若(七八六来),曾在南天竺,从达摩耶舍受密法。然密部的无上瑜伽,在提婆波罗父子时代,传说龙智大为宏通。中印度东方的密乘,要到宋初才有所译出,但没有宏通。所以,中国及传入日本的密宗,主要为前三部,而无上瑜伽,只能求之于西藏了。
八、华译圣典在世界佛教中的地位
世界佛教教友会,主旨在联系世界每一角落的佛教。从精神的联系,到达和谐合作;从发扬佛陀的最高文化,去实现觉世救人的事业。所以首先应该承认,世界的任何佛教,都是佛教的一流,不能片面地武断的自是非他,不能轻率的诽拨大乘为非法,也不能傲慢的轻视声闻佛教为焦芽败种。惟有在互相信谅的友谊下,客观的善意的去研求修学,才能从相互了解,做到彼此沟通。才能抉取佛教的精髓,淘汰尘垢秕糠,而发展为适应时代的,摄导现代的,觉世救人的佛教。
佛法是一味同源的,也是多方适应的。在适应不同民族,不同环境,不同时代中,发展为似乎非常不同的形态。然如从发展的倾向,发展的规律;从演变中的内在联结,外界适应去研求,即会觉得:世界不同形态的佛教,是可以沟通,可以合作的。如通泛的说,各有他的特点、缺点,应站在平等的立场,尊重真理而舍短从长。这才能日进于高明,而更近于佛陀的真实,契合如来的本怀。
从印度佛教去印证世界佛教全体时,佛教的从一味而分流,是这样的:一、约教典说:佛法先有法与□奈耶的集出流通。到西元前后,关于法──阿含的参究者,或着重声闻行,着重于缘起法相有的分别,撰集为阿□达磨。或着重佛德与菩萨行,着重于缘起法性空的体证,即有空相应的摩诃衍经集出流通。西元三世纪,龙树依性空大乘经,抉择阿含与阿□达磨,而撰中观诸论。同时前后,大乘经即倾向于真常的,唯心的,有『胜□』,『涅盘』等经;其后又有『楞伽』等经出现。在真常唯心大乘的发达过程中,一切有系的经师,瑜伽师,承受性空的唯心的大乘经,而撰述瑜伽唯识等论典,成为一大系。约从西元五世纪起,从真常唯心的大乘中,更流出秘密瑜伽的续部。从这发展流化的过程去了解,一切教典间的承先启后,不同倾向,是可以明白的分别出来。
二、从教乘说:起初,佛法就是佛法,更没有分别。到西元前后,分化为声闻乘与菩萨乘。在菩萨乘的经典中,即有小乘与大乘的分判。二三世纪起,菩萨乘又有真常唯心的教典出现。这一类经中,即有「有空中」三教,或「小大一」三乘的分别。对于菩萨乘,这次后流通的,重于佛果,所以又特称为佛乘。五世纪起,妙有的佛乘中,又分流出陀罗尼乘。这对于一切佛法,即判为三藏,波罗密藏(含得显教大乘的一切),陀罗尼藏;或四谛行,波罗蜜多行,具贪行。这种教判的分化,表示佛法分流与发展的全貌。太虚大师的三期说,即与此相合:
初五百年──小行大隐时期…… 巴利语系属此
中五百年──大主小从时期…… 华语文系重于此
后五百年──密主显从时期…… 藏文语系属此
中国的华文佛教──日本佛教也从此流出,在印度三期佛教中,重于中期,即以菩萨乘为本,前摄声闻乘而后通如来乘。在这世界佛教发展的时代,应值得特别的重视,因为惟有从华文圣典的探研中,才能完整的理解佛教的内容。今从教典来说:一、「阿含」:四阿含是全部具有的。『中含』与『杂含』,属于说一切有系。『长含』属分别说系,『增一含』属于大众系。虽没有巴利语系那样的,保有完整的一家专籍,但不属一家,自有他的长处(藏文系全缺)。
二、「□奈耶」:藏文系但是有部新律;巴利语系但是赤铜□律,而华文圣典中有:
大 众 系 的────────────── 摩诃僧只律
┌─化地部的──────── 五分律
├─法藏部的──────── 四分津
分别说系的─┼─饮光部的──────── 戒本
└─铜□部的──────── 善见律论
┌旧的────────── 十诵律
说一切有系的─┤
└新的────────── 根本说一切有部□奈耶
犊 子 系 的──正量部的──────── 二十二明了论
这样的兼收并蓄,最适宜于作比较的研究。
三、「阿□达磨」:这本是上座系三大派(分别说,说一切有,犊子)所共信的。藏文系但有──六足的『施设足论』一分,与晚起的『俱舍论』。巴利语系有七论。华文圣典,虽特详于有部,而实通有诸家的阿□昙。属于有部的,有六足论,『发智』与『婆沙论』,『阿□昙心论』(及释),大成于对抗『俱舍』的『顺正理论』及『显宗论』。属于分别说系的,有『舍利弗阿□昙论』,这是可以贯通南传北传阿□昙论的唯一要典。有『解脱道论』,即巴利语系『清净道论』的异本。属于犊子系的,有『三弥底部论』,『三法度论』。晚起(西元三、四世纪起)的论典,出入于有部、经部,而有取舍从长的综合性的,有著名佛教界的『俱舍论』,有影响中国佛教极深的『成实论』。依此分别看来,初期的三藏,虽不曾受到中国佛教主流的尊重,但文典的丰富,实为研求声闻的学派分流,以及从声闻而流衍为菩萨藏的有力文证。如忽略了这些华文圣典,我可以断言,是不可能完成协调世界佛教,沟通世界佛教的责任的!
四、「性空大乘经」与五、「真常大乘经」:华文系的圣典,极为完备,与藏文系相近。『般若』,『华严』,『大集』,『涅盘』──四大部(或加宝积为五大部),都是部帙庞大的。在这里,可以指出华文圣典的特色:一、华文的种种异译,一概保持他的不同面目,不像藏文系的不断修正,使顺于后起的。所以,从华文圣典研求起来,可以明了大部教典的次第增编过程;可以了解西方原本的先后大有不同。这不但不致于偏执一文,而次第的演变,也可以从此了解。二、华文的大乘经,在两晋以前传译的,与西域佛教──□宾山区为中心,扩展到西方的吐火罗,西南的梵衍那,那揭罗,东南的健陀罗,东北的竭叉,子合,于阗,特别有关。这在中国佛教界,造成了深厚的佛教核心思想。北印学者菩提留支译的『十地论』,『楞伽经』,都有非常的特色。
六、「中观」:与藏文系的中观,是相当不同的。华文所传,为初期的,特别是龙树撰述的论典。如『般若经』释的『大智度论』,『十地经』释的『十住□婆沙论』。都不但是深理的中观,而且是广明菩萨大行的。后期的中观,即瑜伽系兴起以后的,龙树后学的论典。华文仅有清辩的『般若灯论』,没有藏文系那样的学派众多。坚慧的『入大乘论』,无着的『顺中论』,表示了从中观而向瑜伽的行进。
七、「瑜伽」唯识:华文非常完备,有『十地论』,『摄论』,『成唯识论』三大家。藏文系以安慧派为主,近于华文的摄论家。而华文正统的唯识家,是以护法为主的。『成唯识论』代表了陈那、护法、戒贤,这一学系的大成,为华文圣典的瑰宝!与唯识相随行的「因明」,比起藏文系,陈那、法称的作品,传译得不完备。这表示了中华民族性的不大重视逻辑,不大重视言论的诤辩;这限定了过去中国佛教的论师派,不能占有主流的地位。
八、「秘密瑜伽」:事部(日本称为杂密),行部的『大日经』,瑜伽部的『金刚顶经』,华文都有译传。惟有无上瑜伽部,受了时代的限制,即无上瑜伽盛行时,中国陷于衰乱的状态中。受了性习的限制,所以淫欲为道的法门,不能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所信受。秘密瑜伽,充满于藏文系的圣典中。
从以上的叙述中,可知华文系的圣典,虽以中期的大乘为主,而教典的传译,是不限于中期的。晚期的佛教,已有了头绪。初期的佛教,有着丰富的传译。所以从华文圣典去理解,向前摄取巴利文系的声闻三藏,向后参考藏文系的晚期中观、无上瑜伽,那末印度佛教一千六七百年的发展全貌,也即是流传于今日世界的三大文系佛教,可能获得一完整的、综贯的、发达而又适应的真确认识。太虚大师说:「依流传在中国者,摄持锡兰传者,及择取西藏传者,为一批评而综合而陶铸之新体系,庶几为著述印度佛教史之目标欤」!这不但是印度佛教史研究的目标,应该是协调世界佛教,沟通世界佛教,取舍从长而发展为适应现代、摄导现代的世界佛教的目标!
九、论真谛三藏所传的阿摩罗识
一 九识品与九识章
梁陈之间,真谛三藏来中国,译传无着、世亲的唯识学,以『摄大乘论』为宗本,所以称为摄论宗。真谛传来的,与唐玄奘的唯识宗,同出一系,而多有不同。这虽不能一概而说,但大致为唯识初期的教学。在真谛所传的教学中,如立「阿摩罗识为第九识」,与奘传不同。现在,想试为论列。
有关真谛的第九识──阿摩罗识,本不是『摄大乘论』所说的。阿摩罗识的本义,似乎早已为地论师所修正而面目不清了。现在,先从圆测『解深密经疏』(卷三)所传说起:
「真谛三藏依决定藏论,立九识义,如九识品说。……第九阿摩罗识,此云无垢识,真如为体。于一真如,有其二义:一所缘境,名为真如及实际 等。二能缘义,名无垢识,亦名本觉。具如九识章,引决定藏论九识品中说」。
该文开端说:「真谛三藏依决定藏论立九识义,如九识品说」。似乎以下的文句,如阿摩罗识「亦名本觉」等,都是真谛三藏的九识品所说。然据末了所说:「具如九识章,引决定藏论九识品中说」,可见这些文句,是圆测的简要叙述。而圆测所依据的「具说」,是九识章;九识章是引决定藏论九识品的。所以,先应该肯定:九识章与九识品不同,圆测的传说,是依据九识章的。
在真谛所译的『转识论』中,发见了「九识品」的名字,如说:「由事故,知有此(阿黎耶)识。……但由事故,知其有也。就此(阿黎耶)识中,具有八种异,谓依止处等,具如九识义品说」。依此,可推定真谛所传的九识(义)品,就是『决定藏论』。真谛所译的『决定藏论』三卷,为『瑜伽师地论』「摄抉择分」的别译;决定藏就是摄抉择分的同语异译。「摄抉择分」,是抉择『瑜伽』「本地分」──十七地的。但真谛的『决定藏论』,仅是「抉择分」中五识地与意地的部分。现存的『决定藏论』,内题「心地品」,也就是五识地与意地品的意思。决定藏论的心地品,可断为就是九识品,理由是:一、如测疏说「引决定藏论九识品说」,可见「决定藏」为一论的总名,而「九识品」为一品的别目。真谛仅译『决定藏论』的一品──心地品,当然就是九识品了。二、「心地品」中,以阿黎耶识为主,说到八识,又说到阿摩罗识,恰合九识的内容。三、最有力的理由是,『转识论』说:「就此识中有八种异,谓依止处等,具如九识义品中说」,这确为『决定藏论』「心地品」的内容。『决定藏论』说:「以八种因缘知有阿罗耶识」(奘译作「由八种相,证阿赖耶识决定是有」),就是『转识论』所说,「九识(义)品」所说的「就此识中有八种异」。而八异中的第一「依止处」,即『决定藏论』所说:「若离此识,根有执持,实无此理」(奘译作「若离阿赖耶识,依止执受不应道理」)。据此,以八种异(依止处等)来证成阿赖耶识的,称为九识品的,显然的就是『决定藏论』的「心地品」了。
真谛说第九阿摩罗识,是依『决定藏论』「九识品」的。圆测所据的『九识章』,说阿摩罗识约能缘义,名为本觉,实与『决定藏论』不合。以阿摩罗识为本觉,显然有附合『起信论』的痕迹。其后,定宾的『四分律疏饰宗义记』(卷三),竟直说:「真谛三藏云:阿摩罗识有二种」,全盘承受『九识章』的解说,而不知「九识品」的本义,并不如此。
论到『九识章』的作者,常然是弘扬『摄论』的学者。真谛时代的『摄论』,偏在岭南。真谛死了以后,弟子们才还杨都、九江等。接着陈灭隋兴,就传入北方。适逢陈灭隋兴的机运,造成了北方摄论学的隆盛。传入北方的,以靖嵩、昙迁为大宗。一、靖嵩是(亲承真谛的)法泰的弟子,弘化在徐准一带(续高僧传卷十)。他的弟子法护,立义与玄奘的新译,「奄然符合」(续高僧传卷十三)。还有道因,参与玄奘的译场,「奘师偏奖赏之。每有难义,同加参酌」(宋高僧传卷二)。靖嵩门下,是近于奘传,维持『摄论』本义的学系。二、昙迁(见续高僧传卷十八)本从地论学者(慧光的弟子)昙遵修学。在周武灭法时,避难来杨都,得到了『摄大乘论』,大加赞赏。等到周灭隋兴,他就北上彭城,弘扬『摄论』。他对『摄大乘论』,「全无师承」,是本于『地论』的思想来说『摄论』,可说是『摄论』为表而『地论』为底里的学者。他应文帝的邀请,到达长安,弘扬『摄论』,特别受到地论师──净影寺慧远(也有起信论疏),及昙延弟子们的欢迎。他的著作,除『摄论疏』外,还有『楞伽』、『起信论疏』,『九识章』等。从现有的史料看来,『九识章』是昙迁的作品。这不但昙迁的作品中,有『九识章』;而他与当时的地论师慧远等,重视『起信论』。(依四论玄义:北地诸论师云:「昔日地论师造论,借菩萨名目之」),也与『九识章』的引用『起信论』义,指阿摩罗识为本觉相通。总之,圆测所传对阿摩罗识的解说,是『九识章』的。真谛依「九识品」而立阿摩罗识,应别为研考!
二 阿摩罗识是转依
真谛所传阿摩罗识的意义,试分别来论证。一、『决定藏论』的「转依」说。传说真谛的阿摩罗识,依『决定藏』「九识(心地)品」立,所以先引『决定藏论』文,又附以玄奘的新译,以便比对观察,易于明了阿摩罗识的本义。
『决定藏论』(上):「一切行种烦恼摄者,聚在阿罗耶识中。得真如境智增上行故,修习行故,断阿罗耶识,即转凡夫性,舍凡夫法,阿罗耶识灭。此识灭故,一切烦恼灭,阿罗耶识对治故,证阿摩罗识」。(一)
「阿罗耶识是无常,是有漏法;阿摩罗识是常,是无漏法。得真如境智道故,证阿摩罗识」。(二)
「阿罗耶识为□恶苦果之所随逐;阿摩罗识无有一切□恶苦果」。(三)
「阿罗耶识而是一切烦恼根本,不为圣道而作根本;阿摩罗识亦复不为烦恼根本,但为圣道得道而作根本。阿摩罗识作圣道依因,不作生因」。(四)
「阿罗耶识于善无记不得自在。阿罗耶识灭时,有异相貌:谓来世烦恼不善因灭,以因灭故,则于来世五盛阴苦不得复生。现在世中烦恼恶因灭故,则凡夫阴灭。此身自在,即便如化。舍离一切□恶苦报,得阿摩罗识之因缘故,此身寿命便得自在。寿命因缘能灭于身,亦能断命,尽灭无余,一切诸受皆得清净」。(五)
『瑜伽论』 (卷五一):「修观行者,以阿赖耶识是一切戏论所摄诸行界故,略彼诸行,于阿赖耶识中,总为一团一积一聚;为一聚已,由缘真如境智修习多修习故,而得转依。转依无间,当言已断阿赖识。由此断故,当言已断一切杂染。当知转依由相违故,能永对治阿赖耶识」。(一)
「又阿赖耶识体是无常,有取受性;转依是常,无取受性,缘真如境圣道力能转依故」。(二)
「又阿赖耶识,恒为一切□重所随;转依究竟远离一切所有□重」。(三)
「又阿赖耶识是烦恼转因,圣道不转因;转依是烦恼不转因,圣道转因。应知但是建立因性,非生因性」。(四)
「又阿赖耶识,令于善净无记法中不得自在;转依令于善净无记法中得大自在。又阿赖耶识断灭相者,谓由此识正断灭故,舍二种取,其身虽住,犹如变化。所以者何?当来后有苦因断故,便舍当来后有之取;于现法中一切烦恼因永断故,便舍现法一切杂染所依之取。一切□重永远离故,唯由命缘暂时得住。……即于现法一切所受究竟灭尽」。(五)
从二译比对看来,真谛所译的阿摩罗识,即是奘译的转依。转依,是否可以译为阿摩罗识?为什么译作阿摩罗识?这里暂且不论。总之,真谛是译转依为阿摩罗识的。真谛译转依为阿摩罗识,所以阿摩罗识与阿黎耶识(摄论译为阿黎耶,决定藏论译作阿罗耶,即奘译的阿赖耶识),性质恰好相反。如黎耶有漏无常,而阿摩罗是无漏,是常(二)。黎耶是烦恼根本,阿摩罗是圣道根本(依止)(四)。黎耶是□重所随,阿摩罗离一切□重(三)。阿黎耶识是「一切杂染根本」,是「一切戏论所摄诸行界」(种子),是一切有漏杂染种子的总汇(或称之为「过患聚」),所以必须转灭这阿黎耶识,才能证得转依──阿摩罗识(一、五)。这样,阿黎耶是有漏杂染识,阿摩罗是(译义为)无垢识,白净识。依奘传唯识学,有漏的妄识有八识,转成无漏也还是八识,所以在八识以上,别立第九阿摩罗识,是不妥当的。而真谛于八识上,立第九阿摩罗识,应有他不同的看法吧!
还有,依『决定藏论』而立的阿摩罗识──转依,是通于三乘的。『决定藏』与『瑜伽论』,同样说到:「阿罗汉及辟支佛,不退菩萨,如来世尊,此四种人,以有心处,有于六识,无阿罗耶识」。「阿罗汉及辟支佛,菩萨,世尊,入灭尽定,又世尊入无余涅盘,无阿罗耶,亦无六识」(并见决定藏论上)。所以『决定藏论』转灭阿黎耶,证得的阿摩罗识,是与『唯识三十论』所说的阿赖耶识,「阿罗汉位舍」,完全一致。阿黎耶识的舍灭,是现生的苦因永尽,来生的苦因永尽,如『梁摄论释』(卷四)所说:「转依是解脱(身,约二乘说),及法身(约大乘说),即是灭谛,故应以种子灭为转依」。一切戏论所摄的种子永灭,即转虚妄而显现真实,如梁『摄论』(下)所说:「于凡夫覆真,于彼显虚妄;于菩萨一向,舍虚显真实。不显现显现,虚妄及真实,是菩萨转依,解脱如意故」。
『决定藏论』的阿摩罗识──转依,是与阿黎耶识性质相反的,二乘,八地以上菩萨所证得的。然据真谛的译籍来说,由于转依的地位,高下不等;阿摩罗识也可通于前后,实为如如智证的别名。今列『摄论』(下),『成唯识论』(卷十)的六转依,『三无性论』(下)的五转依以下:
【摄论】 (成唯识论名同) 『三无性论』
1损力益能转
2通达转…………………………………………… 3有动转依
3修习转…………………………………………… 4有用转依
4果圆满转………………………………………… 5究竟转依
5下劣转…………………………………………… 1一分转依
6广大转…………………………………………… 2具分转依
损力益能转,仅是阿黎耶识中的染种力减,净种力胜,与智证如如,舍灭二障种子的转依不合。这可说是「相似转依」,不能称为阿摩罗识,所以『三无性论』略而不说。下劣转与广大转(三无性略异),即是二乘转依与大乘转依。果圆满转,为究竟的佛果。此外,通达转与修习转,三说不同。『成唯识论』约见修二道说:初地见道位,名通达转;初地到十地的修道位,名修习转。『摄论』约有相无相说:初地到六地,是有相的,名通达转;七地以上无相,名修习转。『三无性论』约有动有用说:七地以前,有入观出观的转动,名有动转依,八地以上有功用行,名有用转依。而大乘的具分转依,『三无性论』约见道位说。虽三说不同,总之,大乘初地以上,可称为转依,而究竟转依,在佛地。
三 阿摩罗识(转依)的意义
说到阿摩罗识的,还有『转识论』,『三无性论』,『十八空论』。除『十八空论』的一则外,都明显地说明了,阿摩罗识就是转依,就是无漏界,是境智无差别的如如智证。关于这,还得先从转依说起。在声闻乘法中,但说涅盘;大乘唯识学,特说转依,这有非常的意义。转依体,是灭谛──真如离染的现证,如梁『摄论』(卷四)说:「对治是道谛;转依是解脱及法身,即是灭谛。故应以种子灭为转依」。『成唯识论』(卷九)释「便证得转依」时说:「颂意但显转唯识性,二乘满位名解脱身,在大牟尼名法身故」,大体一致。但由于摄论宗及唯识宗的看法不同。达到不同的结论。这问题在:对有漏与无漏,如与智。性与相,唯识宗始终取着差别论的说明。而摄论宗是:在一般的说明上。也作差别说明;而在无漏智证的显现上,却重于转有漏成无漏,如智无差别,泯相即性的说明。所以性相、如智,尽管可以作差别说明,而决非对立物。如转依,『成唯识论』说:「此(转依)即无漏界,不思议善常,安乐解脱身,大牟尼名法」;『转识论』也说:「是名无流界……是名解脱身,于三身中即法身」。这决不但是如如,而是如如如如智的平等平等,无漏德行的一切。真谛译中,以如智无差别为转依,为阿摩罗识,应从这点去了解。
再来分别的说明。一、阿摩罗识是境识并泯,境智无别的实性,如说:
「第五(非执著)相唯为真实性所摄者,此不执著名义二相,即是境智无差别阿摩罗识」(三无性论下)。
「此境识俱泯,即是实性,实性即阿摩罗识」 (转识论)。
「由修观熟,乱识尽,是名无所得,非心非境,是智名出世无分别智,即是境智无差别,名如如智,亦名转依」(转识论)。
「二、明正观唯识,遣荡生死虚妄识心,及以境界,一切皆净尽,唯有阿摩罗识清净心也」 (十八空论) 。
「先以唯识遣于外境,次即阿摩罗识遣于乱识,故究竟唯一净识也」 (三无性论上)。
从上面所引的论文来考察,可见阿摩罗识是:约有漏的心境来说,这不但离于「乱相」的「似尘」,也遣于「乱识」。阿摩罗识──转依是心境俱泯的,没有能取所取的。约无漏现证来说,这是「境智无差别」的。境是无分别法性,是无二无别的。智是无分别智,与法性也不可说有差别相。虽方便安立而称之为智,为如,而实如智不二(不要想像为一体)。所以『华严经』说:「无有如外智,无有智外如」。
二、阿摩罗识是分别性与依他性并泯的实性,如说:
「此乱识,即是分别依他似尘识所显。由分别性永无故,依他性亦不有;此二无所有,即是阿摩罗识。惟有此识,独无变异,故称如如。……惟阿摩罗识是无颠倒,无变异,是真如如」(三无性论上)。
这里所说的分别性与依他性并遣,与上面所说的境识并泯有关。真谛所说的三性,主要是依『摄论』及『中边论』,说分别性(遍计所执性)是似尘,是外境,依他起性是乱识,是妄分别心──根本是一切种子阿黎耶识。所以,如约三性说,没有分别性,依他性也不得生(境无故识无);二性不现,就是真实性(圆成实性)的显现。如约心境说,境没有了,识也没有,心境都不可得,那就是无分别智现前。对于这,唯识学者,始终从能所,性相差别论的立场说:遣遍计执性,泯依他起性,而显的圆成实性,是「唯识性」;是唯识的性,并不就是识。但在真谛的译典看来,佛说唯识,无非为了使我们由解悟到证入。如隋译『摄论』说:「信解行地中,见道中,修道中,究竟道中,一切法唯识,随闻信解故,如理通达故。对治一切障故,无障碍故」。佛说的一切法唯有识,学者是这样的去信解,去通达,到究竟圆满。这一切法唯有识的圣教,魏译,梁译都相同,而奘译却说「唯有识性」,这就是差别的所在。依真谛的论意,佛说唯识,为了悟证;那到了无漏智证,才是真正的唯识了。这如『转识论』说:
「立唯识义,意本为遣境遣心。今境界既无,唯识又泯,即是说唯识义成。……问:遣境存识,乃可称唯识义;今境识俱遣,何识可成?答:立唯识乃一往遣境留心,卒终为论,遣境为欲空心,是其正意。是故境识俱泯,是其(唯识)义成。此境识俱泯,即是实性,实性即阿摩罗识。亦可卒终为论,是阿摩罗识也」。
三、阿摩罗识是究竟的净心:真谛在『决定藏论』,说转依为阿摩罗识;这与阿黎耶识相对的,指无学声闻,缘觉,八地菩萨以上的,如智无差别而说。但阿摩罗识,并不局限于阿罗汉位的。智证如如的转依,彻始(初地见道位),彻终(佛果),如上文所引的,都适用于初地见道位(通达转)。见道以上的证入唯识──无分别智现证如如,当真实性显现时,虽远离一般(七识)的乱识,乱相,而约妄识的根本说,一切种子阿黎耶识,还是照样的存在。就是到了阿罗汉位,约烦恼障的种习净尽说,已舍阿黎耶识,而有漏杂染种习,如所知障种习等,也还是没有清净。所以,智证如如的究竟清净,一切杂染种子究竟灭尽,那只有佛地;佛地才被称为:「最清净法界」,「无垢识」──阿摩罗识,如『十八空论』说:
「明唯识真实,辨一切诸法唯有净识。……唯识义有两:一者方便,谓先观惟有阿黎耶识,无余境界,现得境智(识?)两空,除妄识已尽,名为方便唯识也。二明正观唯识,遣荡生死虚妄识心,及以境界,一切皆净尽,惟有阿摩罗清净心也」。
论文的分辨两类唯识,主意在说明「一切诸法唯有净识」。所以可这样去理解本文:一、方便唯识,是以阿黎耶识为种子性(杂染),为一切法依止而成立一切唯识的。一切依阿黎耶识种子而现起,修唯识观,达到境空,心空,也就是妄分别识不起(无分别智显现)。这登地以前(贤位)的唯识教观,是方便唯识。二、无分别智现证如如(转识成智),也就是以阿摩罗识为依而成立唯识,名正观唯识,如梁『摄论』(卷三)说:「舍凡夫依,作圣人依。圣人依者,闻熏习与解性和合,以此为依,一切圣道皆依此生」。『决定藏论』(上)也说:「断阿罗耶识,即转凡夫性,舍凡夫法……证阿摩罗识……为圣道得道而作根本」。依此进修到究竟清净,圆成佛果,也就是从闻熏习依法界性,而到达出障圆明的「无漏界」,一切惟一阿摩罗识的真实唯识。如经说:「如来无垢识,是净无漏界」。
总之,真谛重视了凡夫性与圣人性,凡夫依与圣人依。境智无差别,即是圣性;依此摄持清净闻熏习,而为圣依,依此现起一切无漏。这圣性与圣依,如凡夫的杂染性,杂染依的阿黎耶识一样。转阿黎耶识,得阿摩罗识,即无分别智证,境智无差别性。这在八地,舍阿黎耶识的阿罗汉位,充分的显现出来;究竟圆满在佛位。唯识学者,专依佛位说阿摩罗识;然约转阿黎耶证阿摩罗识说,不但八地,初地见道就可以说的。初地以上称为阿罗汉,舍阿黎耶识,这本为西方的旧义,如『成唯识论』(卷三)说:「有义:初地以上菩萨,已证二空所显理故,已得二种殊胜智故,已断分别二重障故,……由斯亦舍阿赖耶名,故说不成阿赖耶识,此亦说彼名阿罗汉」。这虽不是玄奘所传,护法一系的唯识学所赞同,但真谛所传的唯识学,却就是这样。
四 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
真谛所传的阿摩罗识,依『决定藏论』九识义,是转阿赖耶识所得的,位在八地。如依『三无性论』及『转识论』等,下通初地,上通佛果,而指如智现证无差别性。这如上文所说,都是约修行所证说的。但『十八空论』,别有一文,约法界本净说。这样,阿摩罗识就是自性清净心,也就是如来藏的别名。『十八空论』是这样说的:
「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但为客尘所污,故名不净。为客尘尽,故立为净。何故不说定净不净,而说或净或不净耶?答:为显法界(即阿摩罗识)与五入及禅定等义异」。
『十八空论』,是『中边分别论』注释的一部分。一分释「相品」的空义,一分释「真实品」的分破真实(七真如),及胜智真实。上面所引述的文句,是释『中边论』颂:「不染非不染,非净非不净;心本清净故,烦恼客尘故」。『中边论』以五门分别空义,在第五「成立义」中,说此一颂。意思说:空(心性)本清净,所以无所谓染与不染。由于客尘烦恼,所以又非净非不净。这是说:在客尘烦恼覆染时,空性的净相不现,可以说非净。到了客尘除尽,又显现了空性清净,那又是非不净了。论文本是说明空性,说空性有真如,实际,无相,胜义,法界等别名。但在说非净不净,非染不染时,不说「空性本净」,「法性本净」,而说「心本清净」。这里的心本清净,就是一切经所说的「心性本净」,真谛的『中边分别论』也说:「心本自性清净故」。对于「心性本净」或「心本性净」,奘传的唯识学,解说为:心的法性本净,并非说心本清净。因为心是有为的心识,或染或净,或有漏或无漏,怎可说本来清净呢?这是站在「性相差别论」的立场。真谛所传的,指「空本性净」为「心本自性清净」,而解说空性本净为「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显然是从「真如无差别」,心与空性无二的立场而说。
弥勒『中边论颂』的「心本清净」,在『十八空论』中,解说为「自性清净心」,这应该与『胜□经』的如来藏说有关。如经说:
「如来藏者,是法界藏,法身藏,出世间上上藏,自性清净藏。此自性清净如来藏,而客尘烦恼上烦恼所染,不思议如来境界」。「自性清净心而有染污,难可了知。有二法难可了知:谓自性清净心难可了知,彼心为烦恼所染,亦难可了知」。
如来藏说的成立,着重在众生的因位中,点出本具如来的德相。依『如来藏经』的:「一切众生贪欲恚疑烦恼中,有如来智、如来眼、如来身,结加趺坐,俨然不动。……德相备足,如我不异」;及『楞伽』所引经;「如来藏自性清净,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身中」:使人易于想像为神我型的存在。然依『胜□经』、『楞伽经』的抉择开示,如来藏,不外乎真如──法界、法性、空性、实际等别名。无着的『庄严论』也说:「一切无别故,得如清净故,故说诸众生,名为如来藏」。坚慧的『宝性论』(或说世亲造)也说:「佛法身遍满,真如无差别,皆实有佛性;是故说众生,常有如来藏」。「见实者说言:凡夫圣人佛,众生如来藏,真如无差别」。原来,无边德相庄严的佛法身,只是真如(法界等)离垢所显。真如是绝诸戏论的,无二无别的(所以不容拟议),所以在见实者──现证法性者的证境来说,这是没有凡夫,菩萨,佛的差别。在真如遍满无差别中,可说众生有如来藏了。
如来藏,在众生身中,或说在蕴处界(「阴界六入」)中;或说不即六法(五蕴与假我),不离六法。这本是一切法的胜义空性,并非局限在众生的心中。但一切法性本净,当然心也本性清净;法性净与心性净,是无二无别的,那就是说在心中,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特别是在缘起法(依他起性)中,心为迷悟的枢纽,心为一切法的依止。当被称为「所知依」的阿赖耶识,成立万法唯识(心)时,如来藏也就从一切法性,一切心性,而为阿赖耶识的本净性了。如来藏与臧识,就这样的结合起来。『胜□经』揭开了这一要义,如说:「六识及心法智(依楞伽经,就是前七识),此七法刹那不住」,所以不能依此而成立生死与涅盘。作生死涅盘依止的,是如来藏;如来藏被称为「自性清净心」。这还是七妄一真说,到『楞伽经』。处处说到:「如来藏藏识心、意、意识」。这是在意与意识等七识而外,有「如来藏藏识心」。如来藏与藏识的关系,大概的说:阿赖耶识为真相(心性净)业相(种子习气)的和合。阿赖耶识的自真相,就是如来藏的别名。从妄染的心识而探究到心性清净,是赖耶的自真相。心性本净而为客尘所染,名如来藏。阿赖耶识着重于妄染,但与本净心性,并非截然差别。所以一般所说的阿赖耶识缘起,如来藏缘起,在真谛译中统一起来。这本是同一意义,只是说明的重点(阿赖耶缘起,以生灭妄心为所依。如来藏缘起,以不生灭的自性清净为所依)不同而已。
『阿□达磨大乘经』中,有这么一颂:
「无始时来界,一切法等依。由此有诸趣,及涅盘证得」。
『阿□达磨大乘经』,是以「界」为一切法依止,成立生死与涅盘。但「界」是什么呢,无着的『摄大乘论』,引证此颂,证有阿赖耶识。隋笈多等译的世亲释论;唐玄奘译的世亲释论,无性释论,都把「界」解说为杂染种子。传说为坚慧(或说世亲)所造的『究竟一乘宝性论』,也引用此颂,但说「界」为如来藏,如说:「无始时来性(即是「界」的异译)者,如经说言:诸佛如来依如来藏,说诸众生无始本际不可得知」。此下,即引『胜□经』的如来藏说:依如来藏而有生死,依如来藏而有涅盘。同样的经颂,同一「界」字,而或依阿赖耶识说,或依如来藏说。都有印度大论师的权威说明,而立说却似乎不同。这点,在真谛译的『摄大乘论(世亲)释论』,综合这两种说明而为一,如说:
「此,即此阿黎耶识。界以解为性。此界有五义:(约胜□经五藏义释)……。约此界,佛世尊说:比丘!众生初际不可了达,无明所覆(依此而有生死)…….如经言:若如来藏非有,于苦无厌恶,于涅盘无欲乐愿,故言及有得涅盘」 (依此而有涅盘)。
「复次,此界无始时者,即是显因……」。
梁『摄论』对于经颂的「界」字,有两番解说。第二说,与玄奘、笈多等一样,是解说为阿赖耶识界──杂染种子的。第一说,是玄奘,笈多译所没有的,但与『宝性论释』一致。论说「界以解为性」,接着引『胜□经』的如来藏──五藏说,那无疑是法界、如来界了。这是把二种所依说──依阿赖耶说,依如来藏说,统合于同一的「界」。这可说是真谛译的特色,也许就是『阿□达磨大乘经』的特色!因为在真谛译传看来:杂染种子,是阿赖耶识界(第二说);而如来藏,也还是「即此阿黎耶识界」,不过是自性清净心──法界而已。
无论是真谛的译传,玄奘、笈多的译传,『摄大乘论』的阿赖耶识说,是着重于杂染种子识的。但无论是真谛译,玄奘、笈多译,『摄大乘论』的本义,都与玄奘唯识学有距离的(当然成唯识论自有解说)。所以,不妨依『摄大乘论』的本义,去理解真谛所译,在同一「界」字中,含容二说的是否合理。阿赖耶识,是以虚妄分别为自性的;种子是熏习所成的。赖耶识与杂染种习,混融为一──这样的种子阿赖耶识,为生死杂染法的所依止,由此而生死相续(依如来藏说,依如来藏,才能说有生死)。说到出世无漏心,以「最清净法界所流闻熏习为种子」的。在众生有漏位,闻熏习虽与阿赖耶识水乳般和合,却不属于阿赖耶识性,反而是能对治阿赖耶识的。所以闻熏习非阿赖耶所摄,而属于法身或解脱身摄。这些,都是众译一致的解说。
法身所摄的闻熏习,在唯识学中,该是不易理解的问题。唯识,是以识为所依而成立一切法的。有漏杂染法,以阿赖耶识为种子而成立一切。种子依识,种子也是虚妄分别为性的;以此为依而起一切有漏法,是名符其实的唯识论。无漏清净法呢?修证到出障圆明的佛果,阿赖耶识转,名阿摩罗识,为一切清净法所依止,如有漏法依阿赖耶一样。这样的依无漏识而立一切,也符合于唯识的原则。但有漏没有尽净,无漏的种现(圣位),依于什么?或有了闻熏习,还没有现起无漏种现以前(凡位),那有漏的闻熏习种,又依于什么?『摄大乘论』说:虽与阿赖耶识和合俱转,而实是法身所摄,也可说依于法身。究竟法身在佛地;约识说,名阿摩罗识;约界说,是无漏界(或说「净无漏界」,或说「究竟无漏界」);是究竟的圆满转依。地上菩萨,无漏智现证,是分证法身;可以称为「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可说得转依(通达转等),也就是分证阿摩罗识(经说如来无垢识,这等于说如来法身,何必局限于佛地)。『决定藏论』称此如如智证无差别性为阿摩罗识,「作圣道生因」;也就是法界为一切圣道依止因。在没有现证以前呢?闻熏习也还是法身所摄,也可说依于法界。弥勒『中边论颂』,说空性、法界时,说心本清净。真谛在所译『十八空论』,即称之为「阿摩罗识即自性清净心」。这样,倒是贯彻一切依心识的唯识论立场。如在奘传的唯识学中,把法身、法界,作无漏无为性去解说,那有漏闻熏依法身,不等于有漏有为依无漏无为吗?严密的唯识学,在这个问题上,显得矛盾而混乱!
『摄大乘论』说:闻熏习是法身所摄,这是摄属于法界、法性的。梁『摄论』已说:「由本识功能渐减,闻熏习次第渐增,舍凡夫依,作圣人依。圣人依者,闻熏习与解性和合,以此为依,一切圣道皆依此生」。上面曾说到;梁『摄论』在解说『阿□达磨大乘经』颂时,说「即此阿黎耶识界,以解为性」。这可见解性即是法界(如来藏,法身藏),是含摄得闻熏习而为圣道作依止的,一切清净法由此而现起。此界是阿黎耶识净界──自性清净心,阿摩罗识。这样,清净法也以心为所依,才是思想一贯的唯识学。
这样,圆测所引的,误传为真谛而可能为昙迁所作的『九识章』,依真谛学来说,有着很大的错误。一、『九识章』断定阿摩罗识为本觉,并非真谛论意。真谛译传的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也是初地以上,真到佛果,所有智证如如的无差别性。说众生有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也是见实者约真如无差别说。二、如来藏──净界,就是闻熏习与解性和合;这也是「阿黎耶识界」。所以,如别立「解性黎耶」,就不应别立看作本觉的阿摩罗识。立第九识,就不应立阿黎耶识有解性。说黎耶有「解性」,又立第九阿摩罗识,不免重复!
五 心界通二分说
真谛的阿摩罗识说,从究竟佛地的净识,而说到众生的心性清净,与如来藏说同一意趣。对同一「界」字,而作杂染识种,清净心界二说,把二说统一于阿赖耶识,是真谛学的独到立场!这应该是『阿□达磨大乘经』的深义。于同一依他起性,而作染净两方的说明,『摄论』是引述『阿□达磨大乘经』,而普遍应用的。主要的教证,如说:
「阿□达磨大乘经中,佛世尊说:法有三种:一染污分,二清净分,三染污清净分。依何义故说此三分?于依他性中,分别性为染污分,真实性为清净分,依他起为染污清净分」。
「譬如于金藏(矿,也就是界)土中,见有三法:一地界,二金,三土。于地界中,土非有而显现,金实有不显现。此土若以火烧练,土则不现,金相自现,……是故地界有二分。如此,本识未为无分别智火所烧练时,此识由虚妄分别性显现。若为无分别智火所烧练时,此识由成就真实性显现。是故虚妄分别性识,即依他性有二分,譬加金藏土中所有地界」。
金土藏的譬喻,说明了矿物的实质是地界(地极微,就是坚性的物质因素)。土一样的矿物,是地界所成的现实形态。如加以冶练,就不再像泥土,而现为纯金了。这如一切法──依他起性,依他起的根本,是阿赖耶识界(这是唯心论的立场),如地界一样。现在,无始以来,就现为生死杂染的分别性。如以般若熏修,赖耶识界,不再是妄染,而是清净圆成实性了。地界有二分,依他起性识,也一样的有二分。这样的三性说,是摄论宗的立场,与奘传唯识学的三性说不同。说到通二分,从显现的事实来说,是不能说同时有二分的。或可推论为,含有二种成分。这是不妨如此说,而并非『阿□达磨大乘经』与『摄论』的本意。
『摄论』解说三性时,曾说:
依他性有几种:若略说有二种:一系属熏习种子,二系属净不净品不成就」。
「依他种子熏习而生起」,所以叫做依他起,这是一般的意义;也就是奘传唯识学的依他起说。「依他杂染清净性不成」,所以叫依他起,就是『阿□达磨大乘经』依他有二分的见解。「不成就」,是说他没有一成不变性,所以可随缘而如此如彼的。这二项解说,并不矛盾。无论是杂染的,清净的,都是从因缘而生起的(第一说)。都是没有一成不变的定性,所以不是性自成就(第二说)。没有定性,所以从缘起;从缘起的,当然自性不成就。这与中观者的缘起无自性;由于无自性,所以从缘起的意义一样。从依他起──识的有二分,说无始时来的识界有二分,是毫无不合的。「界」的通二分,不妨看作杂染识界,清净心界的同时存在;清净心界,就是解性──阿摩罗识。但从「杂染清净性不成」来说,这是「非染非不染,非净非不净」,不可以定说为是染是净的。如地界是地极微,可土可金而不定是土是金,那末心界也随缘而可染可净,而不就是染是净的。此「心界」,宁可看作缘起无性的中容性。然而,他是顺于清净性,而又一向是杂染性的。从心说,这是心无心相,而毕竟清净的。如『般若经』说:「是心非心,本性净故」;净是空寂的同义词。从空性说,这是性本空寂而心相宛然的。心空不二的无差别性,是没有一切相可说的。无始以来,就为客尘所覆染,形成杂染识种──阿赖耶识界;如虚空本净,而一向为云雾所蒙昧一样。但尽管随染而成生死,杂染,分别性,而平等不二的心界,还是那样的毕竟空寂(或对染而称为清净)。这就是四清净法中的「自性清净」。如有闻熏习,般若熏修,随净缘而成涅盘,清净,真实性。平等心界,还是那样的平等空寂,但已离染,这就是四清净中的「离垢清净」,是「净无漏界」,是阿摩罗识。但这决不说佛果一切功德,什么都早已成就,而只是随顺这平等心性的是善、是净,能转杂染而成为无边功德所庄严的法界。那顺于法性的法界等流的正闻熏习,以及定慧等清净功德,就是四清净中的「生此境清净」,「得此道清净」。虽在平等法界的体证中,一切无二无别,然在凡位而点出如来藏性,或点出解性,阿摩罗识,都只能约「自性清净」说。如梁『摄论』说:
「一此法本来自性清净,谓如如、空、实际、无相、真实、法界。释曰:由是法自性本来清净,此清净名如如,于一切众生平等有,以是通相故。由此法是有故,说一切法名如来藏」。
在佛法中,为了「摄计我外道」,「畏无我」的众生,说有如来藏。似乎神我一样。其实,是约空、如、法界说。如把这看作觉体的本来成就,不但非奘传唯识学所能认可,也非真谛摄论宗意所认可的。所以,真谛的阿摩罗识,『九识章』率直的解说为「本觉」,不但与真谛如智无差别性(现证圣者所得的)不合。就是说为「自性清净心」,也与本觉义不合。『九识章』的解说,只是『起信论』师的见地,与真谛摄论宗义无关。
十、如来藏之研究
一 序说
如来藏教义,在中国佛教界,是最熟悉的一种教说,特别是中国盛行的『楞严经』与『起信论』,可说完全是这一思想的代表经论。中国佛教徒,一说到如来藏,便想到一切众生有佛性,可以成佛,如来藏成了佛教的核心教义。可以说,离开如来藏,即不能显示佛法的深广圆妙。这一点,中国佛教可说继承了印度后期佛教的此一特色。太虚大师说,如来藏、佛性,为大乘不共小乘的特质。佛法中通常所讲到的业、轮回、性空、缘起,都还是小乘中所共有的,唯有如来藏这一教说,为小乘所没有的大乘特义。后期的真常大乘,特别着重发挥此义。
中国大乘各宗,对如来藏特别重视,如天台、贤首、禅宗。依天台智者大师说,如来藏即即空即假即中的实相,是约俗谛的妙有说。后来,如来藏解说为空如来藏、不空如来藏、空不空如来藏三者,以配合天台学的三谛。空如来藏即是真谛,不空如来藏即是俗谛,空不空如来藏即是中谛。天台虽为弘扬龙树的中观学,但已融摄了发扬了如来藏的教说。禅宗在弘扬如来藏的各宗中,可说它将如来藏思想发挥到最高的顶点,也更与如来藏相契应。后代的禅师们,虽然竭力倡道祖师禅,但在初期的禅宗,却是宗本如来禅的。就初期禅宗传授心印的『楞伽经』说,魏译楞伽即将(宋译的)如来禅译作如来藏禅,以体悟如来藏为修证的法门。如『信心铭』说:「恒沙功德,尽在心源」,也无非是如来藏说,可说在禅宗已充分地表达出来了。贤首宗的贤首国师,对如来藏教义也曾努力加以发挥,他给『楞伽经』、『起信论』作过玄义与注疏。贤首宗判五教,也可以分作三类:小教及始教一分有教是法相宗,始教一分空教是破相宗,终顿圆三教是法性宗,都是以如来藏心具德为根本的。终教,如『起信论』的如来藏缘起说。贤首宗的顿教,即是禅宗。从后代(圆)教(顿)禅一致的思想上,不难看出后三教同以如来藏说为本的。
自民国以来,讲唯识的「南欧北韩」──南方的欧阳竟无,北方的韩清净,均不以如来藏说为中心。唯识学与台、贤、禅宗的如来藏说,多少不调和,不相契应;而中观的缘起性空,亦与专重如来藏思想的有距离。所以在传统的中国佛教(指天台、贤首)向以如来藏为中心的这一体系中,对唯识与中观不无误会。其实,在中观与唯识中,也都说到如来藏,不过彼此所持的立场与解说不同,为中国一般学者所未能通达罢了。现在修学佛法,不能一味以中国的为是,因为佛法是从印度来的,佛法的根本是在印度,应该从印度佛教去作更深切的了解。但中国佛教,对中国文化思想有深切关系的,中国佛教的内容,我们也非了解不成的。如来藏说是印度传来的,应该了解如来藏在印度本来的意义,这才更能了解中国以如来藏为中心的佛法。
二 说如来藏之意趣
对佛法的理解,是与一般世学多少不同的。经里的法义,不一定可依照字面上去理解。依佛法说,佛菩萨的说法,目的在化度一切众生,所以佛菩萨的说法,祗要达到这一目标,有时可能将没有的说成有。如『法华经』说,房子外面有许多华丽珍贵的牛车、羊车、鹿车,可是等到走出房子一看,外面只有牛车,并没有羊车与鹿车。这是佛经中将没有的而说成有的例证。无的可以说为有,此的可以说为彼,所以对佛法,不能望文生义,听说什么就执有一真实的什么,而应了解佛法说它的根本意趣何在。这样,听到如来藏这名词,不要先执著有一真实的如来藏,而应探讨为什么说如来藏,如来藏究竟是什么意义,由此始能了解经说如来藏的真义。
佛法有二大问题:一是生死轮回问题,二是涅盘解脱(成佛)问题。一切佛法,可说都是在这二大问题上作反复说明。如佛法而不讲这二大问题,那就是变了质的佛法。生死轮回与涅盘解脱,并非佛教特创的教义,印度其他一般宗教中,十之八九也都讲到这个问题。但佛教与印度一般宗教所讲的有所不同,那便是三法印。三法印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是用来印定佛法的准绳,凡与这三法印相契合的,才是佛法。所以生死轮回与涅盘解脱,均须与三法印相合,这样的生死轮回才是佛法的生死轮回,涅盘还灭才是佛法的涅盘还灭。如果与这三法印不相契应,则所谓生死轮回与涅盘还灭,都是外道的,非佛法的。由三法印而开显出来的一切法空性,即大乘所说的一实相印。因为一切法的自性空,所以一切法是无常、无我、寂静的。三法印,即就一切法空的理性,作顺俗的多方面的显示说明。依无常、无我的法则,说明生死轮回;依此生死而说到涅盘还灭的寂灭,这是佛教不共外道的特质。不过这无常的与无我的生死轮回(也就是本性空的生死轮回),是甚深的,不容易使一般人理解的,所以印度一般宗教甚至一分佛教学者,对此曾加以诘难。如『俱舍』「破我品」说,若说无我,则谁去受生死轮回?谁去证涅盘还灭?依照一般人的想法,人生的升天界,堕地狱,此死彼生,必须有一主体的「自我」。如现在有烦恼,将来烦恼断了,生死也了了,这断却烦恼与了脱生死的当体,是解脱自在的我。如说无我,则不但生死轮回不能建立,涅盘解脱也不能成立。无常无我的生死观,涅盘论,确是太深了,为一般人所不易了解,所以印度一般宗教,都认为要有一真实的我,才能成立一切。佛法中,也有一分的有我说,依他们说:佛法说无我是对的,不过这是否定常人所计执的邪我,而另有一胜妙我存在。这如犊子部及其所分出的法上、贤胄、正量、密林山部四派,建立不可说我。据说,我是在五蕴之内抑在五蕴之外,我是常住抑属无常,都是不可说的。犊子部他们建立不可说我,认为佛法的生死轮回与涅盘还灭等一切问题,才能依之而建立起来。这是佛法中最初说我的一派。佛法一向是说无我的,所以这种不可说我的论调出现之后,在佛教界初听起来,有些惊怪,因此被人评为附佛法的外道。小乘中,除犊子系的不可说我之外,经量部也讲胜义我。大乘中也有说我的,如禅宗的『心灯录』说,禅宗体悟的,即是我,即通常所说的主人翁。他引「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及「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等来说明。不过这种我是不可思议的,不像一般人所计执的粗显的我。又佛法所讲的无常,一切法刹那生灭,在一般宗教及一分佛教学者间,也认为不能建立生死轮回与涅盘解脱。比如由业而感生死之果,假如生死是无常的,刹那生灭的,则业灭后谁感生死?无常的也即是无我的,所以不能成立生死轮回与涅盘还灭。如佛弟子以为无我不能成立生死与涅盘,无常亦不能成立生死与涅盘。这种见地,与世俗的见解极为相似。因为一般众生的根性如此,对无常无我的甚深义理不能信受,佛陀为了随顺众生的心境,使其接受佛法,次第引导,令得佛法的功德,因此方便说如来藏。一般听到如来藏,即认为是佛性,祗记得成佛涅盘的一面,而忽视生死轮回的一面。其实,如来藏不仅为成立成佛涅盘,也是成立生死轮回的。在了解如来藏之前,必须先了解佛陀说如来藏的这一根本意趣。如来藏为众生不能了解一切法空的甚深真义,佛陀所开示的另一方便教说。从外型上看,虽然近似外道所说的,是常是我,但其真正内容,却与外道迥异。『楞伽经』说;「开引计我诸外道故,说如来藏」。「为断愚夫畏无我句,故说……如来藏」。「阴界入生灭,彼无有我,谁生谁灭?……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 。依『楞伽经』佛说如来藏的意趣,是对主张有我而恐惧无我的外道说的,也是对不能在无常生灭中成立轮回的众生说的。现在作一简单结论:一般人的看法,涅盘解脱,是从生死轮回而得解脱的,这比如人从牢狱里放出获得自由一样。因为有这么一个人,才说有牢狱与自由,如无此人,则根本无牢狱与自由可说。所以,如把生死与涅盘的二问题联系起来,而贯摄这二个问题的,似乎非是常是我不可。佛说如来藏的目的,也即适应这一类众生,解决这一问题。『胜□经』说:「生死者,依如来藏……有如来藏故,说有生死」。这是说明因有如来藏,才能说有生死的,若没有如来藏,则生死无可安立。反过来说,如来藏在众生烦恼藏中,如离开烦恼藏,即成佛法身。如来藏一面为生死轮回所依,一面又为涅盘还灭所依,所以没有如来藏,则不能说明众生从生死到成佛的经过。佛说如来藏的意趣,主要使不信无常无我的人来信受佛法,达到佛法化度众生的目的,使之踏上正路,进入佛法的甚深处。
三 如来藏说之安立
如来藏一名,不见于小乘典籍中,而为大乘所特有。在未讲如来藏之前,先对「如来」作一解说。「如来」,为大小乘共有语,含摄极复杂的意义。如来,为梵文多陀阿伽陀的译语,可以译作「如来」,也可译为「如去」。依照一般的解说,如为如如不动,无变异,显示其真常不变平等无差别的特性。此种特性,即佛所体悟的真如法性。在佛法中,通常将所证悟的诸法实相,称之为「如」,或者名之为「真如」。但在印度一般宗教中,如却有另一解说,如即是我。『智论』说:如即神我(阿特曼)之异名。印度一般宗教所说生死轮回的主体,以及从生死轮回而证入涅盘解脱的当体,即是我,我也就是如,所以我是常住不变如是如是的。依印度一般宗教说,要有一真常不变的我体,才能成立生死与涅盘。佛法是讲无我的,由生死而证入涅盘的,不是我,而称为如或法性,佛法与印度宗教的根本差别点,争论的中心点,可说就在这里。印度宗教以为见(真)我才得解脱,而佛法却以见如或法性得解脱,经中说佛弟子证悟时,「但见于法,不见于我」。这说明佛弟子所证悟的是如如法性,而不是如如的神我。这如法性,即是诸法实相,也就是宇宙的绝对真理。这绝待法性,是常恒的,真实的,清净的……但并不附有精神与意志的特性。而印度宗教所说的我,却是含有知觉(当然是真觉)性,意志性的。因此,在不说如来藏,但说真如或法性的经论,虽说佛弟子证悟如或法性时,如智不二,心境一如,而现觉的如如法性,是一切法的实性,超越一切戏论,而并不能指为是心是智的,也就无知觉性与意志性可说。近代的耶稣教徒,每以宇宙我的耶和华上帝,常住不变,究竟真实,无始无终,不可思议,清净(圣洁)自在,无处而不在等特性,牵扯为即是佛法的真如。实则他与印度宗教所说的梵天、自在天一样。他们一方面把它看作普遍常住的宇宙本体,一方面,拟人的性格,给与(大)智慧,慈悲,无所不能的意志自由,所以也就是创造主宰一切,要怎样就能怎样的神我。佛法见如如法性,不见于我,将我与法性二者分开,佛法的法性,体证法性的圣者,才不会落入创造神型的窠臼,显出佛法的真义。来,即活动,如来,即依如而成的一切大慈大悲等功德业用。依『金刚经』说:「如来者,即诸法如义」。这说明如来即是真如,真如即是如来。『大般若经』中,也作如此说。在一般佛弟子的心目中,如来是有超人的佛格,大智大悲,伟大不可思议的圣者,为何说如来即是诸法如义?这是说如来是「乘如实道」,「体如而来」,说如来是真如法性的体现者。真如法性是永恒遍在的,并没有离开吾人,但为吾人所不知。圆满的体现证悟出来。所以名为如来。就这一意义看,如来以如为性,如即是法界法性,所以如来也与法界法性,有不二义。
另一方面,如来是出现世间以及成道转法轮的。如来未涅盘前,日常显示于弟子面前,一切不成问题。如来涅盘以后,如来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如说如来涅盘以后,还是生前一样的存在,这便成了常见;若说如来涅盘后,什么也没有,这就成了断见。这本是十四不可记中,不作答覆的问题。但为了众生的信受,也就不能不说明这一问题。在小乘学派中,约有三派解说不同:一、依有部与经部说:如来涅盘后是灰身泯智的。涅盘是解脱了生死轮回的苦痛,而不再受生的,不再起此身心作用。如将树根截断,从此再也不会发芽生叶。如来证入涅盘,灭去有漏的身相,当然没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存在了。依他们说,智慧是身心和合而发生的,身心既然没有了,智慧当然也是泯灭不起了的。但这不是否定了如来证入涅盘,执著什么都没有,而是说涅盘无为是不可思议不可分别的,不能说它有这样那样的。在圣典中,有很多经论,对如来的涅盘,作这一意义的解说。不过这一解说,是不容易为一般世俗知见所信受的。二、依上座部说:如来涅盘后是灰身而不泯智的。如来涅盘后的身相,虽然没有了,但如来的功德智慧。是经多劫而修成的,不能说与身相也同样的泯没了,如来的智慧德,证入涅盘,是存在的。这说明了如来涅盘后,没有身相的物质作用,而如来的无漏心力依然是存在的。这虽然存在,但对于有漏三界,似不再起作用,也不再来人间度生,祗是自己圆成了究竟的功德。三、依大众部说:如来的寿命、身相、神通威力,都是无量无边遍一切处的。释尊的双树入涅盘,祗是舍弃了人间的应化身:如来的真身,是永恒常在庄严圆满的。这种说法,与大乘经的思想,非常一致。大乘经,特别是开示如来真常不变的经典,针对如来涅盘无色的见解,而一再说到有色。如来涅盘的相好庄严,属于清净的微细的物质,不同于一般的有漏色相。如『央掘魔罗经』说;「解脱色是佛,非色是二乘」。这说明大乘涅盘,不同于小乘涅盘的灰身。小乘是以涅盘为无色(无智)的。『大涅盘经』也说:「舍无常色。获得常色」,如来虽然舍弃了五蕴假合的无常之身,而获得了常住不变的清净色身。这在真常妙有的大乘经中,处处都如此说。现在进而要论究的,如来的身相,何以会遍一切处?佛寿何以是无量的,这便要结归到「如」与「如来」的意义上来。如来所证悟的法性即是如,如如不动,无二无别;在契证如如中,可说都不离真如法性之中,而为真如法性所统一。这样,菩提从过去到未来,也是永恒不变的,是超越三世时空的。超越时间性,也就是竖穷三世;超越空间性、也就是横遍十方。如来是如如的证悟者,为真如法性的体现者;与法性为平等无差别的,没有大小、多少、先后、长短的差异,因此如来的神通威力、寿命、色相、智慧,遍一切时,遍一切处,无量无边,无穷无尽。龙树曾说:如布施是有为的,有穷尽的,无论布施多大,布施的福德受完了,一切功德也就尽了;因为有为是有生灭变化的,终归灭尽的。如布施能与般若相应,则布施的功德也就成为无尽。般若是证悟真如法性的,与法性相应,无量无边;与般若实相相应的布施功德,也就无量无尽。这如我们收藏东西,时间久了就会坏,如将东西放在不坏的金刚器具里,即使经历多久,也就不会朽坏了。真如法性是遍一切处的,证悟真如法性后的如来,也遍一切处。从证说,真是无时间性的,也是无空间性的。因此,如来常住不变,遍满一切。约这一意义说,所以一、否定小乘的灰身泯智,以及无身而有智的解说,而肯定如来是有色有智的。二、佛身是无穷无尽,常住不变。
这就要说到如来藏:众生体证佛果,如来是常住遍一切处,但未成佛前,这常住遍满的如来,是否也如此的常遍?如到成佛才能如此,则不能说如来是常住不变的,遍满一切的。一切时都是如此,未成佛也如此,才能说是常住不变,那末一切众生都有如来了。依佛法说,体现而成如来的如如法性,是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常住不变,但众生何以不是如来?经中说,这因为无量烦恼所覆藏,为蕴处界生死所缠里,所以如来常在众生中,而没有显发出来,因此名为如来藏。虽然有显现与潜藏,但众生位上与佛果位上的如来,无二无别,常住不变。众生位上的如来,是潜在着,而如来所具有的无量智慧功德,无量相好庄严,与佛果如来还是平等的。所以『华严经』说:「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又『楞伽经』说:「如来藏自性清净,具足三十二相,转入众生身中」。『央掘魔罗经』说:「如来心于众生身中,具足无量相好,清净庄严」。佛果的一切功德智慧,为众生的烦恼杂染所覆藏,所以如来藏是约众生位说的。成佛只是将这烦恼拂去,而不是新的产生,『如来藏经』等举种种譬喻来说明如来藏,最常说的,如摩尼宝珠,落在污物之中,为知者取出,洗净污垢,光洁无比,神用无方。但这并不是因取出而有宝珠的,而是本具的,即在摩尼宝珠为污垢覆藏之时,其光洁无比与神用无方,也还是这样的。从这点来理解如来藏,佛与众生间可以达到平等。『无上依经』说明如来藏,而建立众生界、菩萨界、如来界三名,界即是藏义。众生本具的如来德性,在众生位名众生界;如经修行到菩萨位,即名菩萨界;由菩萨将它圆满显发出来,即名如来界──三界是完全平等的。『华严经』也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这不特说明了众生与佛平等,而且说明众生心与佛心也是平等的,众生心即是佛心,众生也即是佛。中国佛教流行的「众生即佛,佛即众生」,即是根源于此。依据这一教说,才能理解一切众生本来是佛的意义。
再说到如来藏我与如来藏心。如来藏是从众生因位,点出本具如来,就这一意义说,如来藏与我义有相契合处。在真常经典中,以常住、不变、清凉来形容如来果德,或众生本具的真如。『大涅盘经』特结合为常、乐、我、净四种佛德。我的意义为自在,自己作得主,这与佛法所讲,由修持而得自由自在,不为烦恼所污,不为境界所转,同一意趣,这是大乘所共认的。但印度宗教将阿特曼----我,解说为生命的本体,有自在义,佛法为了否定这生命实体的我,才说无我。如来藏为众生生死流转的根本,离去烦恼,如来藏即是如来法身,这与印度宗教所说生死涅盘主体的我相近。印度宗教所说的我,与如来藏为生死涅盘所依,极为相似,颇感困惑,不易区别。如来藏是就众生位说,因众生的颠倒,未能显发如来藏本具的清净无漏功德智慧,所以成为众生。切实说来,如来才是真众生。众生也即是我的异名,非蕴处界的聚合体,而在生死流转中永恒不变的,才是众生。这在大乘经中,也有说得非常清楚的,如『不增不减经』说:「即此法身,过于恒沙烦恼所缠,无始世来,随顺世间,波浪漂流,往来生死,名为众生」。法身即众生,因此众生非他,即是如来。如来自无始世来即流转生死,始名众生。『央掘魔罗经』也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我」。众生即如来藏。佛在迷即成众生,众生在悟即是如来。因此,如来藏与我义一致。如来藏为烦恼所盖覆时,近于小我,如离去烦恼,即成为大我,大我与小我的本体是无差别的。也就因为这样,佛说如来藏,才能摄引「畏无我句」的计我外道,归信佛法。
如来藏不但与我有密切的关系,而且与众生心也有密切联系。如来藏是在众生中,但它究竟在众生身中,还是心中?虽可说遍在,或说无在无不在,但又每说它在众生心中(此如如来藏在蕴界处中,即阴界六入中;或说在六处中,有的就索性说在第六意处中)。依古来一般的解说,我们生命的开发,是以肉团心为始的;最初结成这肉团心(生命体)的,是父母精血的凝聚,而心识即托于其中。因此,佛法说修行,观佛,观心中有佛,即观(心如)大红莲花。虽然,心是精神体,而不是肉团心、缘虑心、集起心等精神现象,但仍有不离此肉团心的意义,所以经说「无身寐于窟」。因为如来藏在众生中:身心中,心中,与众生心的心识活动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如来藏的本性是清净的,众生心还在虚妄颠倒的不清净中,为了区别二者的不同,有人将如来藏叫做真心,或称如来藏心,或自性清净心,这也就是众生颠倒妄想心中的本净觉性。由如来藏与阿赖耶识不相离,『楞伽』与『密严经』便说「如来藏藏识」。虽然,如来藏与阿赖耶识,有不同的意义,但也有不异性,用以安立众生的生死与涅盘。
以上是从如来的德性而说如来藏,因为有如来藏,所以即有如来藏我与如来藏心,基于这一意义,成为一分大乘经的核心思想。
四 如来藏之抉择
关于如来藏的意义,依据『楞伽经』,如来是有所抉择的。在未说『楞伽经』之前,如来藏容易被误解为与印度宗教的我一样。如『楞伽经』中大慧问佛:「如来藏自性清净,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身中。……如来之藏,常住不变……云何世尊同外道说我,言有如来藏耶?世尊!外道说有常作者,离于求那,周遍不灭。世尊!彼说有我」。从大慧的这段问语中,可以看出如来藏与我,一般人是看作一样的。如来藏既然与我一样,而为众生所具有,则印度宗教所说的我,也应该是正确的了。关于这一问题,如来的解答说:「我说如来藏,不同外道所说之我。大慧!有时说空、无相、无愿、如、实际、法性、法身、涅盘、离自性、不生不灭……说如来藏已,如来为断愚夫畏无我句,故说离妄想无所有境界如来藏门」。从这一解说中,可知如来藏的表面,虽然酷似印度宗教的我,而实质上,是与我迥异的。因为,如来藏即是一切法空性──法无我性的异名。释尊为了化度一般执常执我的众生,使其信受佛法,进而趣向一切法空的真义,因此方便说如来藏。如来对如来藏的抉择,『楞伽经』说得非常明确。从前有些经中,将如来藏解说为我为众生,是方便说;经『楞伽经』的抉择,明确的指出,一切法无我性为如来藏,因此如来藏的真意,就显了而不混滥外道的邪我了。
现依『楞伽经』为准,以一切法空性为如来藏说,则如来藏始能与性空无我的一切教说相契合。如来藏与法性,空性,法无我性,可说是一样的,不过法性,空性,无我性,遍一切法说,而如来藏专约众生的身心上说。这如虚空,在方的器物里成方的虚空,在圆的器物里即成圆的虚空,虽然形成各种不同的状态,但它底体性仍然与太虚空是同一的。现在根据『楞伽经』,对佛说如来藏的先后不同,作一结论:一、释尊未说『楞伽经』之前,如来藏易被人误解为印度宗教的我,这是不能了解佛说如来藏的意趣。二、经『楞伽经』对如来藏加以抉择之后,如来藏与佛法的无我空性一致,即与一切空无我的大乘契经相融和。
五 流转还灭之因依
上面说到如来藏为涅盘所依,有如来藏,众生方能得涅盘解脱。同时,如来藏也为生死所依,因此众生也才有生死轮回。为说明如来藏确为生死涅盘的所依体,所以先泛说此流转还灭的因依。佛教对于生死涅盘的二大问题,大家是绝对确认的。而现在问题在:众生怎样会有生死?又怎样会得涅盘?生死与涅盘,这总得有个原因的。这一原因,说来非常简单,也无人反对,不管是大乘或小乘,都是以「无明」为生死流转之因,以「般若」为涅盘还灭之因的。说到生死轮回,分为惑、业、苦的三类来说明,众生由惑造业,由业感(苦)果,由果而再起惑,如是相续不息,而成生死流转。这惑、业、苦三事,如详细的分析起来,即是十二因缘;而成为众生生死根本的,主要即是无明,烦恼的根本。一切法皆从缘起而有,众生生死根本的无明,也可说有其原因的。但从有情招感生死苦果的立场说,无明实为主要因素,无明的生起,即是由众生的情意颠倒错乱,对于宇宙真理分辨不清,而在一切如幻的现象上起虚妄分别,执有执常,迷于事理,所以无明的特性,即是不明了。说到涅盘解脱,依一般的解说,是由般若慧而成就的。真正的说来,涅盘并非只依于般若慧的,如皈依三宝,持戒修定,由戒定的熏修,发生智慧,由慧断烦恼而证涅盘,有着次第的相依关系。但在断烦恼证涅盘的要因来说。不能不说是慧的功用。般若义译为明,与无明相反。所以经中说:「无明为一切不善法根本,明为一切善法根本」。这样,可以了解「无明为生死流转的因依,般若为涅盘还灭的因依」了。
然据一般大乘经论的阐释,生死流转与涅盘还灭,又有二个基因的:一、从无明而说到心识;二、从般若而说到空性。在佛法中,无明只是一种心所法──附属于心识的心理作用,它并不能单独发生作用;无明的发生作用,必先有心识与之相依,因此可以说,有心识才有无明,无明是以心识为所依的。心识与无明相应,无明才能成为生死流转之因。依一分学者说:有情生死流转的原因,即是心识活动,而这即是所谓的「有取之识」,是有烦恼,有杂染的识。我们一生下来,即有精神活动──识,因为有此识,所以无明烦恼──心所法也即跟着而来。『八识规矩颂』说:「去后来先作主公」,也即是指的此识。如将无明烦恼灭掉,则杂染的有取之识不能成立。所以,识不是生死之因,而只是生死的所依;而为生死之因的还是无明。无明既然以心识为所依,则能得涅盘成佛的般若,当然也是有所依的,般若的所依,即是空性。般若是证悟诸法如性的智慧,有般若智才能证悟真如法性,有真如法性才能发生般若智。因此,般若智与真如法性有关。如无真如法性,则般若不能发生,没有般若,便不能得涅盘,成佛。然依唯识家说:心识为清净杂染法的所依,如心识与无明相应,即成杂染的生死流转;如心识与般若相应,即成清净的涅盘还灭。所以说:识是染净依。再说到空牲,众生的生死流转,是因不能了解一切法的本性空寂,而在一切法的本性空寂上起分别执著,为无明所迷。圣者的涅盘解脱,因为了知一切法的如幻如化,不在一切法的本性空寂上起虚妄分别,执常执我,而由般若现证空性。所以,空性为迷悟依。由此看来,心识不但与生死,也与涅盘有间接关系;而空性不但与涅盘,与生死也有间接关系了。
在一般人所承认的「无明」与「般若」中,抉择出「心识」与「空性」的二所依性。这在大乘佛教中,可说是共通的。不过,大乘中有一部分经论的见解,主张杂染法有杂染法的因,清净法有清净法的因。比如说,杂染法从那里来?依通常说由无明而来,但无明并非一切杂染法的亲因,而祗是它底助因。同样地,般若也不是一切清净法的亲因,而只是它底助因。依唯识家说,无漏清净法的生起,是从无漏种子来的,无漏种子具足一切诸法,所以一切法是各有其因的,不能说都由般若而来。般若的无漏种子,只能生清净的般若,并不能生其他的无漏清净法。杂染法的生起,是由有漏的杂染种子所引生,所以一切杂染法,也各有其种子的,如贪镇疑等不善法,各各有其种子,并非都由无明而有。比如农夫种谷,必要有生长谷子的种──亲因,如无亲因的谷种,尽管客观条件如何具备,也无谷子可收获。这样,一切的不清净法,一定有其不清净的种子,而这便是惑业苦── 三杂染法的亲因缘,无明祗是助它发生作用而已。众生的得涅盘成佛,也当然有其无漏清净种子;一切无漏种子,便是一切无漏功德的亲因。从佛法的这一意义去说明,非常容易明了。所以,要安立生死涅盘,必须先说明杂染因与清净因。杂染法,一切众生是现成的;推究起来,是从无始以来就有的。但般若等清净法,我们从未证悟过真如,从来不曾有过无漏现行,那般若等净法,到底从何而有?说到这个问题,便要谈到如来藏的清净因了。
如上面所说,空性与识心,对生死涅盘,都可说有着关系的,这是诸宗共许的。但对清净与杂染因,就各有不同的解说。依一般说,杂染因是依心识,清净因是依空性的。但在唯识家说,杂染因与清净因,都是依心识的。而真常学者说,杂染因与清净因,都是依空性(如来藏)的。从这些不同的主张中,彼此自然有不同的见解。因此,对生死涅盘问题,在解说的理论上,也有根本而显著的不同,这便形成了分宗分派的起源。其实,如厨师煮菜,将菜配成各式各样,但其真正材料,不过只有几样而已。生死涅盘的依因,也是如此,由于学者的所见不同,而形成各种不同的解说,其实问题还是这些。
六 如来藏说之三系不同解说
现依大乘三系,对(生死涅盘的因依)如来藏作一分别解说。
真常学者对于如来藏的看法,是肯定如来藏为真实圆满的究竟教说。如来藏,是空性与心识的融成一片。所以从空性方面说,名为心性;从心的方面说,说为真心、自性清净心等。我们的心识,虽然有虚妄颠倒分别,有烦恼杂染,但这心识与真如并非二物,是无二无别的。真常者的这种解说,是以证悟为根据的。从证悟真如时的境界说,心与真如,无二无别,并不能去分别它底能证与所证。这在真常学者看来,认为心体即是真如。但因众生心为烦恼所覆,从未证悟真如,所以对此本具的觉性──真如没有发见罢了。而这众生本具的觉性,并非过去没有而现在才有的,是超越过现未三世时空永恒而常在的。如『华严经』说:「无有如外智,无有智外如」。这说明真如与智的合一,离开真如另无智可求,离开智也另无真如可得。在吾人证悟真如或未证悟时,真如仍然如此,常住不变,所以真常学者,将真如(与如如智不二)说为一切法的根本,而与唯识学者所说完全不同。至于说到什么是如来藏的清净因,即是空性──心性上所具足的无漏的清净功德,亦即『起信论』所说的「称性功德」。由心(法)性的统一上,具足一切无漏圣功德性。所谓清净因。亦即真如功德性的异名。因此。真如又名「法界」。法界为三乘圣法之因──一切清净圣功德因,即圣果位上的无漏功德,无一不在真如法性中本来具足。其次说到如来藏为杂染依;杂染因即有漏烦恼习气,吾人无始以来的烦恼习气,是不离真如的,但这烦恼习气,并非为如来藏所有的,而是寄附在如来藏的。真常经中,将它称为「客尘」烦恼。所以真常学者,讲一如来藏,而一切生死涅盘问题都得安立。众生无始以来的一切清净功德与烦恼杂染,都依如来藏而存在,一切问题可说都由如来藏而获致解决。在真常系的『胜□经』与『起信论』中,因此将如来藏说为空如来藏与不空如来藏(天台演变成三种)。不空如来藏,是因真如法体上具足一切无量清净功德,所以名不空如来藏。空如来藏,是说明真如法性不为杂染烦恼所污,故名空如来藏。『胜□经』说:「如来藏是依是持是建立,世尊!不离不脱不异不思议佛法。世尊!断脱离异,外有为法依持建立者,是如来藏」。这说明清净因,即佛果的一切清净功德,是与如来藏分不开的;而能与如来藏分开的,便是一切杂染法。又经中说:「依如来藏说有生死,依如来藏说有涅盘」。这说明如来藏即是一切生死涅盘法的所依处,没有如来藏,则一切生死涅盘法便无从说起,这即是如来藏的根本思想。所以,『华严经』中,称如来藏法门为「性起」法门。据『华严经』的「性起品」说:佛的一切无边功德,都是由真如法性而起的,因此如来藏为一切清净法的根本,依之而建立空不空如来藏。如来藏的清净法即是性具,杂染法是外砾,这说明了杂染法与如来藏本身并无关系,而一切的清净法,才是如来藏所本具的。由此可知,般若智是由如来藏的不思议佛法中来的,无明是由依附如来藏无始以来的杂染法而有的。
再依唯识宗来说如来藏;唯识学者,在初期的无着、世亲时代,本来还多少说到如来藏,但到了护法他们,几乎没有谈它,所以如来藏与阿赖耶识的关系,在一般唯识学者中似乎不甚熟悉。唯识与真常的根本不同,即在空性与心识的关系上。真常学者认为:心识与真如的关系,是不一不异的,然而着重在不异,所以从心性不二的立场,在众生心中,说有真心或清净心、法性心等。依唯识学者说,真如与心识的不一不异,是对的,因为法性遍一切处,阿赖耶识等一切法,是不离真如的。虽然一切法不离真如,但也不能说心识与真如即是不异的。因此,真如与心识有其不同:真如是不生不灭的、常住的、无变化的,而心识是有生有灭的、无常的、有变化的。唯识学者,在说明一切法时,从未说到真如的如何如何,因为真如法性的平等,无二无别,我们不能从真如说明千差万别的现象;世间的无限差别,有凡有圣,有业有果,有此有彼,这一切应在有为的生灭法上说明,不能在真如法性上说,这就与真常论者完全不同了。依唯识学者说,有漏的杂染法,是阿赖耶识中无始以来的有漏习气,在阿赖耶识中不断的展转熏生,从种子生现行,现行熏种子,而成为有情的生死流转。真如是不生不灭的清净法性,不能从真如法性中说明有漏的杂染差别,也即不依如来藏有生死了。至于阿罗汉、辟支佛、菩萨、佛的慈悲、智慧、大定等一切无漏法,不像真常学者所说。是如来藏心中本来具足的。唯识学者说,这无漏法是由阿赖耶识中的无漏种子而来的。因阿赖耶识中有这无漏种子,所以由此才现起戒定慧等一切无漏功德。这无漏种子,并非常住不变的,而是有生灭的;因为有生灭,才能生一切功德。如无漏种子无生无灭,则就不会生起现行,不会有无漏功德了。所以无漏功德现行,也不能从真如去说明。不过,唯识学者所说的无漏种子,也有其不圆满处。阿赖耶识是有漏的,有漏的阿赖耶识中有无漏种子,性质各别,这似乎非常费解。这与真常论者,将有漏的杂染种子,寄附在如来藏中,一样的不圆满。唯识宗以阿赖耶识为依处,统摄了一切有漏无漏种子,所以不要如来藏为依止。中国的真常学者,批评唯识说的不圆满,没有知道如来藏性中具足无量功德。依唯识者说,无量功德,是由修行而有,由无漏种子所生,因此才能说明得涅盘与成佛。所以不是不知道,而是不以如来藏为建立因。有人因此而称唯识为阿赖耶缘起,真常者为如来藏缘起。唯识宗对有为生灭与无为不生灭,分得最清楚;有漏无漏种子的现行,都在有为生灭法上说。中国的『起信论』与『楞严经』学者,天台、贤首宗等,听到有为与生灭,均认为是不圆满的,不究竟的。但在唯识宗说,不但众生是有为的,即佛果上的一切功德现行,也还是有为的,生灭的。这一解说,很难为中国佛教的传统(真常)学者所谅解,其实只是学派的解说不同。真如与识,唯识宗着重在不一,真常者却偏重在不异,由此唯识是侧重在差别的现象,真常是侧重在统一的本性。至于如来藏究竟是什么?唯识宗说,如来藏即是真如,即是圆成实性,法性,法空性,法无我性。因为众生未能证悟真如,真如为烦恼所遮蔽,不能显发出来,所以名如来藏。一切法依阿赖耶识而现起,所以如来藏即阿赖耶识性──心性。约这一意义说,唯识与真常所解说的并无多大差别,所不同的,真常说真如具足无量称性功德,而唯识却将此清净功德,说为有为的无漏种子。
现在来说明一些诤论。真常学者说,如来藏既然不是心,经中为何说如来藏即是真心、自性清净心、法性心呢?唯识学者的解答说,这些,都是就心(法)的性而说的。如阿赖耶识是有为的生灭法相,而阿赖耶识的识性,即是真如,所以就名为真心与自性清净心。这真心与清净心,并非有为有生灭的心,而是约心的不生不灭性说的,并非众生已有无漏清净的心。至于说如来藏即是法性,而不是心,这是有经教根据的,如『楞伽经』中说(如上引文)。又『解深密经』的「胜义谛相品」,说胜义谛有无二相,离言相,超过寻思相,超过一异相,遍一切一味相的五相。『无上依经』说如来界也有五相,与『解深密经』五相一样。所以说如来藏即是真如,在经教中是无异义的。真常学者说,真如又名法界,法界即三乘圣法之因,这是因如来藏具足无量称性功德。如如来藏不具足此等功德,又怎么可以称为法界?唯识学者说,界是依义,并非因义,一切圣者,均以证悟真如断却烦恼而成圣者的,三乘圣法是依真如法性而成就的,所以名为法界。如『金刚经』说:「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真常学者又说:『胜□经』中有空如来藏与不空如来藏,这不空如来藏,即是不离不脱不异不思议佛法,具足无量清净功德。若如来藏不具足这些功德,何以经中称为不空如来藏?唯识学者说:所谓功德,有有为与无为的二种,如来成就的,是有为与无为的一切功德。但如来的大智、大悲、大定,以及十力、四无所畏、十八不共法等,这些都是有为功德,是有作用的;无为功德,即是真如法性本身所具有的功德,如真如的不生不灭、常住不变、(胜义)善的、清净的、光明的,这些都是真如法性自身所具足的,并非有为功德。有为的圣法,是从无漏种子而生起的无漏现行,所以真如的不离不脱不异不思议佛法,是约无为功德说的。若如真常学者所说,那佛陀只有无为功德,而无有为功德了。最后说到,唯识学者否定如来藏为缘起的问题,这也是真常与唯识所诤论的一个中心问题。依真常学者说,如来藏缘起,是依据论典(起信论)而说的。唯识学者说,释尊的经教,我们还可以分别它底了义与不了义,论典根本不足以为据的。『无上依经』说:「一切众生有阴入界,胜相种类,内外所现,无始时节相续流来,法尔所得至明妙善。此处若心意识不能缘起,觉观分别不能缘起,不正思惟不能缘起。若与不正思惟相离,是法不起无明,若不起无明,是法非十二有分缘起」。这说明如来藏不能为生死之缘起的。一般所谓生死,是由惑起业,由业感果,从惑业苦的流转不息,而有生死。约这一意义说,只能说生死没有离开真如法性,或说迷于真如法性而有生死,不能说真如法性为生死底缘起。因为杂染法根本不能以清净法为缘起,也不能从无漏的清净心生起,所以『无上依经』说,真如非无明所能缘起。一般说如来藏的,都以为真心为染法所污,从真心而起妄心,由妄心再起颠倒,熏习真如,形成生死流转。如灭去颠倒的妄心,则真心即能显发出来,而成涅盘解脱。地论宗学者,举喻来说明这一意义:如我们作梦时的颠倒梦心,是由梦中意识而来,而梦中意识,又是来自明了心的。因我们明了时所见的一切现象,等到睡梦时,心起模糊,而生颠倒。所以虚妄心是依真实心而起无明烦恼的。但依唯识学者说,梦中是梦中意识,平时为明了意识。梦中意识是有梦中意识的种子,明了意识是有明了意识的种子,是各各不同的。无漏心,我们根本从未有过,我们向来即只有虚妄杂染心,怎能说虚妄心从无漏清净心生起?所以唯识学者,不承认有一清净心为虚妄心之根本,更不承认如来藏为生死法之缘起,只能说生死是依如来藏的。这样,『起信论』中的真如熏无明,无明熏真如,唯识学者也是不承认了。因为不生不灭的真如法体,是不可以(也不能)熏无明,及为无明所熏的。依唯识学者说:经中说如来藏是对的,而一般所说的如来藏缘起是错误的。由于这一根本见地的不同,所以唯识与真常系的天台、贤首、禅宗,另有很多诤论。如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如来藏,可以成佛。这在唯识学者看来,认为应该有所分别,因为佛性有二种:一、理佛性:这是就真如法性而言的。真如──又名法界,此理佛性的圆满清净,故又名法身。二、行佛性;成佛与否,须视有无无漏种子而决定。因为众生的根性各各不一,有人是具有声闻乘无漏种子的,有人是具足独觉乘无漏种子的,有人具备成佛无漏种子的,也有人圆具三乘圣法无漏种子的;也有人没有三乘圣法无漏种子,而只有人天乘种子的,这便是所谓无性众生,不能成佛的。从这一解说中,否认了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可以成佛的教说。唯识学者认为,就有无无漏种子的立场言,确有一分众生没有佛性,不能成佛的。具二乘种子,不具成佛无漏种子的,还是不能成佛的,这是唯识与如来藏学者的诤论处。如来藏学者,是以「一乘为究竟,三乘为方便」的,因为一切众生有如来藏,具足无量清净功德,个个都可成佛。而唯识学者与此相反,以「三乘为究竟,一乘为方便」,因为佛说一乘,祗是一种方便教说,有些众生根本不能成佛,怎能说一乘是究竟的?在唯识学者的眼中,『法华经』因此也成为不了义的。
再就中观学者的见解来说如来藏;唯识与真常论二家,就其讲唯心的这一立场言,二者是共通的。中观学者,对此有一不大同的见地:一、如来藏为佛所说,是对的,但是不了义教。如佛在『楞伽经』中,明白地说过:我本说空、无相、无愿、无我等法,但因一般印度宗教学者惊畏于无我句,不能信受,以为无我不能建立生死涅盘,因此而说空性为如来藏,使他们觉得有一似我的如来藏,这才信受佛法。其实,这如来藏即是法空性、法无我性的方便教说,所以说如来藏为依是不了义的。二、唯识的阿赖耶识也是不了义的。因为这又是如来藏的别名,如『密严经』中说:「我说如来藏,以为阿赖耶,愚夫不能知,藏即赖耶识」。佛陀虽以法性、法空性等方便说为如来藏,但有的众生,不能信受这常住不变的如来藏为所依。但不能深契无我无常,所以不能不称如来藏为阿赖耶,说为相续不断的心识为所依。如来藏既是佛陀的方便教说,则依此而立阿赖耶,更是方便教说了。
依中观学者说:一切法性本来是空寂的。众生的生死轮回,是由无始以来的无明、业、生死,形成一个一个的个性,由无明起业,业感生死,造成一个前后相续不断的个体。这如幻如化的生死,形成一个统一的体系,如五蕴的和合,成为生命的统一体;前生后生,构成生死轮回的统一性。众生的烦恼业果,以及一切精神与物质现象,都是无常无我本性空寂的。这一切,虽然是无常的,但因前后生的相续不断,而又成为相似的统一;虽然是无我的,但由五蕴的聚合,也成为统一的相似的我(假我)。众生即在这相似的假我上,而执常执我,其实这常我的当体,即是无常无我,当体空寂。在这无常无我的缘起法上,有些人引生出一个问题:一切法既然本性空寂的(他以为没有),无常的(他以为间断),为何会有生死连续的现象?一切法既是无我的,为何又有生命个体(我体)的现象?对于他们,无常无我的深义,完全不能理解,因此不能信受佛法,佛陀这才就本性空寂的法性,方便说为如来藏,说有一常住不变的(似我)体性,所以众生有业有果,有生死轮回。这样,引他们信受入佛法,再次第引导,使了解如来藏即是法性空寂无我的别名。佛说阿赖耶识,也是如此。唯识学者,信受无常无我,所以不同意依常住不变的(我体)安立生死轮回,而在无常生灭法上安立生死轮回。但对无常生灭的生死延续,认为是刹那刹那不能间断的。在唯识学者研究起来,眼等六识是不能安立生死轮回的,因它有时会间断,必须要一从未间断的恒转相续如瀑流的识,才能成立生死轮回。如众生所造的善恶业种子,在相续识中,才会保藏不失。我们见了东西会忆念,造了业会感果,这一切都是由相续如流的识而成立。佛陀因这类众生虽然信解无我无常,而对无常无我的深义,还有隔碍,所以不得不将不变常的如来藏,说为相续常的阿赖耶识了。而这阿赖耶识,一般人还是容易认为是我的。如『解深密经』说:「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一般人听到阿赖耶、阿陀那,即以为是从前生延续到后生的生命主体,与常我相似。其实佛说的阿赖耶识,是指即本性空的生死延续中所表现的统一性;随顺众生以心为我的见解,说此为识。此识即是本性空寂的,空性即是如来藏,也就称此如来藏为阿赖耶。唯识学者的这种生灭相续论,中观学者是不能赞同的。如造业,是刹那灭的,业灭过去,并非没有,而是存在的。如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业是存在的,有用的,不过这种存在,只是过去有,非现在有,因为有此业存在,才能感受生死苦果。法性空中无碍,过去虽然过去,或者很久了,仍然可起用,不必要相续才能成立因果,所以中观者不必立阿赖耶识。如释尊在『阿含经』中,以及极多的大乘经中,并未说到阿赖耶识,难道就不能安立生死轮回吗?只要真正理解缘起性空的真义,无常无我而能成立生死与涅盘,何必再说如来藏与阿赖耶识?只因众生根钝,所以为说如来藏或阿赖耶识法门,使其确立生死轮回与涅盘还灭的信念,能在佛法中前进,这是极好的妙方便了。所以,中观学者从不如唯识学者那样,反对『起信』与『楞严』,也不说唯识非佛法,只说是方便说而已。如对佛法──法性空寂而缘起宛然的认识进步了,知道什么是如来藏,什么是阿赖耶识,自然会进入佛法的究竟法门。所以佛说各种法门,都是有用的,并非说六识的不圆满,说八识才圆满;也不是说如来藏不空才究竟,说真如空就不究竟。中观学者依于性空缘起的深义,所以是确信一乘的,一切众生皆可成佛的。但不像真常学者一样,说如来藏本具一切无量称性功德。也不像唯识学者,说阿赖耶本有一切无漏种子。因为中观者信解因果如幻的三世观,染净无实的随缘观,不会落入非先有自性不可的见地。
七 如来藏为涅盘因
如来藏虽有各家的解说,但如来藏毕竟为真常唯心论者的核心论题,所以现在依如来藏学派的根本立场来解说。如来藏为清净涅盘因,如来藏又为杂染生死因。然从如来藏的主要意义看,如来藏是特重于涅盘因的。所以中国的传统佛教,特重于说如来藏即是佛性,为一切众生成佛的因依。
如来藏为涅盘因,这在经的方面,如『胜□经』、『不增不减经』、『无上依经』、『法鼓经』、『央掘魔罗经』、『涅盘经』等。在论的方面,如坚慧的『法界无差别论』,及(一说为无着所造的)『究竟一乘宝性论』,以及真谛译的『佛性论』(传说为世亲所造)。这三论。对如来藏为清净涅盘因的意义。加以有体系的说明,与真谛译的『无上依经』,几乎同一形态。这些经论,虽内容的组织相近,但在论说的主题,却有所不同。『法界无差别论』,是以菩提心为主而说明的。『究竟一乘宝性论』,是以三宝的宝性为主,这宝性亦即通常所说的一体三宝与常住三宝。『佛性论』,是以佛性为主。『无上依经』,是以如来界(即如来藏)为主而说明一切的。
依据这些经论,来说明如来藏为涅盘因,分作四部分来说明:一、如来藏(佛性、宝性、如来界等),二、菩提,三、功德,四、业。依如来藏学说,要将这四部分说到,才能圆满的说明如来藏为涅盘因的所以。因为一切众生本具「如来藏」,依之修行成就,即是「菩提」,佛果菩提,是有种种「功德」相应,才能发挥利益众生的广大「业」用。菩提、功德、业,也即等于如来藏出缠所有的体、相、用三者。如来藏是一切法的本依,有情的成佛,以及种种功德妙用,都依如来藏而有的,所以如来藏也即成为众生成佛及涅盘的清净因了。在『法界无差别论』中,以菩提心为清净法本,有情以苦提心为因,才能达到成佛之果。菩提心有二种:一、世俗菩提心:如对大乘佛法有深切信解,发起上求佛道下化众生的四弘誓愿,这是属于世俗的菩提心。二、胜义菩提心:这不但是上求下化的信愿,而要能够体悟到本性清净的佛性──如来藏性。如『大日经』说:「菩提心为本」,而说菩提心为:「如实知自心」,即对自己的自性清净心,能如实觉知。此亦近于禅宗所说的「明心见性」。大藏中有『发菩提心论』,说明在五蕴身心中,体解性空,而悟到本性清净,不生不灭的,即是发菩提心──胜义菩提心。如实了知此心性本净,才能向佛果位迈进,才是真实发菩提心。所以,如来藏又名菩提心、佛性。一分大乘经,对发菩提心特别重视,如『华严经』等。由初地至十地的阶位,即是发菩提心的一步步的增进,而获得一分一分的清净。可以说,凡是开示发菩提心的经论,大都与如来藏说相近。
根据上面所说的几种经论,对四义中的第一──如来藏作一综合简要的解说。如『佛性论』,『究竟一乘宝性论』,『无上依经』,均用十义来解说的。一、自性:如来藏究竟是什么?如来藏的自体,即是如来,也就是诸法如义──真如法(如)性。为一切众生本来所具足的。这在真常学派,觉得如来即如如如如智。如如如如智,故名法身。『华严经』也说:「无有如外智,无有智外如」。基于这一意义,不论说如来藏或佛性,都是从众生位上点出清净的因性。虽然众生位上的五蕴、十二处、十八界,以及贪镇疑等,是一切不清净法,但在这不清净的众生心性,各各具足了清净性,这并不因众生的杂染颠倒而颠倒。所以『胜□经』说:众生自性清净,而有染污,为客尘所染,就是自性清净。虽为烦恼杂染所染污,而众生本具的如性,仍然不失其自性清净。关于这一意义,是难以理解的。所以经说很多的比喻,如摩尼宝珠落在污物之中,为尘垢所蔽,不能见其清净的自体;如虚空为云层所蔽,不清不明;如水为泥土所混浊,污秽不堪。但它们的清净本体依然是存在的,如将摩尼宝珠的污垢洗掉,现出它底本相,清净光明,无比珍贵。如风将云层吹散,现出蔚蓝色的天空,极目万里,多么清净。如将水沈淀以后,或以蒸气蒸溜一过,清净无比,可照万物。但这些清净的自体,并非现在才有,而是本具的。所以,如来藏即如摩尼宝珠、虚空、水一样,看起来虽不清净,而在这不清净的现象中,它底清净的本体,本来如此。在如来藏的自性中,不特具足了清净性,而且还具足不思议佛法──称性功德。如祗就它底本性清净来说,也许还不足以代表如来藏的特质。二、因缘:如来藏本性清净的自体,应以何种方法才能使它显发出来,这有四种因缘:1 信乐大乘:此即通常所说之发菩提心,对大乘佛法起深切的信愿,激发至诚的要求,期能获证大乘佛法,上求佛道,下化众生。如来藏性的显发,首先便有赖于发菩提心。菩提心如种子一样,如人的出生,不但要有父母精血的和合(种子),而且还要有心识。所以发世俗菩提心,还祗是显发如来藏性的外缘,而真正的主因,还是本净心性──如来藏。2 三昧:这如胎藏一样,人的身体由父母的结合以后,必须在胎藏中慢慢的成长。3 智慧:这如母亲,经十月怀孕成熟,而将孩子生下来。4 大悲:这如乳母,孩子出生以后,要有乳汁来资生长养,才能成人。如来藏性,以发菩提心为先;具足了菩提心后,在大乘佛法之中,修习禅定,由定水的滋润,使他成长;启发智慧,由智慧体证而显发如来藏性;更要成就大悲功德,化度众生,才能成佛(如成人)。所以,从如来藏而能成佛,须具有这四种因缘。三、得果:修习上面的四种因缘,才能将如来藏显现,到达成佛的究竟果位。如来藏的果德有四:即四种波罗蜜多──常波罗蜜多,乐波罗蜜多,我波罗蜜多,净波罗蜜多。常是无生老病死的,不变不异的;乐是没有一切忧愁苦厄;我即大自在;净是没有烦恼染污,离垢清净。如『大涅盘经』说:涅盘具常、乐、我、净四德。『胜□经』中,也隐约说到如来藏是常、乐、我、净。这三者,是说明如来藏自性,以什么为因才能显发?而显发后的情形又是怎样?四、业能(即功用):如来藏究竟有什么妙用?依一般说,如来藏有成佛的妙用。在众生位上,如来藏又具足什么业用,即对吾人生活在世间,能有一种引导向上──真、善、美的功能。如吾人遇到苦痛时,有一种自发的厌苦的情绪,同时也有一种向乐的情绪,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安乐、究竟。为何会有此种厌离生死趣向涅盘的厌苦求乐的心理,这即是如来藏的业能,也即是如来藏在众生位上的妙用。虽然在众生位,如来藏还不能显发出来,但却能发生一种无比的影响。如每人都具有一种希求光明、向上进取、求自由、求安乐的心理,即因为有如来藏在。五、相应(或名相摄):这说明如来藏有种种功德与之相应的。如不空如来藏,有不离不脱不异不思议佛法与之相应。这在经论中,也有三种比喻说明:如大海、摩尼宝珠、水。大海,喻如来藏本具的法身功德性,是遍满而无差别的,如辽阔的海洋一样。在与如来藏相应的功德中,是具有佛的智慧德性的,这如摩尼宝珠,能引发种种的珍宝来。水比喻如来藏中,有悲心的德性。水的特性是能润泽,如枯旱了的树木,经水灌泽后,而能发出嫩芽,繁荣茂盛。如来慈悲利益众生之心,与如来藏相应,而产生种种不思议佛法。所以无论是如来的智德或悲德,都是遍满一切法性的。而这法性,为无始以来本来具足的。以上五义,是就如来藏因位而说的。六、分别:这说明如来藏性有清净的、究竟清净的、颠倒不清净的三类。七、阶位:如来藏的三种分别,亦即三种阶位。在众生位上的颠倒不清净,即名众生位;大地菩萨,对如来藏的功德性,虽能如实了知,但还未到达究竟清净,即名菩萨位;到如来藏成为究竟最胜清净法界时,即名如来位。这众生、菩萨、如来三位,即说明如来藏,在众生位名众生,在菩萨位名菩萨,在如来位名如来。所以,经中说如来藏即是众生,或名众生界。八、遍满:如来藏虽有这三位的不同,而如来藏性,确如虚空而遍满一切的。如来藏在众生位是如此,在菩萨位与如来位也是如此。如进一步说,在众生位上的如来藏,是遍满菩萨位与如来位的;在如来位上的如来藏,也是遍满一切菩萨的身心,遍满一切众生的身心的。因它遍凡遍圣,遍满一切,所以『无上依经』喻之如虚空。九、无变异:这说明如来藏在凡圣位上是无变异的。如最初是凡夫,而后成佛,看起来,这中间是有凡有圣的,但就如来藏在凡圣位上都是如此说,也确无凡圣变异的。从凡夫经十地修行成佛,这中间似有先后之次第,然就如来藏说,并无先后之变异。如众生是杂染的)成佛是清净的,就如来藏说,这染净也无变异的。所以如来藏是无凡圣、先后、染净变异的。如来藏在众生位中名本性清净,在如来位上名离垢清净,这本性清净与离垢清净,仍然是一样的,无二无别。所以『法界无差别论』说:「法性遍无差」。这从如来藏法性无差别的特殊体验中,说明如来藏是超越一切时空的。十、一性:如来藏是融贯一切的。如来藏有时名法身、胜义谛、涅盘、如来,这些名字虽然各各差异,其实都是同一如来藏性。天台学者讲经,先要出体,即将各种不同的名字而说成一样。如约果上说,名菩提、涅盘、法身等;约因上说,名三昧、般若等;约境上说,名真如、法性、胜义谛等。各式各样的名字,其实即是同一如来藏的不同说明。
四义中第二──菩提,即佛果。经论的解说,共有八义,即:自性、因缘、得果、业能、相应、分别、行、常。这八义,前六种与如来藏十义中之前六种名字完全相同。此八义中,除了因缘、业能、分别、行、常五义,与如来藏有不同解说外,其他三义(自性,得果,相应),与如来藏完全一致。现将此不同解说之五义,略述于下:因缘:不单是显发如来藏的自体,而是就菩提心──如来藏的由因缘而渐显清净,即经十地而修习十波罗蜜,广积种种功德,为圆成菩提的因缘。业能:这是说,如来有后得智与根本智,以及自利利他的功德。分别、行、常:这三者,是说明从如来藏性到成佛时,如来现出法、报、化三身(这也可说分别),而这佛果的三身,是常恒而不思议的。四义中的第三---功德:即如来有十力、四无所畏、十八不共法、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等一切功德。第四义──业:这是一切大乘所共通的,可以「无思普应,随机应现」来说明。如来的一切业用,不与常人相同,毋须先作准备,说法是出乎自然而然,「无思普应」的,有如「天鼓自鸣」。另一方面,如来化度众生,是「随机应现」的,对高级的众生,而示现高级的身相说法,对低级的众生,即现低级的身相说法。所以佛身是常住遍在的,于一切时说一切法。众生内心清净,而能见到如来;众生内心不清净,即见不到如来。众生见佛与否,全依众生内心的净与不净而定。以上诸义,是从成佛之因,以至佛果、功德、业用,都归结于如来藏中。如来藏为一切清净因,在这些经论中,说的非常有条理。
现在,说到佛为何要说如来藏性(或佛性)。这在上面「说如来藏之意趣」中,已经说过,即是要在众生位上点出如来藏的本净因来。佛说如来藏,是为对治五种众生的;一、怯弱心:有些众生,感到自己的业力深厚,无有成佛的希望与信心,而生起怯弱的退堕心。佛陀对之说如来藏佛性为人人本具,个个圆成的,只要自己能将如来藏佛性显发,当下即是佛。这与禅宗的「直下担当,自心即佛」一样,消除众生的怯弱退堕心。二、□慢心:这特别是学佛的人,每有我是发菩提心的,持戒的,了解佛法的,有修行的,而对他人的一切,生起轻视的□慢心来。这在学佛来说,根本与佛法不相应。佛对之说:人人都有如来藏、菩提心,现在虽不及你,将来一旦他底菩提心发起来,也许会超过你的。三、虚诳(妄)心:因为有类众生,专在一切虚妄的世间法上起执见,穷追不舍,佛对其说如来藏,说明在这虚妄法中有一真实的佛性,如棉花中藏有黄金而不自知,现在只要将黄金取出,即可成佛的。四、谤真实:有些人是不信真实的,这特别是对真理,每起误会,认为口里说的真理,不能有具体的事相见到。其实,真理即是一切事物的本来真相,是不能离开事物本身而见到的。佛对其说如来藏,说明真实不是从外面求的,不是最初没有而后求得的。真实是人人都有,本来具足的,只要能静心反观,就可得到。特别是对学空的人,说一切法如幻如化,虚妄不实,都是空的;佛说这话本来是对的,但一般人即以为什么都没有,执著空见,而不知佛说缘起无自性的空义,是显示法的本性空寂。说真实,空性即是真实。说实相,空性即是实相。五、执我:这如『楞伽经』说:有类众生「畏无我句」的,认为无我不能安立生死涅盘,不能归向佛法,佛为他说如来藏,为生死涅盘所依,消除其内心的恐惧,而归信佛法。
佛说如来藏,具有以上五种因缘的。这五种因缘,依现世一般众生的心境来说,对于引导趋入佛法,如来藏是有其独到妙用的。
八 如来藏为生死依
再说如来藏为生死依:由于各家的解说不同,彼此的差别很大,问题也最难解说。如说如来藏是空性、法性,生死是不离法性的,则唯识与中观,也都是作如此解说的。生死不离真如法性,依之而说生死,但仅说不离,还未能说明这一问题的核心。从大乘经看来,如来藏佛性,为一切众生本有的清净心,在佛是如来,在众生是众生,都不须要说阿赖耶识的。此如『华严』、『涅盘经』等,均只说如来藏而不说阿赖耶的。如说到如来藏为生死依,则如来藏便与阿赖耶发生了关系,因为说明生死世间的一切,要从阿赖耶说起。这在『胜□经』中。虽还未明显地表露出来,但到了『楞伽』、『密严』、『楞严』、『起信论』等经论中,如来藏与阿赖耶识的连系,确已明显地说出了。
如来、如来藏、如来藏我,与阿赖耶识的教义,本没有必然关系。后期大乘经以唯心思想为中心,建立「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宗义,所以如来藏心与阿赖耶识非常密切起来。基于唯心的立场来说,如来藏与阿赖耶,是当然相结合了。
唯心思想,有一基本见解:即宇宙的一切现象,都不外乎吾人心识的变现。可以说,一切的现象界,即吾人内心所现起的相状,也即是心之一分。所以唯识学者,称外在的一切为心之相分,内在的心识为见分。一切法不离自心,随心幻现;阿赖耶识为一切心识中的微细心识,相续不断,成为一切众生的生死依。如来藏是在众生身中(或蕴处界中,或贪镇疑中),而众生的身心一切,即是阿赖耶种识所幻现,所以如来藏也即在阿赖耶识的底里。一切心识的根本真实,也即是如来藏了。基于这一意义,如来藏是内在的心性;阿赖耶识是承内启外的动力。玄奘系的唯识学者,说明生死轮回,是不说如来藏的,只说种子生现行,现行熏种子。至于阿赖耶识性,因它是不生不灭的无为法,所以不去论说它与生死的关系。说明生死世间的一切,都在生灭相续的阿赖耶识中去解说,这是唯心大乘的一派。重视如来藏的学者,对现象界的说明,是推论到不生不灭本性清净的心源──如来藏,是现象界的根源。从这一意义来说,阿赖耶识与如来藏心,虽本是不甚相同的,却与阿赖耶识的变现一切有关,而形成不即不离的关系。但对阿赖耶识,也还有不同的解说。一、地论师(后来发展为华严宗)依『十地经论』说,阿赖耶识即是第一义心,真心,如来藏,这说明了阿赖耶识与如来藏是一体的。这在现行的经论中,是有其根据的。如『楞严经』中,将阿赖耶识视为如来藏。赵宋译的大乘经(经名记不得),也有说「阿赖耶净识」;『密严经』中,说「我说如来藏。以为阿赖耶」,又说阿赖耶是佛性,是我,当然也是如来藏了。所以,『楞严』、『密严经』等,与地论师一派的思想极为相近。二、依摄论师的唯识学者说,阿赖耶识是着重在不清净的,杂染的,虚妄的,生灭的,有漏种子的,一切不清净的法体,均归诸阿赖耶识中,阿赖耶识成为「过失聚」,为一切烦恼、业苦──三杂染种的聚合处。所以。阿赖耶识是以虚妄分别为自性的。这在玄奘译的圣典中,对此也有充分的说明。但梁译『摄论』,又说阿赖耶识有「解性」,是成佛而不失的觉性,这显然说阿赖耶有此染净二分;净分的解性。就是如来藏了。三、依『起信论』说,阿赖耶是真妄和合的,是善与恶、真与妄的统一体。他的立场。是真妄平等的。至于真妄和合的统一体究竟是什么,也难以明了。由于对阿赖耶识的看法不同,所以对如来藏为生死依的论题,也有不同的解说。不过,真心论者,虽然说阿赖耶识是真心,但古代的十地论师──慧远,即说明偏真不生,但妄不起,而必须真妄和合,一切法始能建立。所以在说明时,可以有所偏重,而真正的说明生死依,确有和合的意义。如『摄论』是着重阿赖耶杂染的,又点出「解性」。十地论师是着重真净的,从慧远的解说中,可知真心也不能不说和合。『起信论』不偏于真妄的统一,更为明显。
依『楞伽经』来看如来藏与阿赖耶的关系,极为明白。如经中说:「如来藏常住不变,本性清净,无始以来虚伪恶习所熏,名为藏识」。这一说明中,也含有真妄和合的意味,如来藏无始以来为虚妄种子熏染,如来藏就名为阿赖耶识。如来藏本性清净,本是约众生位说的。凡夫的本性清净,名如来藏。阿赖耶识,也约众生位说,虽然本性清净,但因无始以来虚妄杂染所熏,现起一切虚妄颠倒的妄相,这一妄染的种子心,名为藏识。这一点可举一比喻。摩尼宝珠本来是清净的,如用青黄赤白等色衬托四周,由于色光的反映,摩尼宝珠也即现起青黄赤白等相。从这些现起的色相上看,虽然是不清净的,但它本来清净的体性,依然是不变的。约这一意义说,如来藏在虚妄杂染法中,是不失它本来清净的体性的。但为烦恼杂染所熏,现起种种不清净相,名为阿赖耶识,这就如摩尼宝珠的现起青黄等相了。『楞伽经』中,关于如来藏与阿赖耶识的解说,还有说得更清楚的,如「去除如来藏中藏识名」,这说明去除阿赖耶识的杂染种子心,只是如来藏去掉阿赖耶识的名字,并非灭掉阿赖耶识自体。如摩尼宝珠去掉青黄赤白等,并非去除现青现黄的宝珠。又经中说:「若无识藏名,如来藏者则无生灭」。换句话说,如来藏中现起的种种生灭虚妄颠倒相,即由阿赖耶识的虚妄习气(种子)而有,如将阿赖耶识中的虚妄习气灭掉,就不称为阿赖耶识,那如来藏也即本性如是,不再有生灭相了。所以,灭阿赖耶识的虚妄习气,只是灭阿赖耶识的名字。实是灭去业相,而不是灭去阿赖耶识的自体。基于此一意义,阿赖耶自体与如来藏还是一样的。所以说:「我说如来藏,以为阿赖耶」;有些经中说阿赖耶是真心。『摄大乘论』世亲释也说:如无虚妄杂染种子,则阿赖耶识即不成生灭。这可见,阿赖耶识的生灭相续,是因有虚妄杂染种子,而不是阿赖耶自体如此。『楞伽经』又说:有漏习气(种子)是刹那生灭的,无漏习气是非刹那生灭的。所以如来藏的称性功德,是无漏习气,与如来藏是相应而统一的。如来藏如为有漏习气所熏,则阿赖耶识便现起一切生灭的虚妄相,如将这虚妄相灭去,则阿赖耶识也不称为阿赖耶识了,此即是如来藏出缠,而称之为法身了。
说到如来藏可否为杂染法的缘起,这是一个重要的大问题。如来藏是不生灭的,真实清净的,不与杂染法相应,怎么可为生死杂染的缘起?如来藏是本性清净的,怎么会因此而有虚妄杂染法生起?这杂染法是否从如来藏中流出的?依通常所说的「迷真起妄」,「从真起妄」,当然可说是从如来藏中流出的。但从清净法派生虚妄杂染法,这在理论上,发生了严重的问题。如来藏不与杂染法相应,依『无上依经』所说(见上引文),烦恼、业、苦,这一切,不能说以如来藏为缘起的,这等于说真净与妄染是二本的。如来藏是不生不灭的,清净的,在这清净真实的法体中,不能为缘而生起妄法。关于这一问题,最近『海潮音』中,刊有「复礼和尚的真妄偈」一文,曾有所说到。如来藏中,如真是真,妄是妄,则真妄成为二体。如妄从真生,则问题更多了。我们批评耶和华的一元论不能成立,如说魔鬼是从那里来的?是否为耶和华所创造?若非耶和华所创造,则魔鬼是另有来源的,耶和华并不是绝对的。如说魔鬼是上帝所创造,则上帝便成为一切罪恶的渊源。同样的理由,若说一切唯是真实相,不生不灭,则虚妄杂染法从何而来?若说从如来藏实相中来,则如来藏成为不清净的因素了。将来成佛后,也可能有虚妄法生起。若说虚妄法不从如来藏实相中来,此则是另有其本源的,如来藏当然不能说为缘起一切法。如来藏本性清净,常住不变,侧重在真(清净)的一面,所以不能为生死法的缘起;要说明生死法的缘起,须以阿赖耶识为主体。然阿赖耶识与如来藏法性,有一贯摄处,此即阿赖耶识的本质,即是如来藏;妄心归根结底,即是真净心,但不能说一切染法的生起,以如来藏为缘。
大体上说,大乘佛法,都建立教与证二者的。在教义的说明中,说真如实相,又说虚妄杂染相,从这二者去说明一切。『楞严经』说有二根本──一真一妄,也就是此义。如果只说一方,不论是妄染或真净,就不能说明一切──有凡有圣,有迷有悟,以及世间一切差别。依有真有妄去说明时,不论这无明与真如,妄心与真心,究竟是一还是异?总之,说明生死还灭的理论,要从这相对的二本去说明。然而大乘佛法,往往批评小乘为厌恶生死世间的消极者,将一切杂染的烦恼、生死苦果、世间舍离,始能出世间,获致常住清净的安乐,是真妄不相融的。而大乘,认为世间即是出世间,烦恼即是菩提,生死即是涅盘,这才建立不离生死,不离世间的法门。大乘宣说一切法是本来不生灭的,实为立足于行证的法门。但从这一意义去看一切法时,如『楞严经』说,五蕴、十二处、十八界、六大、根、识,皆如来藏妙真如性。天台说法性中具足一切(善恶)法。这等于以如来藏而说明生死杂染的一切;与依阿赖耶识而说明杂染,有所不同。中国佛教,似乎要到天台的性具思想,才能圆满的说明这一问题。但这与只说如来藏的常住不变,清净本然,说一切虚妄杂染法,不依如来藏缘起,而要依阿赖耶杂染种子心,就大大不同。天台学者评如来藏学者为不免「缘理断九」,也就是不同意二种根本──别有妄原。单说如来藏本性清净,常住不变,而一切虚妄杂染法从赖耶起,不免有二元的倾向。如依藏性而缘起生死妄染,又近于一元。总之,这是如来藏的一个根本难以解答的问题。
中国的如来藏学者,常以水即波,波即水的公式,来说明如来藏即生死即涅盘的意义。其实,水为何会成为波?这并非水的本身即会起波,而是因风的鼓动。所以说明世界的一切,似乎不能不从二方面去说明。如『楞严经』中富楼那问佛:「一切皆如来藏妙真如性,云何忽生山河大地」?如来对此问题,举示很好的比喻来解说,但比喻到底是比喻。经以为一切本明;而说「明」时,即有「不明」相对而起,在这明与不明的相对存在中,而演出一切的事相来。这近于黑格尔的辩证法。但不论如何,总要说明迷悟的差别存在。如演若达多,头本来没有掉,而自以为无头,奔走若狂,待人向其解说清楚,始知本来不是此事。有头无头,虽并无不同,而到底有迷悟的存在。据此而说,迷悟并无不同,但为什么有迷悟,有凡圣,有众生与佛的差别存在?归根结底,还是要承认无始来的无明颠倒。所以一切唯是清净平等的,就难以说明种种世间的差别现象。在安立教相的说明上,如只说一切唯真唯净,是无法安立的。『胜□经』中说得好:「一切众生自性清净,而有染污义难知;无始以来为杂染所染,本性清净义难知」。这说明了本性清净与杂染的理论,不是一般世间理论所能通达的。因为,倾向于一元或二元,多有可议论的余地。如『胜□经』说:「如来为胜□夫人,为大地菩萨之所建立」。也许众生要完全了解此一理论,并不容易。如贤首宗的「随缘不变,不变随缘」等理论,听惯了,说来似乎易懂,其实是不易了解的。总之,印度传来的一般经论,就是宣说如来藏,也还是采取相对的二本说,从杂染熏习的一切种子识去说明一切。我国的台、贤等学派,要归之一元,从法性本净中去成立一切,生起一切。但到底应该怎样才算究竟呢!(幻生记)
十一、阿陀那与末那
菩提流支与真谛,并以阿陀那为第七识。玄奘师资始辞而辟之,谓第七但可名末那,阿陀那为第八本识异名,是执持非执著也。以余观之,此实学说之歧异,不关义理之臧否。若论无着学,则真谛之说为当。何者?流支译『深密解脱经』,真谛译『摄论』引『解节经』,谓阿陀那为本识异名,初与玄奘译之『解深密经』无所异。故真谛、流支非不知阿陀那之为本识异名,但谓阿陀那亦即末那异名耳。阿陀那得为末那之异名,请以『解深密经』为证。
『解深密经』「心意识相品」,以一切种子心识为本识,阿陀那、阿赖耶、心,为其异名。以「阿陀那为依止为建立故,六识身转」。若于阿陀那等不得不见,则于心意识秘密善巧。题标心意识,而文中但明本识及六识,何耶?圆测谓准前(本识)后(六识)可知,故略不说。结城令闻着『关于心意识之唯识思想史』,谓『深密经』无末那。此皆囿于奘基之学,未能深见经意。遁伦,文备稍得之,而意亦未尽。须知末那译曰意,是思量义;常谈之恒审思量,乃玄奘增饰,非梵文本义,亦无着世亲学所不谈。末那之作用,在为六识生起之所依。上寻『阿含』,则意处、意界,通为六识,别为意识之所依。一切有系之婆沙师、譬喻师等,不知有细意,乃立识无间灭为意。上座分别说系,则于六识外别立同时意界。龙树立『现在意』(真谛有此义)。大众系之根本识及意界是常等,虽立名不同,而辨其为六识生起所依之意界则一。若见此义,则『解深密经』之阿陀那识为依止,确指末那(意),无犹豫余地。『解深密经』,本识一而转识六,本末合论唯七心。以阿陀那识执持身根故,能起六识,故阿陀那复当末那之名。后之学者,偏据奘传之八识差别论,偏据恒审思量之末那,乃于「心意识相品」中不复能得末那。或者不忍『解深密经』无末那,乃欲离此品而别求。宗派意识不除,经论之真义难明,此岂偏激之谈哉!
或谓此乃依止意,非染污之恒审思量意;约染意为言,则『解深密经』无之。此亦不然,离本识及转识(古义但指六识),而立别体可通染净之末那,自『抉择分』、『显扬圣教论』始。此应后于『庄严』、『摄论』等。它论之立末那,即依本识之某种作用而别立,非别体也。且如『摄论』立二种意(末那),盖综合无间灭意与染污意二者。虽云六识「由第一依生,由第二杂染」,似染意非依。然染污意以五为同法喻,亦即第六意识之(别)所依也。末那之所以为末那,不在其为恒审思量与否!而在为六识生起之心理源泉,无着『摄论』之本意,盖如此。『摄论』之明本识,侧重于能为诸法之自性缘起(因相),侧重于业感之生命依持(果相)。其细意现行之为转识(六)依止者,亦即从赖耶种子所生起者,决不如『摄抉择分』等视为第八识现行。此转识之现行依止识,于十一识中为身者识及受者识(意界为体),世亲以染污意及无间灭意释之。安立赖耶为义识段,意识及依止为见识;十种分别之显识分别,即眼等识及所依识;此所依识,即二种末那是。赖耶详缘起义,六识及所依识──末那详缘所生法,辨见相分。『摄论』之宗要若此,与『庄严』、『中边』(世亲释异)同。取此以对读『解深密经』,则染污意之为识依止者,非阿陀那识而何?此一般学者之所以唯除别有阿赖耶识,而无别体末那也。末那即依本识之取性现行而立,实无别体。以阿陀那为第七末那识,盖唯识古义,非真谛学谬。
然此犹非奘传唯识学者之所能解,彼谓阿陀那是执持,非执著,如何可为染意别名?不知此特奘基所说,无当古义。且置真谛训阿陀那为「无解」于不论。阿陀那之本义为「执取」,有摄取而得之之意。何得谓毫无摄取执著之义?然或者仍将有疑,阿陀那本识为无覆无记性,染末那是有覆无记,那得是一体义别?独不思安慧许本识是无覆无记,又许第八有法执;在唯识古义,异熟性与细执,非截然隔别,显与后期唯识学不同。自『抉择分』出,等视本识与转识,而后赖耶现行与七识俱转,而后赖耶种现别别为七识所依,而后阿陀那与染意被视为别物。奘传之学,盖继此绪余而发扬者,宜其与『摄论』、『庄严』之学格格不入也!真谛之学,多存古义,然亦间采『摄抉择分』(决定藏论)、『显扬论』(三无性论)及无性、坚慧之说,驳杂不纯,思有以融贯之而力不足,致多自相矛盾。后之学者,或宗玄奘而弹真谛,或宗真谛以难奘学,迄亦莫得定论。吾谓欲通无着师资之学,自『庄严』、『摄论』与『瑜伽摄抉择分』分宗始,自撤除摄论宗与唯识宗之宗派成见始。
十二、欲与离欲
一 「欲」是什么
「欲」是什么,一般佛教界(通俗的佛教),缺乏明确的界说。有说是欲望;有解说为难填的「欲」壑。不问欲是什么,总之是都把欲看作可咒诅的、应厌离的。当然,「离欲」、「断欲」、「呵弃诸欲」等,是佛所一再开示的,毫无疑问。但如无简别的,解说为断绝欲望,这就难怪──世间学者要把佛法的人生态度·看作向后剿绝;佛教徒自身,也流于消极而奄奄无生气了!对于「欲」,无论是为了自修、为了佛教,佛教界是应该认清而有一正确态度的!
佛法中,本有「善法欲」,为信修趣证的重要因素。然「善法欲」一词,非常生疏,而大家只是着重于染欲的厌离。这也许有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吧!在中国古典中,欲是偏重于秽染的。如说:「欲不可纵」;「惩忿窒欲」;「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等。这点,姑附记于此。
现在,先从杂染的欲来说。说到「欲」,便应留意到「离欲」。欲与离欲,佛法中有广狭二义。一、广义是:如经上说:「能离欲界欲,及离色界欲;入真谛现观,能离一切欲」。这是通称三界修所断烦恼(思惑)为欲;离欲,即断尽一切修惑而究竟解脱。所以圣弥勒说:「离欲者,谓于修道离欲究竟」;「修道所断一切行断,名离欲界」。二、狭义是指欲界修惑而说,如修得初禅,必须「离欲及恶不善法」。从「欲」的字义去考究,相信欲的本义,确是约欲界而说。欲界,无疑是染欲最强的,尤其是男女欲,所以称为欲界。佛经中,凡与上界烦恼相对的欲界烦恼,每以欲立名。如三爱中,对「有爱」而立「欲爱」;七随眠中,对「有贪」而立「欲贪」;三漏中有「欲漏」;四瀑流中有「欲瀑流」。可是,这虽说是欲的本义,也可说是欲的浅义。在印度旧有的宗教思想中,人间,(欲)天上,魔宫,都是有男女欲的,都是生死而无常的。超过了这,便到达常恒自在喜乐的梵界。但依佛陀的如实知见,认为离此人、天、魔──欲界而到达的梵界,还没有出离生死,并非究竟。这种系缚生死的(梵天以上的)惑力,也就叫做欲,所以立为三界欲。要断尽三界的修惑,才是究竟的无欲界,才是究竟的解脱。
在三界中,欲是侧重于欲界的。但在烦恼中,欲是侧重于「爱行」的。这是说:佛说的生死根本,不外乎无明与爱。如约三界来说,从来的小乘、大乘,都一致的分为二类:见道所断的,见行的认识错误;修道所断的,爱行的情意倒乱。如就欲界人类,发展得明显来说(余界,余趣,或由于定力所伏,或由于知识蒙昧,都不显了),那便是见与欲了。佛说:以欲为本,所以民民共诤,王王共诤。以见为本,所以宗教师也彼此相诤。欲是爱行的,有时与贪爱并无多大差别,如说:「贪异名者,……亦名为欲」。「彼爱,亦名希求,亦名欣欲」。不过从其特性而说:欲是「于彼彼境界随趣希乐」,有着向外(实也通于向内)希求的特性。而爱是更重于希求自体的存在。贪,是「于受用喜乐坚着」,现出染着而恋恋不舍的情形。总之,约染欲来说,欲与贪及爱,大致是相同的,不过欲特重于欲界的物欲(向外希乐)。
二 事欲的分折
从欲界人类的欲来说,一般都分为「五欲」,即眼、耳、鼻、舌、身识,由于触对妙色(色彩,形态,动作)、声、香、味、触──五种可意的境界,所引起喜乐希求,耽着不舍的欲。还有男女淫欲,是触欲所摄,也通于色声香欲。这是欲界所特有的,但欲天的淫欲极轻,旁生等也不因此引起过重的忧苦;而人类的男女欲,显然的成为社会一大问题,有着无边欢笑,而实在是包含着无数眼泪。爱欲的「味」最深,「过患」也最重,所以「出离」的道,最为佛法所重视。五欲及淫欲,为欲界的特徵,实也就是人类最主要的欲事。
如随事分类,经论所说极多,最扼要的,是「三种受欲者圆满差别」。三种是:「一、资产圆满;二、自体圆满;三、广大殊胜有情供养圆满」。人类有了自体──身心的存在,即对于自体有圆满欲。有自体,不能没有物资的生活,所以有资产的圆满欲。生就不能没有父母,有家庭,有社会,自然会引发广大的眷属圆满欲。这是以自体为本,而对于自身、社会、物资所起的爱欲。这三种受欲圆满,也是互相关涉的,如饮食欲,属于物资欲,然「乐受欲者,为受诸欲,食于所食」。诸欲,即为了「倡荡」(淫欲),为了「□逸」(少壮、无病、长寿),为了「饰好」、「端严」 (姿色的美好)。其中除了淫欲,都与自体有关;自体圆满,就是保持青春,体力勇健,形色端严,寿命延长,以及未来生命的永续。
与自体相对的有情与资产,即境界欲,略有摄受与资用二门。摄受,是摄属为自己的,是占有欲。资用是成为身心所受用的,是享受欲、支配欲。摄受的,可以成为资用的;但如荒郊的野花,你并不摄受他,并没有把他看作自己的私有物,却可以受用他的美色与芳香。又如存在银行的存款,是属于你的,可是在这生中,你不一定能使用他。积谷千仓的食物,也如此。经论中,有七摄受事,六种所摄受事,十种身资具,四资具,六种别欲,十种贪事等种种分类,总括的列如下表:
┌色
│声
约法假说(五阴世间)───────┤香
│味
│触
└(法)
┌父母
│夫妻
│儿女
│仆使
│亲友─兄弟·师生·僚属……
│牛·马……
│土地─山·水·田·园
摄受 ┤房舍
/ | │库藏─金银·珠宝·谷物……
┌眷属/ | │邸肆
│ \ | │作业─经商·从政·力农……
│ \ / └福业─社会福利·弘通佛教……
│ /\ ┌饮食
│ / | │车乘
│ / | │衣服
(有情世间)│资产\ | │严饰具
约受假说 ┤ \ | │歌舞·戏乐·博奕……
(器 世 间)│ 资用 ┤华□·涂末……
│ │杂物─家具·玩具……
│ │光明
│ │宅舍·床榻……(憩息)
│ │男女受行─淫欲·承事·侍卫……
│ │滋长─运动·按摩……
│ └清净─澡浴·洁净……
└自体 ─────色·力·健·寿·生命永续
三 欲与离欲
上来所说,是偏于欲界的,尤其是偏于物欲的,还不曾总摄一切。现在来论究这些物欲:饮食、男女、房舍、田园,这些真的是欲吗?如这些是欲,那末离欲的,就不应该见色闻声,不应该穿衣吃饭了!如果不是的,那经论中为什么要称之为欲?这些,佛确是称之为欲的,尤其是男女的淫欲。然「诸欲自性,略有二种,一者事欲,二者烦恼欲」。上面所说的是事欲,是依此而起欲的,是欲所耽着希求的,是「欲具」而假名为欲,不是真欲。真正的欲,是「欲贪、欲爱、欲藏(阿赖耶)、欲护、欲着」──喜乐耽着贪染相应欲。所以说,「世诸妙境非真欲,真欲谓人分别贪」。又说:「欲,我知汝本,意以思想生;若我不思汝,尔时则不生」。烦恼欲,才是真正的欲体;离烦恼欲才是究竟的离欲。
对于染欲,可以这样说:人天乘是节欲的,小乘是离欲的,大乘是化欲的。其实,小乘以离烦恼欲为本,而相当重视外界的事欲;大乘是特重于离烦恼欲的。以智慧而做到究竟离欲,在原则上,大小乘并无差别。
说到佛法对欲的态度,应先说到印度当时的情况。一分是在家的乐行人,是纵欲的。一分是(外道)出家的苦行人,是禁欲的。苦行者,不但绝男女欲,而且对饮食(有的日食一麻一麦,服水吸气),衣服(有的索性裸体),住处「有的卧在荆棘上),都以最刻苦的生活来磨练自己。释尊出世时,苦行正风行于恒河两岸,受到民众的尊敬。佛的根本立场,是宣告远离「苦行」与「乐行」的二边,而遵行中道的态度。这就是确认事欲的不可纵,也无法脱离,而惟有以智化情,而离烦恼欲。在对于外物的态度上,出家的比丘生活,适应当时的出家制,「少欲知足」,多少引用苦行的一分长处,但决与苦行外道不同。除了男女淫欲,佛说「是障道法」,绝无通融而外,远离资具欲,但衣食住处,都不过分的菲薄。远离眷属欲,也不妨大众和合而住。佛与一般比丘,就是这样的。不过,出家弟子中,有自以为独觉种性的,遵行刻苦的头陀生活。更有自以为是佛的提婆达多(末了叛教),宣称「五法是道」,采取绝端的苦行生涯。
声闻佛教,虽不以苦行为道(有的以四圣种为道,而立四十一道品,但不为一般所公认),着重于出离「烦恼欲」,但对于「事欲」,确是相当重视的。出家的特色,便是远离男女、眷属、资财的事欲,过着「少欲知足」的恬淡生活。就是在家佛弟子,对□奢的欲行,也不会赞同的。艳丽的色相,美妙的音乐,醉人的芳香等五欲,诱惑力极强。就是丰富的利养(生活资具),崇高的名闻,也每使人荡情失志,沈没于欲海之中。
关于这些欲事,不能不赞同一分古德的见解。因为这些五欲──男女、饮食、名誉等,虽不是真欲,但对于人类的根识(感官经验),却有一种客观的相对的清净性(美),能引发相对的(不永久、不彻底)喜乐,使一般人不自主的为他而迷醉。对于这些,根本的对策,当然是远离烦恼欲,「定动慧拔」,不受他的诱惑。然在没有离烦恼欲以前,对于这些事欲,不能不提高警觉,严加防范,以减轻、抑低烦恼欲的冲动;佛法的戒学,便是着重于此的。例如匪患,根治的方法,当然是思想感化,生活安定。但在生活艰困,思想混乱时期,镇压、围堵等,都不能说是无用的。否则,泛滥横决,弄到国破家亡,又从那里去作思想感化,安定生活的工作。所以,佛法对于五欲──利养、名闻等,所取少欲知足(这其实是没有标准的,依人的欲爱而定)的态度,目的在此,并非为了苦行而苦行,或者认为非受苦不可。
种种事欲中,对于衣食住等资财,出家是完全放弃了。出家后的理想生活,是随缘的化乞,一身以外无长物(「长物」,是规定以外的多余物)。但属于佛教公有的,公开于大众前的「净施」物,出家人也容许保有。出家时,远离了父母眷属,但在出家僧团中,同参道友,亲教近住,还是和合得如一大家庭。对于眷属,资财的出家生活,在家众是做不到的,而在家众也能同样的离烦恼欲。
不过,男女和合欲事,出家是绝对不许的。虽然,淫欲并非生死根本,色界以上,地狱以内,都没有淫欲事,而照样的还在生死海中。但由于欲界诸欲中,淫欲力是最强的,缚人最深的。经中喻如绳索,从破皮、穿肉而一直到断髓。非法的邪淫,固然是纠纷,苦痛的根源;就是夫妇正淫,也是缠绵牵系,欲染深彻骨髓。为了家庭,为了经济,每不能不牵就事实,而使自己的信念、德行、学业,受到惨重的毁灭。「淫欲是障道法」,不问你反对也好,怀疑批评也好,佛是这样绝对的宣说(四无畏之一)。那末在家佛弟子,怎么也一样的可以远离烦恼欲呢?要知道,系缚生死的根源是爱(不单是淫欲),而出离烦恼,解脱的主力是智慧。在家佛弟子,一期的精勤修持,暂离淫欲,可能达到见道悟入的地位。见道,只是断除见行的烦恼,彻了法性;不再会犯重戒,如非法行淫等。而淫欲是爱行烦恼,见道的也还不能断,所以初二果的在家圣者,淫欲还是可以现行的。以此彻悟法性的智慧,数数修习,以智化情,断尽了欲界修惑,证不还果,才不会再以染污心行淫。不过生理关系,到究竟离一切欲的阿罗汉,还可能有「不净」呢!
声闻佛教,与大乘一样的着重于出离烦恼欲,而不是专在事欲上节制、断绝。所以,有比丘为了淫欲太强,自己将淫具割去了。佛严厉的呵责他:应该断的(烦恼)不断,不应该断的倒断了。我曾逢到自割淫具的出家人,受到许多人尊敬,其实是要不得。黄门与不男不女的,虽不能举行欲事,而由于性生理的变态,性欲却特别强,离欲是没有可能的。佛制黄门等不许出家,原因就在此。又如离眷属的「独住」,有初学比丘,想到静处去专修。佛劝他不要去,他还是去了。可是不久他又回来,原来内心的烦恼,动得厉害,环境的安静,并无用处。这都可以看出,离欲决不是专在事欲上着力。又如释尊在世,与比丘过着同样的生活。他住树下,也住高楼大厦;吃马麦,也吃百味丸:穿粪扫衣,也穿价值巨万的金镂衣;独处,也与千百比丘俱在一处。然而人人赞佛少欲知足,因为佛是究竟离欲的,一切随缘而住,都是离欲的生活。所以离欲,并非离去资具或眷属,虽然这些曾被称为事欲(事实也是不能完全离去的)。以佛教通用的术语说,问题在「心能转物,不为物转」。从前,外道以目不见色,耳不闻声为离欲(重定的,以事欲为欲的),佛要批评他。离了烦恼欲,境相还是照样的境相,具有惑人的力量,而再不能扰动澄静的慧心,不会再因之而起欲爱了,这就是离欲。
从上面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佛法的重心,在乎以智化情而离烦恼欲。对于事欲,资具、眷属、与男女欲,处理得并不相同。这当然是:声闻佛教相当的重视事欲,而淫欲的染着力又最强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