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马丽华著《走过西藏》

朝圣者的灵魂

马丽华

雪天雪地里遇见从囊谦来的磕长头的人——灵魂的歌吟——一路同行,荒原上扎起了四顶帐篷——捡牛粪够烧一天的就成——罗布桑布家史身世传奇——旅程日志——布达拉宫金顶是否有光芒闪耀——还愿大昭寺

  至今我还不时地想起雪绒山谷,每想起就感到了它的深不可测。几年来三番几次前往,终于也没有读透它。这里的宗教源流、历史人事、神话传奇和民间生活就如同多年生的灌木盘根错节,枯荣流转而生生不息。即使是偶或驻足于此间的云,掠过山谷的风,也都被陶冶得富含文化了。
  更何况这里的僧俗,甚至途经此地的人。
  十月中旬再去雪绒山谷,是人数最多的一次。作曲蔡梅孩和音乐顾问边多他们都来采风,就组成了两辆车、九个人。我们是在一个迟暮时分到达的。沿雪绒河款款上行,河岸山坡最后的秋色金灿灿地沐浴在夕辉中,小片阔叶林在海拔高度所能允许的极限处妩媚地招摇。但它们很快就消失在身后的烟尘中。渐渐消失的还有金黄秋色。往上走,红得深重的灌木丛取代了杨树和柳树,在山谷深处弥满了高坡,欣欣向荣。
  气候也明显地不同于有杨树生长的地方。公历十月的天气不时有雪。早起仰望直贡堤寺所在的山,山半腰以上为白雪所覆盖。堤寺犹如一艘巨轮泊在雪海上。河谷上空风云变幻,朗朗晴空里忽然就涌出了灰色的云,就刷拉拉地下起了雪。通常是小小的雪粒,清凉地落在头上脸上。在这个时候眼睛要眯起,脑袋要缩起,也都拥有了一种清清爽爽的好心境。
  我们就不时地在这样的雪天雪地里赶路,上山,采访,站在某个山头眺望我们的雪绒河谷,哪儿宽阔而茫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也不见山谷平地上罗布桑布他们的帐篷。那时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了。
  这一天不是下雪粒,而是飘起了雪花,是中雪。计划中的拍摄内容需要等待时机。何为和孙亮就驾车出去拍雪景,空镜头。我则陪着两位专家去咱塘村,说是采民歌之风,其实是采了民俗之风和民间信仰种种。咱塘女巫降神时所唱“下部为龙体,其上为人身,手持红色旗,颈插三角旌,坐骑一匹狼,以蛇为僵绳”就是这一次采集到的。这一次虽然欲访努巴活佛未遇,但却获知了他将于一个月后的藏历九月十九日在此地举行金赛仪式的消息。
  中午我们沿着积满新鲜白雪的路班师回朝。忽见前方我们的人和车与另一些人混在一堆,闹闹嚷嚷的。把车停在近旁,人们又一齐拥了过来。为首的一位汉子突然用汉话清晰地发问,你就是马丽华吧?
  我就这样认识了他,罗布桑布,这位即使在苦难风尘的朝圣路上也保持着清秀风骨和飘逸神采的青年僧人。认识了他的父母和伙伴们。与他们的相遇绝不仅仅意味着增添了一些个拍摄内容。他们之于我们的重要意义在我们完成了《朝圣部落》这一电视专集后也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而他的父亲桑秋多吉所唱的一首歌,被梅孩用电脑处理过,用电子合成器加了混响和拟人的和声,做了我们十二集《西藏文化系列》的片头歌之后,这一不解之缘算是进一步显示。此刻,距离我们相遇那天近一年,又身处千里之外的异地,但仍能触觉到那一线隐隐的缘分。
  罗布桑布也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今天没找到马,碰上了电视。
  ——我们在咱塘村的收获大着呢,我向同伴们炫耀说。
  无论怎样,何为自豪地宣布,无论怎样,也不如我们的收获大。
  他们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雪野上游荡,有什么好看的都拍一拍。牛群在雪地上就如沉静的群雕。雪落在牛身上不再融化,渐堆渐厚,仍然黑白分明。那些形象反映在照片上和屏幕上的时候,格外的质感,象油画。那是罗布桑布他们的驮牛。当镜头从牛身上摇到四顶小帐篷,从小帐篷里又走出了人,他们不免好奇地走了过去,询问人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样来的,走了多久,等等。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了。
  我是当晚从九寸监视器上看到了他们雪地上磕头的情形。
  在我们同处的这条山谷里,铅云欲堕,漫野皆白。一行十数人蠕动在旷野雪地上,双手扬起落下,身体此起彼伏,寂静的山谷中响起了木板摩擦冻土的声响,混合着绵绵不绝的诵经声。貌如印第安部落酋长的父亲桑秋多吉,面部纵横的每一条纹路都刻画着虔诚;英俊的儿子罗布桑布的眼神总是迷茫,总是穿越了现实世界而专注于遥不可及的未来时空。紧随身后的青年僧人嘎玛洛萨、仁钦罗布、江羊文色、嘎玛西珠他们,尼姑英索、江羊卓玛她们,神情都一样的庄重,对摄像师奔前跑后抢拍镜头视而不见。
  这一情形经由镜头出现在屏幕上,就具有了瞬间永恒的特质。最初它只被几双眼睛所注视,不久,它就会在西藏、在中国、在大洋彼岸、在地球的越来越多的地区出现,例如,在欧洲的心脏,在戛纳电视节。
  由于他们,全世界都将知道了,在西藏,还有这样一种信仰表达方式。
  雪域西藏的朝圣行为是从哪个时代起始的呢?从哪一个人开始的呢?为什么要选择五体投地这一含有自虐性质的苦行呢?迄今为止,我没从别一民族、别一宗教、别一地区发现过类似的方式。藏族人认为非如此不能表达最虔诚最深切的情感和愿望。藏族民歌中甚至就有用第一人称描述磕头朝圣的内容,不过未免太轻松,就象浪漫歌谣。歌词很长,大意为——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
    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
    陡峭的山崖我象爬梯子一样攀上,
    平坦的草原我象读经书一样掀过……

  这是一群历时一年多,从家乡囊谦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人。
  囊谦在行政地理上属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在自然地理上属横断山脉,在人文地理上属康区,康巴人;在历史地理方面,则是古东女国的腹心地带。迄今古国都城遗址还在。这是我从未到达过的一个县份,依稀听说那里最显著的特点有两个,一是青海省内贫困县之最,二是该县民众宗教感强极。不知这两点是否互为因果,总之有个数据也许能说明问题:一个数万人口的小县,寺院多达六七十座。
  在这样的宗教氛围中,去拉萨朝圣就既是传统也是时尚。一般人都是步行去,通了公路和汽车,就搭车去。磕着这种三步一身的长头去拉萨朝圣的,古往今来都不多。罗布桑布所在的吉曲乡,上一辈人中有几位老人磕着头到过拉萨。这使他们荣耀了一生。他们的名字也在家乡得以广泛而深入的传诵。这是人们今生钦羡并追求的理想。
  正是由于格外的宗教热情的鼓舞,罗布桑布父子久存了这一念头。加之近年间家境不顺,求人打了卦,说是以去拉萨朝圣为吉。亲友们听说了这事,纷纷要求结伴而行。于是由老老少少十八人组成的朝圣队伍组织起来,最年长者是七十七岁的仁增曲珍,第二年长者是仁增曲珍的丈夫、小她十岁的桑秋多吉;最年幼的是不足半岁的贡觉群培,他父亲仁钦罗布是磕头人,母亲阿旺曲珍背着孩子赶驮牛做后勤,这支队伍的灵魂人物当然是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之子、二十九岁的僧人罗布桑布。一九九一年秋季,藏历十月初四日、公历十一月十日,在乡亲们敬献哈达和热情祝福中,罗布桑布一行俯下身去,在山村的土地上磕下了第一个等身长头。从此他们在荒山野地、风雪烈日中就这样行进了一年之久。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当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磕到拉萨,大昭寺,释迦牟尼金像跟前时,这支队伍仍是十八人,不过成员有所变化——长达一年一月零三天的旅程中,一些原来的同伴离去,一些后来的人参与,还有一些人来了又走了。他们之中,最年长者仍是仁增曲珍,她七十八岁了;最年幼的仍是贡觉群培,他已一岁半多,在朝圣路上他学会了走路。一年下来,每位磕头人磨穿了生牛皮做的围裙不止八张;用坏了的木制手套不计其数;上路时的十五头牦牛所剩无几。
  其实我们早在夏季里就与他们相遇过,只不过是相见不相识而已。八月间我们在德中山沟圣地一起参加了抛哇钦布灵魂迁移仪式,在茫茫人海中他们并未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但我们摄制组三顶颜色鲜艳的尼龙帐篷却给他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那时他们已磕完了全部旅程的大半,到达了藏北嘉黎县牧区。在那里他们听说了这一宗教活动的日期,就星夜兼程,步行了八天直奔德中。待八天活动结束,又步行八天返回。磕头的进度是缓慢的,最好的日纪录是六公里。差的是一公里。有成员生病、牲畜生病则寸步难行。所以当十月份我们重返这条山沟,居然能与他们再度相遇。

  雪绒河是拉萨河的北部上源,我们已沿着接近拉萨河的谷口上溯了六十多公里。公路在这里消失,我们没能继续沿河上行。山谷深处有些什么、山那边有些什么我们无从知晓。罗布桑布他们就是从山谷深处磕过来的。据说这是一条古道,古代家乡人去拉萨都走这条山路。到了当代,直贡堤寺下方已有车道可通川藏公路,赶着驮畜去拉萨的行人通常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息整顿;从拉萨弄来胶皮轱辘的架子车,把驮牛寄存在附近亲友老乡家中,待返回时再吆走。这当然是近些年间的新传统,因为藏地历史上就从不用轮子之类作交通工具。据细心人考察,过去西藏的圆轮形动力器械,就只有法轮经筒这类宗教象征物,民间则只有水磨,车轮是没有过的。
  罗布桑布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十几天。大队人马原地等待,由少数几人前往拉萨罗布桑布二姐家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四辆架子车。正准备出发时,前天夜间,他们的几匹马一道走失了。两天来他们沿着河谷去下方找马,往右折进德中山谷去找马。又过了两天,才在上方山谷里找到了马。原来是新近从那里换来的一匹马跑回了原主人家,还裹挟走全部的一群——罗布桑布那天的日记由此而起。
  那几天里我们就时常过来串门,随便拍他们的日常生活。烧茶,吃饭,编毛绳,修理磕头用具。年轻好动的僧人们对架子车轮感兴趣,单手抓举。江羊文色、嘎玛洛萨、嘎玛西珠都是一举成功,只有仁钦罗布糟糕,一举再举上不去,很惭愧地让给人家。他的儿子贡觉群培在雪地上走来走去,他妈妈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能够交谈的只有罗布桑布,他不仅可以用汉语,也可以用藏语的拉萨话交谈。而他的亲友们的康巴话德珍则听不懂。音乐顾问边多老师可以听懂一些。他主要陪梅孩录制桑秋多吉他们唱的歌,是通常僧人尼姑们才唱的道歌。有一首六字真言歌,音乐家们让他们反复地唱了又唱,男独,女独,男女声合唱,歌词就只是那六个著名的音节,曲调却抑抑扬扬,苍苍茫茫,辽辽远远的无休无止——
  嗡——嘛——呢——呗——咪——吽——
  最令人动心的是后来被作为了片头歌的那一首。桑秋多吉用苍老的约略发沙的嗓音唱出了它,那是沧桑歌吟,是徐徐道来。唱出了山川河流,大地天空,险峻跌宕,富有变化。在音调的极高处,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泛音。这支歌经由现代手法稍事处理就登上了大雅之堂。凡听过的人都说,没有哪个歌唱家唱得过他。
  怎么可能唱得过他呢!桑秋多吉与所有歌者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区别是:
  他用灵魂歌唱。

  我们把这支队伍称作朝圣部落。我们渐渐熟悉了一路同行的每一位部落成员。
  在最终抵达拉萨的十八人中,有僧人八人,尼姑六人,俗人四人。俗人中包括罗布桑布的母亲,贡觉群培母子,昌都人西热邦久。
  最初一同上路的几位老人和孩子,中途搭乘便车走了。上路三个月后曾与囊谦来的七位朝圣者相遇,七人中三人磕头,四人是烧茶侍者。在他们的恳求下,罗布桑布答应同行。但不久就发现了一个难题:上路时所带干粮干肉早已用光,靠乞讨度日,而无论人多人少,每一户施主总是布施同量的食物和柴草,所以同行一个月后,只得劝说那七人分头赶路去了。
  半年后,昌都四姐弟从后面赶了上来。他们是二十八岁的尼姑姐姐嘎羊拉姆,二十七岁的俗人哥哥西热邦久,二十四岁的尼姑妹妹加羊卓玛,二十岁的格龙弟弟嘎玛西珠。他们的家乡在昌都县的妥坝沟,是一个十兄妹的牧民大家庭。除两个姐姐已出嫁外,家中现还有四姐弟主持家政。上一年的秋季,差不多与罗布桑布他们启程的同时,这四姐弟也磕头上了路。从昌都往西磕到类乌齐,在青藏交界的色杂波拉雪山下,一个叫日杂的地方,意外地听说了罗布桑布他们路过此地的消息。久仰罗布桑布的为人,四姐弟加快了进度,星夜兼程,每天磕到很晚才歇息,第二天早早又上路,直追到初夏六月,在藏北比如县的加休边嘎地方,终于会合。此后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直到拉萨。
  从那时起,这支朝圣部落由四顶白布帐篷组成。中间覆盖着遮阳帘的大些的帐篷,住着罗布桑布的家人和亲戚:父母、表姐尼姑次珍曲珍,小个子僧人多丹,十四岁的外甥,他是入了寺册的小僧人。在最后的两个月中,表弟拉多也从拉萨赶来,志愿做后勤人员。
  主帐篷一侧的小帐篷里,住着三位尼姑:才仁、英索母女两个,嘎玛洛萨的表妹、胖尼姑德中俊美。老尼姑才仁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始终穿一件厚重的光板羊皮袍。那皮袍由于年深日久的油垢失去了本色,而随皱褶成了黑又亮的浅浮雕,富有立体感。二十六岁的女儿英索,由于长期患病,双眸无光。与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胖尼姑德中俊美,总是红光满面。她是表哥嘎玛洛萨带来的后勤人员,也是部落里的炊事员。她还负责照料罗布桑布。每当他一出现,就立即为他披上棉衣,递上酥油茶。当罗布桑布吃饭时,她就跪在跟前,不停地往主人的茶杯里添茶。
  另一侧的两顶小帐篷里分别住着昌都四姐弟和其余的人。有一天清晨我们到达营地时,老尼才仁正在烧茶,嘎羊拉姆正在诵经,仁钦罗布在被窝里裸露着上半身,正在喝妻子阿旺曲珍递来的酥油茶。仁钦罗布久病不愈,从上路起就肠胃不适,拉了一年的肚子,此刻骨瘦如柴,面无人色。与这一家三口同注一帐的是年轻僧人们:长脸的嘎玛洛萨,高个子江羊文色。
  看起来这个部落至少由五个小单元组成。表面上看来是集体行动,实际上每一单元又都是相对独立的,都是磕头人和服侍人员的组合。总计有十一个人是磕头人。按照他们的说法,分工虽有别,功德却相同。总管多丹掌管后勤大权,组织拔寨扎寨、选定营地、化缘乞讨、分配所得粮茶柴。十八人的社会也有等级差别。罗布桑布犹如部落头人。所有人都安于尊卑而毫无怨言。
  属龙的嘎羊拉姆在一九八八年的本命年那年打过卦。卦辞说,欲平安度过本命年,需北上才玛布寺学经为吉。于是嘎羊拉姆就从师罗布桑布的哥哥学习了一年零三个月。罗布桑布不仅与她有同学之缘,更是她所崇拜的偶像。她的三个弟妹都是磕头的。她耐心地为他们烧茶打点,耐心地为俗人弟弟西热邦久洗发编辫,每到一村,就和多丹、次仁他们一道逐家逐户地化缘。在谈到罗布桑布的时候,她美丽的大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向往地倾诉说,在我所遇见的所有人中,罗布桑布是最勤劳、最善良、最有才华的人。他对我们的恩情就象父母之恩那样难以报答。他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乐意做;他走到哪里,我们愿意跟他到哪里。她还说,和他朝夕相处,我内心是惶恐不安的,怎能与高贵的他平起平坐呢?但愿与罗布桑布同在一寺院,这是我的终生福分。
  两位老人安详地坐在爱子身旁,旷野中小小帐内充溢着温情与和美。这位英俊的儿子保持着他温和的权威,使这个部落散射着仁爱的光辉。说起内部的事情,罗布桑布说,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走在了一起,这是我们的缘分。而以这种艰苦方式去拉萨朝圣为的是净化自身,为世人树一个献身者的榜样。所以内部团结很重要。有过一次,小个子多丹和大个子江羊文色就为磕头和侍者的功德谁大谁小的问题发生了激烈争执。罗布桑布拿这些话开导他俩,他俩就买了肉和茶款待大家,当众发誓表示和好,从此象亲兄弟那样团结。
  在一个风雪天里,我们目睹了他们乞讨的情形。站成横列的男子们一手摇鼓,一手执铃,披肩长发与僧裙、铃鼓的流苏在风中翻飞,雪粒纷纷扬扬地从空中斜斜地倾泻。沉郁苍凉的男声伴随着铃鼓之声在荒野中散播开来,他们唱诵的是名叫“觉”的经文。大意为:

  为使宇宙众生脱离苦海、幸福安乐,作为传播教义的使者,我正以自己的行为做表率,超越俗念,一心向佛。释迦牟尼等大师未完成的事业,要以我的意志使之完成;对于不懂教法者,要以我之力使之明晰,对于信仰宗教者,要以我之力使之完善。

  与他们相遇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算对他们此行动机寻个究竟。我们打开摄像机,请他们对着镜头尽情地说。
  罗布桑布目标明确:作为一个藏区的宗教献身者,朝拜圣地拉萨尽情尽理;选择苦行方式,也为了更富有成效地清除今生前世所造的罪孽,去无限地接近最高理想。
  江羊文色:六道生灵都如自己的父母,恩情无以报答。愿他们最终都进入佛的怀抱。我今生若不能如愿以偿,但愿来世能进入极乐世界。我的愿望就是这个。
  仁钦罗布:带着老婆孩子出来朝圣是需要勇气的。我父母已病了九个月。我自己也一直有病。我妻子和孩子跟着我一起很辛苦。但有意义。我今生的父母也一直在为我祈祷。天下所有的人也许都当过我的父母,但我今世父母对我格外关爱,为我受尽了苦。今生能生于人世,就要珍惜这个人身。来世能否投生世间,我也说不清。但即使生于世间,也难说投生为什么。托尊师恩德,我发愿朝佛,希望因此升到佛国乐土。今生不能遂愿,是我无缘,我会继续努力。佛也是经历了比我们更多更苦的磨难的人,最终才成了佛的。世间有生老病死和各种人类之苦,我愿象三圣僧那样造福雪域众生,使佛法永存。我愿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由我一人承担,我愿自己的所有幸福都与世人分享。
  我希望我儿子也能虔诚信佛,并有所作为。一路上他也和我们一样经受了磨难,使他不畏艰难,怀着一颗虔诚之心从小开始苦行。
  嘎玛洛萨:磕长头确实很辛苦,但想到为朝拜佛祖,祈祷佛法永存,法轮常转,一切都没什么。
  嘎羊拉姆:来之前我在山洞里修行,动了去拉萨朝圣的念头,请示了尊师普秋多吉,他算了一卦,说无论修行还是朝佛,都是吉祥的。
  尼姑次仁:我女儿和他们一起磕头。离家前把家中牲畜都托付给了亲戚照看,我们母女就都参加了朝圣的队伍。我们磕头朝拜释迦牟尼,是为天下众生都得到佛祖保佑,都享平安快乐。
  桑秋多吉:我六十八岁了,不能说是没有罪孽的人。为使众生脱离苦海,一心向佛,就要与人为善,把世人都视同父母。因为你的前世可能是我的父母,我的前世可能当过你的父母。人性中有许多恶的方面,例如偷窃、杀生、妄语等。作为长辈我时常教育晚辈要戒绝这类恶行。
  早起到山上捡牛粪,够烧一天的就行,余下时间就应磕头念佛。因为今生我们虽有吃的、穿的和用的,但死时带不走,只有求菩萨保佑才能升到极乐界。
  人很自私,这是我的,那是他的。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因此就发生争执,使世界不得安宁,要使人间不再发生战争,就要向佛祈祷。
  人生苦短,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不能说过几年再去朝佛吧,人只要活一天,就要不失时机地朝佛一天。
  同时我还祈祷毛主席思想永存,祝愿为毛主席工作的人都升到极乐世界。
  我是长者,缺乏文化知识,只有一颗虔诚的心,只有严守教观,同他们一道去朝圣。

  罗布桑布这个名字,直译就是“好宝贝”。稍许了解一下他的身世,这名字中所饱含的珍爱之意就不言自明了。在囊谦这片老而又老的土地上,土王统治直延续到本世纪五十年代。在囊谦这片老而又老、天高皇帝远的地球的角落,一切都自成世界。那一地区、那个时代在我的脑海中从未呈现过完整的轮廓,所以我也无从描画它,但有一点我是感觉到也听说过了的,就是在某一领域的自由奔放,特别是臣属于国王的名门世家的子嗣系统总是主干苗壮旁枝繁茂。罗布桑布正是这样一支斜逸枝蔓上的花果,他的存在贴切地说明着偶然性的普遍性。
  罗布桑布的家史在常人看来传奇而浪漫。罗布桑布对这一家史的态度在常人看来也很有意思:他以很超然的语气来传达他的骄傲。罗布桑布的父系体系是囊谦国王的经师世家。“但是,”罗布桑布说,“爸爸桑秋多吉不是经师的正妻所生,是爷爷和别的女人生的。”罗布桑布的母系体系是囊谦国王属下的百户,“但是,”罗布桑布又说,“妈妈仁增曲珍也不是百户正妻所生,是外公和别的女人生的。”
  罗布桑布随即笑起来了,“当然,都是偷偷摸摸地生的。”
  他七十八岁的老母亲就坐在他身旁,手里永远摇着转经筒。就问,你妈妈年轻时漂亮吗?“可能吧,”罗布桑布友善而温和地笑笑,“不然的话,活佛能娶她吗?”
  老妇人多皱的面容上已看不出姿色曾留驻过的痕迹,但身板挺直,有一种见过世面的老者气度。她既非磕头人也非后勤人员,是随着大家用脚走过了迢迢千里。年轻时她先嫁了囊谦一位活佛,并为他生下了二男二女。五十年代末,那活佛丈夫冥归,已过不惑之年的仁增曲珍拖儿带女南下,投奔了当时在林芝公路段当道班工人的桑秋多吉。罗布桑布则是他俩唯一的孩子——算来,那时她应该四十八岁,桑秋多吉也三十八岁了。
  藏族人在对自家亲人的称谓后面习惯于再加上亲人的名字。例如爸爸某某某,舅舅某某某。听起来与汉族感觉不同,我猜想他们对亲人的感觉也与汉人有所不同。
  当你相信灵魂可以不时地脱胎换骨,当你认为所有的灵魂都可以并已经曾为父子母女夫妻兄弟时,你的感觉也会不同。
  现在,罗布桑布已婚的、四十九岁的大哥身为囊谦一座尼姑寺的活佛;二哥是县干部,大姐也曾任公职,四十五岁就办了退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二姐长住拉萨近郊,她的丈夫在一座木材厂当画工。
  旁逸的枝蔓就这样一再丛生枝叉。罗布桑布是在川藏公路边上出生并长大成人的。小时读过几年书,与汉族小孩相处学会了汉话。他自小就下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以报答好父母。最初他最羡慕的是当汽车司机。对于西藏地区来说这是一个新鲜行当,至今仍享有高级地位。他想当司机,就央求司机叔叔教他开车。有一位叔叔答应了,条件是每开过两根电线杆那么远,要罗布桑布帮池洗衣一件——这些都是想起就发笑的陈年旧事了。
  不管喜不喜欢,罗布桑布就这样进行着他的人生:他先是当了道班的临时工。是在林芝到通麦地处藏东的川藏公路上。那一路段以时常出现的大塌方而著名。十八岁那年,哥哥恢复了活佛的地位,接二老还乡,罗布桑布又随父母回到了家乡囊谦的山村。此后的两年里,他无所事事也无所不能。多才多艺的罗布桑布能写会画,能歌善舞,口琴、电子琴、吹奏乐和打击乐;木工、铁匠、雕刻匠;修理钟表和家用电器;还可以当半个医生:朝圣途中带着注射用品,为生病的伙伴打针。由于他的人品和才华,家乡人敬重他,称他为“奇才”。面对终生职业的最终选择,他也许是无可奈何,也许是不假思索地走上了宗教职业者这条道路。这是家乡人观念中的最高选择——这也体现了封闭的社会环境对于命运的决定性影响。在他的家乡一带,很少听说哪一位体格健全、神智健全的青年男女未为僧尼,至少是在家僧尼。
  二十岁的罗布桑布当了僧人。他不是普通僧人,是那类立下深重誓愿的“格龙”——比丘。他所在的教派为藏传佛教噶举派分支主巴噶举。这一教派不重经典,重口传,重修身。格龙非学位,是自我约束严格的一个阶层类别,格外注重心的虔诚。一字不识者也可做格龙,只要他发愿终身恪守二百五十三条戒律,寺院依据他的愿望加之对其日常言行的考察即可认定。二百五十三条戒律中最重要的有五条:不杀生、不饮酒、不妄语、不偷窃、不邪淫。如有违反,不仅前功尽弃,今世再不能当格龙,还较一般犯戒僧人恶报加倍。
  苦行固然可以磨炼意志,但苦行并没有使释迦牟尼成为佛陀。所以释迦牟尼不主张苦行。后来的一类僧侣却仍走极端。一则著名的故事谈到,一位生有一双美目的苦行僧人化缘,令一位美妇人顾盼流连。当妇人赞美他的眼睛时,他毫不犹豫地把眼珠挖了出来,说,如果你喜欢就拿去这个肉球,现在你看它是否还可爱。
  家乡的宁玛、噶举、萨迦诸教派,不象格鲁派那样严禁僧人婚娶。朝圣伙伴中的青年僧人嘎玛洛萨、仁钦罗布就已娶妻生子。身为格龙的罗布桑布已发誓终生不婚。藏传佛教因地制宜,规定僧人可以吃肉,但罗布桑布从不沾荤腥。父亲桑秋多吉说,他们注意到的这一特点是在儿子刚学会爬时,只要见到肉和骨头即刻惊惶不安,偶尔误食,口舌和全身都过敏,遍起红色籽粒——也不知他前世做过些什么。
  九年的僧人生活把罗布桑布重塑成今天的形象:绛色僧裙裹着修长身材,面容清癯,长发披肩,犹如古代豪侠只是秀气文静一些。本应光洁的额头被大地磨出了硬茧。双眼深邃而迷蒙,犹如冥想中的哲人目光不会炯炯,又如佛之慧眼因饱含悲悯反倒黯然。也许在他朝向遥不可及的未来时空的同时含有些微的迷惘和怅然,已确立的信念中掺杂了一丝隐忍未现的游移,总之我时常在它的迷蒙目光中读到稍纵即逝的不肯定。
  他所秉有的天性使它的行为具有了强烈的个人特点。他是这只朝圣队伍成功的组织者。我们注意到这群人的与众不同之处:艰苦的旅途中,只要条件稍稍允许,他们即沐浴更衣,洗涤卧具,尽可能地短时清爽;十八人的集体各有分工,团结和睦。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一年多的旅程中,罗布桑布坚持每天在藏文历书上记简志,在笔记本上写日记,总而言之,他们,尤其是罗布桑布父子在历尽风霜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高贵飘逸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后来我们又碰上一只朝圣队伍,当对方主动提出乐意配合我们拍摄时,我们的摄像师当即摇头,表示不太感兴趣: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遍走西藏乡间寺院,对于乡村优秀青年走向寺院这一现象时常扼腕叹息。我跟罗布桑布谈到了这一点,罗布桑布不以为意地说,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聪明智慧者为僧为尼,习读经文;愚笨无知者生儿育女,服侍他人。进一步熟悉起来,就试探着询问起他的情感经历:象你这样聪慧英俊的青年,是否被众多女子所爱慕?罗布桑布突然局促,含糊表示了对这一问题的不能言、不敢言。再问起他的愿望,回答有两点,一是入学佛学院,二是拜师学习古奥的藏文语法。别无他求。
  罗布桑布的人生理想在家乡的宗教氛围中确立,在人们众星捧月般的仰望中得到强化。他的亲人们无疑也鼓励着他。我曾询问过他的两位姐姐,怎样看待弟弟的职业选择。姐姐们说,如果不当僧人也就算了,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又走得这么远,还是就这样走下去吧。
  既然对于命运的选择是环境使然,那么环境的变化能使改变初衷吗?也许——罗布桑布迟疑地回答,可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比如说,有机会再去当驾驶员?
  他摇摇头,已经不行了,那样别人会笑话我的。
  再比如说,被导演选去当演员,当然是正面人物,英雄好汉之类。
  看来这提议使他动心。他略一思索便答,不是什么角色都可以演,只能演对宗教有益、对教化民众有益的。
  就又问,到拉萨后带你去歌舞厅可以吗?他说穿僧装不便吧。那么改换便装呢?他同意了。
  后来我并没有兑现这些许诺,作为凡俗人总有忙不完的俗务。不知罗布桑布会怎样想。以传播教义为己任的罗布桑布可以获得我的赞美钦敬,但他无法使我成为他那样的人;而我出于遗憾想要改变他的企图也许更不明智:当他一变而为拉萨街头的现代青年时,他还拥有那种感人的力量吗?
  我只兑现了一个许诺,就是写他。当时他说,随便你怎样写吧。

  雪中相遇之后的两个月中,我们不时跟随了他们,参与着他们,与他们共同着忧喜,分享了到达目的地时的激动。差不多一年过去,在我想要如实记录下他们的经历和音容时,仍觉到心灵的颤栗和隐痛。
  不仅对于他们,对于我在整个年度拍摄过程所接触到的所有的虔信者,那些舍弃一切赌了今生的僧人尼姑们,我内心深处最执拗的发问是,假如没有来世呢?
  假如没有来世,今生可不就亏了?
  我陷入似是而非的相对主义泥淖中已久,丧失了对于正误的判别能力。何况正误也是相对的。我所力求的客观、公允、理解等等往往不能持续到底,认同则更谈不上。以往的赞美过多,这使我于心不安。如今遗憾多于赞美,心里难过默默无言的时候多。就对罗布桑布他们的看法而言,一方面我可以为他们的纯粹精神和虔诚的苦行所大感大动,另一方面,又对他们此举不以为然,从根本上予以否定。很久以来我就这样承受着矛和盾的折磨。这只是一个例子。
  而罗布桑布是否就意志坚定,心安理得了呢?他面对着两个世界,一个是长辈们香烟缭绕的传统世界,那里夕阳古道一直通向被称作来世的地平线之外;另一个通向新世纪的车水马龙的现代世界,那里充盈着比以往、比来世更多的魅惑。只要走出家乡,用你家乡的水土所砌筑的神殿还能岿然不动吗?
  我只在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这对老夫妇那里看到了那种超稳定心态。那是把自身完全融入至高、无限和永恒之中的人才拥有的宁静与欢悦,出于完全的依赖而拥有的安全感和归宿感。正如他们只用灵魂歌唱一样,他们甚至是以一种喜不自禁的心情来面对他们眼下艰辛粗糙的生活。我甚至相信,矛盾在他们那里消失了,世界经过他们观念的重组和谐单纯了。今生单纯了。一切为一。
  我看到的是一个结局吗?
  所以我与孙亮合计,在最近的几年里,一定要创造条件去罗布桑布的家乡,那个偏僻的山沟一趟,当然是带着摄像机去,看看罗布桑布,他的年轻的伙伴们的信仰和生活。无论他们改变了还是更加坚定了,都有意味。

  最好是不要让感慨妨碍了叙述。让我们仍然返回主题,跟随着他们行进在朝圣之路上。
  无论一生中有过多少祈愿,此行都将一次性地给以了结。就为了一个好于今生的来世,沧桑一世的老夫妻把家中十多头牦牛、五十多只山绵羊寄养在亲戚家,请一尼姑照看家室,就这样风霜雨雪地前往心目中的圣地。桑秋多吉每天都在为宇宙众生灵祈祷,每天都在祝福国家元首和宗教领袖们万寿无疆。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地完成着磕头的每一程序,额头硬茧每天都被蹭出新鲜的血。在他每天的强调提醒下,年轻的僧尼们严格遵守规范,在无人监督的场合,磕头也从不取巧。
  这种磕法名叫三步一身,意指走三步磕一个等身长头。以往我和一些作家都曾介绍过具体磕法,怎样合掌于胸前,怎样举至鼻尖、额头,前扑,五体投地,等等,但却没有人认真地介绍过磕头朝圣的规矩。这一次我才了解到并亲眼看见了磕头的讲究。每天自上路起,只准念经,不能讲话,遇到非讲不可的时候,要先念经以求宽恕。途中遇河,要目测河距,涉水而过后补磕。下山时因有惯性,也不能占便宜,下了山要补磕相应距离。在雪深过膝的色杂波拉雪山,实在无法磕头,就拿绳子丈量过,到拉萨后,每人补磕了四千八百个头。严守规矩使他们一路受到称赞。这使他们引以为自豪。当他们在协拉山一带遇到另一群朝圣的人,见他们每磕一头抬腿走上十多步时,就觉得那些人心不诚。这件事他们说了几次,每说起就老大不高兴,因为这有关磕头朝圣总体行为的名誉问题。
  每天的磕头有一定程序。早饭后步行到昨晚做了记号的地方,站一横排,合掌齐诵祈祷经。傍晚结束时,要向东南西北四方磕头,意即拜见此地诸神灵,今晚我将暂栖于此,请求保护;向来的方向磕三个头,答谢一路诸神灵与万物,为我所提供的生活必需水与火;向前方再磕三个头,告示我明天将要打扰的地方神;最后向前方唯唯鞠躬三次,不尽的感激与祝福尽在其中。但结束时的向四方磕头的仪式,我们只见到桑秋多吉一个人始终坚持着。

  等我们熟悉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越来越多地了解了这群年轻人中有趣的事。例如,小个子僧人多丹是个食肉类,不吃肉就迈不动步。有一回遇到意外之喜:猎人射杀了公鹿,取了鹿茸就走了。多丹背回了冻硬的死鹿回营地美餐了几顿。但有一回,他差一点儿成了狗熊的美餐。在一条山沟里,他突然撞上了一头狗熊,掉头便跑,狗熊紧追不舍。多丹急中生智,藏身于石缝,笨蛋狗熊居然没能发现他。我们还知道了胖尼姑不雅的外号叫“猪八戒”;还知道昌都人西热邦久得了奇怪的眼病,凡是他看准了的放脚的水中石头,一脚下去必定踩进水里。还有从小在家乡长大的外甥,到拉萨不认妈妈了,总是随了舅舅罗布桑布喊妈妈为“姐姐”。
  当然,我们不知道的故事还更多。
  尤其是,我曾一次再次地想过,这十多位二十几岁的僧尼,日复一日地朝夕相处,能不产生一些感情方面的纠葛?如果有过,是对戒行的破坏;没有,则是人性某些方面的缺失。
  我们的拍摄计划安排得很满,又增添了朝圣部落这个计划外内容,格外的疲于奔命,愈加频繁地穿行于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两岸。而无论我们留了多么宽松的余地按每天前进一两公里计算,他们也总是拖了又拖。江羊文色去山里走亲戚去了,还邀上嘎玛西珠同去,大家只好等他俩,一等四五天;仁钦罗布病重了,一群人送往拉萨急救,大家又都等着。总之每回去营地,都不免抱怨唠叨,你们的速度可真慢呵,你们的纪律真松弛呵,不,你们简直就没什么纪律;你看我们已在山南又拍过些什么,在拉萨又做了些什么。冬天来临了,你们的朝圣和我们的拍摄都该结束了,咳,你们怎么不着急呢?
  罗布桑布真的不着急,他们没有一个人着急,我的藏族朋友们都不会着急。我的亲爱的嘉措和德珍两夫妇永远都是好脾气。这是一个不着急的民族。有人提醒过说,你看见过哪个藏族人因为着急打过孩子呢?
  要是你相信一大劫是十三亿年,一个灵魂无穷尽地转世需历经无穷尽的这样的大劫,如果你拥有无穷尽的时间,你着急着干吗去呢?
  当我着起急来的时候,罗布桑布就笑着解释说,人多事多病多。
  现在我想起来还不免好笑。我们就仿佛一个著名的故事中的人物一样。
  桑秋多吉说,早晨起来到山上捡牛粪,够烧一天的就行。故事中的那位自我实现者得到海滩上晒太阳的外国渔夫的同样答复:昨天多捞了一条鱼,够今天吃的就行了。自我实现者对这种懒散惰性很不赞同,就说我拥有这些时间的话,就绝不荒废它,就如何地多打鱼,敛财聚富,如何建立合资企业,跨国集团,进行远洋贸易,发行股票,如何在几十年里成为世界首富之一。
  然后呢?
  然后,自我实现者就说,当我功成名就后,我就皈依佛门,或者到海滩上来晒太阳。
  桑秋多吉和外国渔夫睿智地微笑了。
  一年一月零三天,算一算,整整三百九十九个昼夜,把沿途每天所做所为简要成一句话记在长条的藏历上,罗布桑布心平气和地翻阅,慢条斯理地讲解。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件,不过就记了今天到了何处,见过何人,遇到何事,某人病了,某牛死了或卖了之类琐屑事务。我们就这样领略到他们所经历过的云和月,风和霜,雨雪和阳光,一条长长的,穿越了岁月和荒野的足迹——是身迹,和心迹。
  一九九一年藏历十月初四、公历十一月十日,出发。
  两天后到达囊谦古国遗址,文成公主玛尼石处。
  十二月四日,嘎玛洛萨病危,尼姑们都哭了。为他念经并打针。嘎玛洛萨右肋下剧痛,当时所有磕头人都两肋剧痛,估计不是肌肉严重拉伤,就是内脏错位。
  一九九二年元月一日,翻越青海与西藏交界的色杂波拉雪山。雪深无法磕头。只得蹚雪而过。翻过山,已是深夜。找到当地百姓,请求牛粪和住宿。人家说,过往香客有好人也有坏人,坏人又偷又抢,我不知你们是好是坏!说着骂着,还是给了些牛粪。用牛粪火慢慢烘烤双手,才把冻住的手板套脱下。
  一月二十一日,第一次化缘(讨饭)。
  一月二十四日,第二次化缘。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事:心爱的小青马掉进冰河里去了。但没受伤。后来用这匹马换了一匹红马,红马的主人看上了家乡的良种马,宁可贴四百五十元钱央求着成了交。此后的记载中,多有换马、卖牛之类内容,有时赚了,有时亏了。
  一月二十八日到达丁青县农村,住父亲舅舅的儿子家。次日为主人家念经。由于挽留殷切,一住十二天。
  二月九日启程,路遇囊谦朝圣者七人。后同行一月,分手。
  二月二十日路遇四川八人磕头,不是三步一磕而是走十多步一磕。
  三月一日,磕到丁青境内大雪山协拉山顶。
  三月三日,尼姑才仁、英索的牛失足掉进协拉山雪窟中。因牦牛体格硕大,无法将它拖出。直到三月五日藏历年这一天,四川朝圣八人到达,央求这群汉子帮助,把已冻残了腿脚的牦牛半抬半拉地拖下山。四川人说,磕十天头也没这样累呵!意思是想向我们讨些吃的,我们没有。随后的几天是为安置这头残牛而奔波:到附近村庄乞讨饲草,找汽车把牛运到道班,委托道班班长照料残废了的牛。行前,将讨来的十五麻袋饲草都堆放在瘫卧的牛身边——生死由之。为此,才仁英索母女伤心欲绝。因为她们认为这头注定要死的牛是为她们而死的。
  另一头牦牛死得更惨。一切都象是命中注定。那一晚,表姐次珍玉珍的牦牛独自离开了牛群。人们四处寻找,第三天才在一条水沟旁找到了它。它已奄奄一息。人们看到它似乎在哭,并发现它尾巴之下豁然洞开,黑黢黢有如一口山洞,内中狼藉。原来是卑鄙残忍的豺狗从肛门钻了进去将牛的肠子吞吃一空。根据一路血迹分析,那牛独自离开人群和牛群后,就失去了保护。当它疼痛难忍时为时已晚。它漫山狂奔也甩不掉吸盘一样粘在后尾的可憎的魔鬼,直到它逃进水沟,或许是那豺狗饱餐后自动离开。那庞然大物受尽了磨难直到第三天才咽气。表姐痛不欲生。全体僧尼为死去的牛作了超度仪式。
  六月六日,昌都四姐弟赶到。
  六月九日,九头牛中的七头病了。等待了十六天后才痊愈。
  七月三十日到八月二十五日,从嘉黎步行往返于墨竹工卡,参加“直鲁噶举”仪式。后将仅剩的五头牛寄放于嘉黎百姓家。
  九月十日,在嘉黎境内丢失五匹马,多丹寻马被狗熊追赶。
  十月十五日,朝拜直贡堤寺。丢失六匹马。
  十月十六日,没找到马,碰到电视(摄制组)。
  在随后的纪录中,频频出现“电视”字样。也频频提示仁钦罗布病倒、病重、急送拉萨医院抢救等情况。接近拉萨的几十公里,是多事之旅,断断续续行进了一个月,仁钦罗布佝偻着日趋瘦小的身子,险些一命归西。久患肠胃病,加之严重的营养不良和劳累过度。我们摄制组的车也多番往返于医院和营地之间。在朝拜过大昭寺后,仁钦罗布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说,曾想过就这样死去了,能带走人世间的全部苦难该有多好!
  按照一个说法,谁要是死在了朝圣路上,不是不幸而是有幸,人们会说,他是死在朝圣路上的呀!
  英索也是。二十六岁的尼姑英索几个月来低烧不退,总是跟不上磕头的伙伴们,只能早出晚归,形单影只地匍匐在青黑的沥青路面上。常常是很久很久了还没有爬起来。她已经到了极限。
  幸好,拉萨在望了。
  在拉萨以东几十公里路外的达孜县境内就可以隐约望见坐落在拉萨市中心红山上的布达拉宫。藏族人说,对于远道而来的人来说,当他第一眼望见布达拉宫的金顶时,如果金顶有光芒闪耀,那他就有福了。我不知道神明是否慷慨过一回。终于,罗布桑布记下了旅程的最后一笔——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藏历十月十五日,朝圣大昭寺。

  藏历十月十五日,是隆重的宗教吉日。为等待这一吉日,他们在东郊的二姐家休整了几天,补磕了差不多一年前翻越色杂波拉雪山时欠下的四千八百个等身长头。还做了一些法事祝福吉祥。
  这一天,大昭寺门前香烟弥漫,朝圣者经商者人头躜动。当手套板擦滑地面的声响传来,人从中立即让出了一条窄长的通道。闻讯赶来的七八位在拉萨工作或经商的囊谦老乡身穿彩色缎袍、头缠黑丝缨络、手捧洁白哈达为他们焚香开道。围观人群中不时有香客走出来,依次向每一位磕头人发放布施,一元钱,或几毛钱。饱经风吹日晒的黑红脸膛、粘结着风尘的散发、额头的印记、褴褛衣饰,都足以赢得普遍赞誉和英雄桂冠。他们以格外庄重的神情,一步步接近圣地的凯旋门。
  由于我们的事先联系安排,大昭寺关闭的深红色门扉迎向他们开启。匍匐着穿越天井,直磕进神圣寺院中的至圣殿堂——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前。按规矩,他们要一直磕到佛祖脚下,才算得上功德圆满,完成此行。就在灯火幽暗的经堂内,面向金碧辉煌的佛祖,这群来自远方的虔信者,齐齐站定,久久地朗声诵读有关释迦牟尼的诵辞,各式各类供奉的、祈祷的、祝福的经文。男女混声的齐诵庄严地回旋灌注于整个经堂。历尽艰辛的人此刻甘之如饴。
  我看到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上的激动与迷醉。圣地是置于神圣世界与世俗世界之间的大门,置身于圣地,意味着融入永恒的力量之中。他们已登堂入室。超凡脱俗。直达至善至美的神圣殿堂。位居正中的桑秋多吉满脸汗水,泪光闪闪;多丹则热泪纵横不能自已;嘎羊拉姆紧闭双目口中喃喃;仁钦罗布和英索的无神眼光里透露着惯常的苦难和无奈,领诵者罗布桑布的超然神色中,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此时此地,正是这群人孜孜以求多年的如梦境界。单调卑微的生命在这个瞬间璀璨地放射光华。此时此地,这群已超凡脱俗的人,这群除去自身几乎一无所有的人,正在做的一件动人的事就是,他们满怀至上的幸福和仁慈,为全人类祝福。祝福世间所有生灵时时吉祥、处处吉祥,白天吉祥、夜晚吉祥、天天吉祥、岁岁吉祥,生生世世都吉祥——“扎西——秀!”“扎西——秀!”祝福吉祥成为被反复吟诵的主题。
  冗长的经文念诵已毕,接下来的是最辉煌、最神圣的结束动作:再磕三个头,就可以将头轻触在佛祖脚下。
  但这个动作没能完成。当桑秋多吉父子扬起双手,俯身拜倒时,守在一旁有些不耐的僧人不由分说地抓住他们的衣领,推推搡搡,令他们尽快绕佛像转一圈——就这样草草收了场。
  “只差三个头啊!”老泪纵横的桑秋多吉为此留下了终身遗憾。
  神圣的光芒褪尽,我们熟悉的人们恢复了常态,一副大功告成后的松弛。
  罗布桑布的眼神重又迷茫。它穿越俗世,投向常人视线未能到达的远方。
  朝拜大昭寺之后,听说他们还将去藏南藏西等地,是搭乘汽车而不再磕头,要去朝拜桑耶寺、萨迦寺等著名寺庙,有可能的话,还要去阿里的冈仁波钦神山。只有仁钦罗布,要返回拉萨以东六十多公里的地方,补磕这一段距离。
  然后,罗布桑布,你这个英俊的康巴男子,你这个发愿戒绝尘世之缘的年轻的格龙,你将怀着你那颗历经磨难的疲惫的灵魂。或者说,你的不朽的灵魂引导着你,终将去往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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