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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诗僧的诗禅世界

   日期:2015-02-08    

一、诗僧的形成

  诗僧是诗禅合辙的文化侧影。中国文化自佛经传译入中土後,文学、思想、社会、习俗都有进一步融合佛教的痕迹,在诗歌方面渐而形成以禅入诗,以禅喻诗的现象,在佛教僧徒方面,也融合著内学、外学,禅僧多以诗示道,以诗颂古,(注1)这是诗禅交汇光芒所形成的文化现象。诗僧产生的时间约起於东晋。柳宗元〈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溯序〉云:“昔之桑门上首,好与贤士大夫游,晋宋以来,有道林、道安、休上人,其所与游,则谢安石、王逸少、习凿齿、谢灵运、鲍照之徒,皆时之选。”(注2)柳宗元虽未名之“诗僧”,但所列“桑门上首”诸人,今都有诗传世,(注3)这些释氏诗作,後人称为“僧咏”或称“衲子诗”,(注4)在诗歌与禅学发展史上有突出的成就。这种能诗的禅子,我们也称为“诗僧”,“诗僧”一词或以为沾惹讥评之意而成为贬词,但以之作为衲子能诗的身份特称,倒不一定语涉贬责,因此本文仍沿用诗僧一语。
  据近人覃召文所考,东晋时期由於时尚三玄,促进僧侣与文士的交往,造就诗僧形成的温床,康僧渊、支道林、慧远等成为中国第一代诗僧,此後诗僧俊彦辈出,《世说新语》、《诗品》中亦多有称述。晋宋诗僧诗作多偈颂,作品数量寡少,且乏诗味,这种现象到唐代才改观。王梵志是隋末唐初开始大量为诗的僧人,作品多达三百余首,此後寒山有六百首、拾得有五十余首,诗僧作品量虽增多,但诗语俚俗诙谐,仍难登大雅之堂。诗僧在诗质与诗量方面都能有跻身士林,齐致风骚的成就者,要到中晚唐时期,特别是以皎然、贯休、齐己三人为代表的僧俗唱酬集团,“诗僧”一词至此才正式诞生。
  “诗僧”一词应代表僧徒在诗歌艺术上的自觉,诗於僧人不仅仅是修佛余事或渡众方便而已,覃召文认为:“在中晚唐之前,僧侣固然也作诗,但大多把作诗看做明佛证禅的手段,并不把诗歌看成艺术,而比较起来,中晚唐诗僧往往有著迷恋艺术的创作动机。”这点看法深深值得肯定,因为中晚唐诗僧专意为诗,认真寻索诗禅二者的矛盾、依存与主次关系,最後不仅不舍诗事,更以诗禅合辙的方式从事创作并归纳融会禅法於诗歌理论,这些在本文以下对齐己的讨论中可以看出一斑。
  由於诗僧的自觉,带来诗僧创作的高度繁荣,《全唐诗》录诗僧凡一一五人,僧诗凡二八00首,多数均成於中晚唐。成就最高者属皎然、贯休、齐己三人,诗共一九二0首,後人遂有《唐三高僧诗集》之编纂,齐己诗凡八百余首,占合集的三分之一强,在意象与诗格上都有极精萃的成就,足为中晚唐诗僧观察的重点。

二、齐己与其白莲意象

  齐己俗姓胡名得生,漳州益阳人,生年不详,但据考证应生於会昌、大中之际,较贯休少十余岁,去皎然寂灭六十余年,宋《高僧传》载齐己幼年入大沩山同庆寺出家,师仰山大师慧寂,今《白莲集》有〈留题仰山大师塔院〉之作,为南宗沩仰传系。後历参药山、鹿门、国、德山诸师,遍游浙东、江右、衡岳、匡阜、嵩岳等地三十余年,开平中(910),曾与修睦等高贤同住庐山,会兵灾、匪患、饥荒等事,避入金陵,西朝峨眉,南行荆州,龙德元年(921)为高季兴迎入江陵龙兴寺充任僧正,成为荆南宗教领袖。齐己终生致力诗学与诗歌创作,今存《风骚旨格》一卷与《白莲集》十卷,诗凡八五二首,平生诗作尽粹集於此。
  《白莲集》的编纂可能成於齐己当世,为其高足西文禅师所编,《全唐诗》卷845-851释门诗中,僧诗尚颜、栖蟾等都有〈读齐己上人集〉诗,可证之。《白莲集》的编纂据笔者归纳,至少代表两个意义:(一)《白莲集》可以看出晚唐诗僧之盛及诗集酬酢的风气大开。(二)《白莲集》代表著齐己一生从诗禅矛盾到诗禅统一的心路历程,是释子以诗为终生目标,可公诸於世,不必作禅修余事的表徵,也代表诗禅融合真正成熟的样态。我们从诗集名为“白莲”、集中多涉禅门论诗及齐己对“白莲”意象的认同等等,都可以得到进一步证明。
  《白莲集》中多酬赠诗僧之作,与齐己交游论诗论禅的僧人至少有方干、益公、修睦、秘上人、贯休、中上人、胤公、尚颜、文秀、兴公、微上人、耿处士、无上人、惠空上人、明月山僧、广济、梵峦上人、延栖上人、言之、僧达禅师、可准、楚萍上人、乾昼上人、灵跫上人、虚中上人、本上人、西寄、仁用、自牧、康禅师、愿公、昼公、白上人、凝密大师、元愿上人、贯微上人、谷山长老、南雅上人、仁公、实仁上人、岳麓禅师、体休上人、光上人等四十余人,(注17)其他不知名号者如“诸禅友”“道友”“吟僧”“小师”“匡阜诸公”等,则不知几许。这些僧人中,为全唐诗著录,确知为诗僧,有诗传世者,有文益、文秀、无可、贯修、尚颜、虚中、修睦、方干等,其他未为《全唐诗》收录,在白莲集中确知其人当世已有诗作者如〈酬西川梵峦上人卷〉、〈览西川延西上人卷〉、〈谢西川可准上人远寄诗集〉、〈谢元愿上人远寄檀溪集〉、〈谢贯微上人寄远古风今体四轴〉〈酬西蜀广济大师见寄〉等,诸诗可以看出诸僧们彼此或寄诗集或书诗卷相赠,也应属诗僧之列。我们可知齐己活动的晚唐时期,诗僧以诗赠酬於僧俗之间的风气之盛。
  《白莲集》寓名“白莲”与齐己对诗禅世界的认同有关,从全集诗作中也有明显的痕迹可以看出,“白莲”一语关涉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东林寺始倡的白莲社,也关涉到中唐白居易诗禅合一的白芙蕖意象,更直接关涉到《法华经》的莲花象喻。
  齐己曾在庐山东林寺与修睦等僧同修,〈送东林寺睦公往吴国〉诗云:
  八月江行好,风帆日夜飘。烟霞经北固,禾黍过南朝。
  社客无宗炳,诗家有鲍照。莫因贤相请,不返旧山椒。(卷一)
  此诗与修睦话别,除了写到时值八月,修睦往南的风帆、烟霞外,颔联特别提出“社客”“诗家”,俨然有南朝香社僧俗论诗谈禅的一番憧憬,显示齐己对慧远结香社以来,僧人与文士诗禅生活之追怀,这正可以看见《白莲集》卷一〈寄镜湖方干处士〉、〈送益公归旧居〉、〈送东林寺睦公往吴国〉、〈秘上人〉、〈送休师归长沙宁觐〉、〈题中上人〉、〈秋兴寄胤公〉、〈酬尚颜〉、〈寄文秀大师〉、〈谢兴公上人〉、〈酬微上人〉、〈寄江居耿处士〉、卷二有〈夏日江寺寄无上人〉、〈送惠空上人归〉、〈寄明月山僧〉、〈寄哭西川坛长广济大师〉、〈酬哭西川梵峦上人〉、〈览延栖上人卷〉、〈寄怀江西僧达禅翁〉、〈寄普明大师可准〉……等等。本文所列僧人均见白莲集十卷诗题中。
  出齐己与修睦往来的重心正在诗、禅两事。齐己另有〈别东林後回寄修睦〉、〈题东林白莲〉、〈东林作寄金陵知己〉(以上均见卷二)〈题东林十八贤真堂〉、〈寄怀东林寺匡白监寺〉(卷七)等作,可以看出齐己心中这种诗禅生活的理想正是以白莲花托寓而出。〈题东林白莲〉云:
  大士生兜率,空池满白莲。秋风明月下,斋日影堂前。
  色後群芳坼,香殊百合燃,谁知不染性,一片好心田。(卷二)
  此诗应是东林寺即景,可以想见晚唐时,东林当有一片无染
  的白莲池是齐己心中空性所寄的意象。後来〈题东林十八贤
  真堂〉诗曾云:
  白藕花前旧影堂,刘雷风骨画龙章。共轻天子诸侯贵,
  同爱吾师一法长。陶令醉多招不得,谢公心乱入无方,
  何人到此思高躅,岚点苔痕满粉墙。(卷七)
  这首诗中齐己以白莲花起兴,充满诗禅世界可以轻天子傲诸侯的怡悦自得,追忆当年慧远曾招陶拒谢的流风逸事,此诗末尾有自注小字云:“谢灵运欲入社,远大师以其心乱不纳”,由此我们可以探知齐己心中的白莲净土。齐己自从东林修心之後,终生缅想慧远东林香社的生活,到晚年荆渚间〈感怀寄僧达禅弟〉仍不断提起“十五年前会虎溪,白莲斋後便来西。”(卷七)可见庐山“白莲社”在他心中的意义。“白莲”的意象和白居易也有很大的关系。齐己在〈贺行军太傅得白氏东林集〉云:
  乐天歌咏有遗编,留在东林伴白莲,百氏典坟随丧乱,
  一家风雅独完全。常闻荆渚通侯论,果遂吴都使者传。
  仰贺斯文归朗鉴,永贺声政入黄弦。(卷七)
  此诗虽有应酬语,但对白乐天诗歌因东林禅寺而得以“完全”,显然有一番欣羡,可见齐己心中对诗与禅的重视。从其〈寄怀东林寺匡白监寺〉云:“闲搜好句题红叶,静敛霜眉对白莲”,又云:“修心若似伊耶舍,传记须添十九贤。”(卷七)
  庐山东林寺有“十八贤堂”,齐己此诗明示自己对诗对禅的努力,在闲搜好句,静敛霜眉的“修心”後,他心中应也希望如白居易般,斯文得传,为东林寺更添一贤吧!另一首〈谢西川可准上人远寄诗集〉云:
  匡社经行外,沃洲禅宴余。吾师还继此,後辈复何如。
  江上传风雅,静中时卷舒,堪随乐天集,共伴白芙渠。(卷六)
  齐己得可准诗集,对可准诗传风雅,禅宴入静,以白乐天共白芙渠推誉之,可见齐己“白莲”意象与白乐天诗集因禅而传後世的意义关系菲浅。
  “白莲”意象取景东林寺,结合著白莲社慧远遗风与白居易诗集传世的意义,但最深的内蕴却直接关连到《法华经》的莲花象喻。齐己诗中多次提到《法华经》,他曾刺血写经,〈送楚云上人往南岳刺血法华经〉云:
  剥皮刺血诚何苦,欲写灵山九会文。
  十指沥乾终七轴,後来求法更无君。(卷九)
  诗中看出齐己常向楚云上人求法,楚云欲往南岳,齐己此时唯有血书法华表达至诚,最後完成的共七轴,不尽表示他对楚云的敬重,也显现出齐己对法华经的喜爱。另一首〈赠持法华经僧〉云:
  众人有口不说是即说非,吾师有口何所为,莲经七轴六万九千字,日日夜夜终复始,乍吟乍讽何悠扬,念经功德缘舌根,可算金刚坚,他时劫火洞燃後,神光璨璨如红莲。(卷十)
  此诗论持经功德缘舌根,并取莲花意象称颂之。另两首〈赠念法华经僧〉、〈赠念法华经〉也都取莲花意象云:“但恐莲花七朵一时折,朵朵似君心地白”(卷十)“万境心随一念平,红芙蓉折爱河清”(卷十)。《法华经》即《妙法华莲经》,太虚大师解释此经以“莲华”为喻云:“华有多种,或狂华无果,可喻外道空修梵行,无所克获;或一华多果,可喻凡夫供养父母报在梵天;或多华一果,可喻声闻种种苦行只得涅盘;此皆华不可以喻妙法。惟此莲花,花果俱多,可譬因含万法、果圆万行。”(注18)太虚大师另有“内三喻”“本门三喻”仔细解释整部法华的莲花妙喻,可见此经直接取喻莲花以象妙法之一本众,齐己对莲花的欣爱,也与此经法喻有很大的关系。

三、《白莲集》中的诗禅世界

  齐己锺情於诗又归心於禅,但诗染世情,禅求寂心,二者不免相妨,能否相成?此在《白莲集》中也有极多矛盾与统一的现象。在诗情方面,齐己时露亲族与家国之思,也多僧俗友人之思,在禅寂方面,齐己也曾示道参禅,不少静坐冥思之作,能提供禅者悦心的悟境。其一生融合诗禅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意义值得突显出来:

  一、标举诗僧,多论诗禅
  齐己《白莲集》十卷中大量诗作都集中在体现诗禅的意
  义,可以说是一位相当自觉的诗人与禅者。他的自觉从诸诗
  可知,〈留题仰山大师塔院〉云:
  曾约诸徒弟,香灯尽此生。(卷一)
  〈寄勉二三子〉云:
  不见二三子,悠然吴楚间,尽应生白发,几个在青山。
  □□□□□,□□莫放闲,君闻国风否,千载咏关关。(卷一)
  二诗中一以禅为终生之约,一以诗经勉弟子不能放闲,任白发丛生,而不知此中青山。齐己全集充满著诗禅二者的反省,病时则思“无生”,〈病起二首〉说:“无生即不可,有死必相随,除却归真觉,何繇拟免之。”(卷一)富贵闲适则恋山林,〈渚公自勉二首〉云:“必谢金台去,还携铁锡将。”(卷三)他这种自觉,使他以“吟僧”“诗僧”的形象出现在僧俗之间,并时时以“吟僧”“诗僧”自我形容,也以之自勉勉人。〈勉诗僧〉云:
  莫把毛生刺,低回谒李膺,须防知佛者,解笑爱名僧。
  道性宜如水,诗情合似冰,还同莲社客,联唱香灯。(卷三)
  这首诗中,齐己自觉到诗僧应合冰水般的道性与诗情,不能以诗干俗爱名。〈逢诗僧〉云:
  禅玄无可并,诗妙有何评,五七字中苦,百千年後清。
  难求方至理,不朽始为名,珍重重相见,忘机话此情。(卷五)
  同为“诗僧”,齐己在偶然相逢中,不忘与之谈禅论诗,言下显出齐己对二者玄妙难方的至理,有著深深的锺情,因此逢诗僧话诗禅,也就更能忘机。除了标举“诗僧”外,齐己有时也称之为“吟僧”,在他心中同指诗僧之义。〈寻阳道中作〉云:“欲向南朝去,诗僧有惠休”(卷三),在寻阳往南的途中,透过历史文化的思维,缅想到南朝诗僧惠休;〈送人游武陵湘中〉云:“风烟无战士,宾榻有吟僧”(卷五),在送别时以“吟僧”自喻;〈孙支使来借诗集因有谢〉云:“冥搜从少小,随今得淳元,闻说吟僧口,多传过蜀门。”(卷六)齐己拒绝孙支使来借诗集,也是以“吟僧”自居,这当中我们不仅看到齐己努力於诗有成,诗集已纂,诗名已传,也同样可以看出齐己不愿以诗干名的本衷。〈勉吟僧〉云:
  千途万辙乱真源,白昼劳形夜断魂。
  忍著袈裟把名纸,学他低折五侯门。(卷十)
  这首诗最能显出他执著诗禅,走过千途万辙,终能不负袈裟而有诗名的心路历程,但时俗爱名干利,即使诗僧也难自持(注19),因此“忍著”二字看得出他这一路的堪忍,“低折”二字看得出他拔俗的超越,齐己的诗僧形象完全透彻出一股僧而任俗的承担力量。诗僧的标举起於中唐(见本文第一节及注9),并非齐己的特识,只是齐己在诗僧的清雅形象上亲身履践,以禅境诗艺的躬行成就来辟俗,破除一般人对诗僧联系著名闻利养的迷惑,这样的标举、勉励、也就益加显出承担之重、意义之深。在《白莲集》中,齐己无时不与僧俗论诗、论禅,如〈戒小师〉云:
  不肯吟诗不听经,禅宗异岳懒游行,
  他年白首当人间,将底言谈对後生。(卷十)
  这是一首训诫小师父的作品,勉小师们要吟诗要听经,要行禅宗异岳,才能示教後生。这是齐己一生学禅、吟诗、漫游的写照。他寄诗重问知己,怀念上人,每每都兼论诗禅。〈怀体休上人〉云:“何人分药饵,诗逢谁子论。”(卷九)〈江居寄关中知己〉云:“雪月未忘招远客,云山终待去安禅。”〈寄武陵贯微上人二首〉云:“诗里几添新菡萏,衲痕应换旧烂斑。”“风骚妙欲凌春草,纵迹闲思岳莲。”(卷九)〈荆渚逢禅友〉云:“闲吟莫忘传心祖,曾立阶前雪到腰。”(卷九)〈答禅者〉云:“闲吟莫学汤从事,却抛袈裟负本师。”(卷九)〈答文胜大师清柱书〉云:“应嫌六祖传空衲,只向曹溪求息机。”(卷九)凡此,齐己与僧俗禅友诗友论诗禅之作,在集中凡十之八九,不胜枚举,而以禅思闲吟来传心事祖的用意,不能有负本师的初衷也於此可见。

  二、调和诗魔与竺卿,在诗禅矛盾中寻求统一
  齐己基於“诗僧”的醒觉,不断兼论诗禅来寻求超越,然而诗禅二事究竟相背或相合,也系於当事人自己内在境遇的高下,见山是山与见山不是山,在名相上终是分殊,在至理上却是合辙,齐己以一僧人而嗜诗,在诗禅的离合心路上,有一番耐人寻思的况味。在齐己未达成诗禅妙合之前,有许多诗禅相妨的矛盾流现在其诗作中,〈尝茶〉云:
  味击诗魔乱,香搜睡思轻。(卷一)
  〈自勉〉云:
  试算平生事,中年欠五年,知非未落後。
  读易尚加前,分受诗魔役,宁容俗态牵。
  闲吟见秋水,数只钓鱼船。(卷一)
  〈喜乾画上人远相访〉云:
  彼此垂七十,相逢意若何。圣明殊未至,离乱更应多。
  澹泊门难到,从容日易过,余生消息外,只合听诗魔。(卷二)
  他经常以“诗魔”来戏称诗思,特别在干扰禅思,不得清静澹泊之时,就特别显出“分受诗魔役”的自我提醒。禅的个中消息才是齐己最终的目标。诗在此时显然是余事,当禅者不得其门,不能花开花落,来去自如时,身不由己的受诗魔牵役的感叹也就油然而生。但齐己仍不肯认同诗是余事而已,他一面怨诗魔,一面又肯定诗可助禅,因此〈爱吟〉诗云:
  正堪凝思掩禅扃,又被诗魔恼竺卿。
  偶凭窗扉从落照,不眠风雪到残更。
  皎然未必迷前习,支遁宁非悟後生。
  传写会逢精鉴者,世应知是咏闲情。(卷七)
  齐己以皎然、支遁的前辙来自我反省,认为诗若逢精鉴者,定知诗也能离尘染,入闲情,齐己希望自己能思入精微以咏闲情。〈寄郑谷郎中〉云:“还应笑我降心外,惹得诗魔助佛魔”(卷八)也是存著诗可助佛的觑想。
  齐己始终不放弃诗禅合辙的可能,因此他时时以二者为思,不论闲居静坐或与人往来时,都以诗禅为事。〈夏日草堂〉云:
  静是真消息,吟非俗肺肠。(卷一)
  〈夜坐〉云:
  月华澄有象,诗思在无形。(卷一)
  〈山中答人〉云:
  谩道诗名出,何曾著苦吟,忽来还有意,已过即无心。(卷一)
  他一直在揣摩诗禅二者离俗、无形、无心的这种妙合关系。他与僧俗往来时,也时时讨论到这个问题,〈酬微上人〉云:
  “古律皆深妙,新吟复造微,搜难穷月窟,琢苦近天机。”(卷一)和微上人讨论搜寻入微,吟新琢苦等问题。〈秋兴寄胤公〉云:“题诗问竺卿”(卷一),〈酬元员外见寄〉云:“时闻得新意,多是此忘缘”(卷一),二诗与胤公、元员外论诗之新意。在〈寄秀大师〉诗中,齐己提出诗应与禅等事,他说:
  皎然灵一时,还有属於诗,世岂无英主,天何惜大师。
  道终归正始,心莫问多岐,览卷堪惊立,贞风喜未衰。(卷一)
  齐己推崇文秀诗有贞风,能融合道心,且能道归正始,不屈於诗,这正是齐己自己所努力的理想。他还以诗禅与吟僧互勉〈寄怀江西僧达禅翁〉云:“何妨继余习,前世是诗家”(卷二);他曾和可准论过诗,〈送普明大师可准〉云:“莲岳三徵者,论诗旧与君。”(卷二),也曾和岳阳李主簿谈诗情:“倚槛应穷底,凝情合到源”(卷二〈酬岳阳李主簿〉)等等,最後他终於发现“诗从静境生”,禅入空寂无缘之境可寄於诗,诗禅妙合滋味在於此。〈溪斋〉二首之二云:
  道妙言何强,诗玄论甚难。(卷二)
  〈竹里作六韵〉云:
  我来深处坐,剩觉有吟思。(卷二)
  〈静坐〉云:
  坐卧与行住,入禅还出吟。(卷三)
  〈荆门寄怀章供奉兼呈幕中知己〉云:
  神凝无恶梦,诗澹老真风。(卷三)
  〈寄郑谷郎中〉云:
  诗心何以传,所证自同禅。(卷三)
  〈勉诗僧〉云:
  道性宜如水,诗情合似冰。(卷三)
  〈酬王秀才〉云:
  相於分倍亲,静论到吟真。(卷三)
  〈谢虚中寄新诗〉云:
  趣极同无迹,精深合自然。(卷三)
  〈赠孙生〉云:
  道出千途外,功争一字新。(卷四)
  〈五言诗〉云:
  毕竟将何状,根源在正思。
  达人皆一贯,迷者自多岐。(卷四)
  〈寄酬高辈推官〉云:
  道自闲机长,诗从静境生。
  〈渚公莫问诗一十五首〉之一云:
  静入无声乐,狂抛正律诗,
  自为仍自爱,敢净里寻思。(卷五)
  之十三云:
  句早逢名匠,禅曾见祖师,
  冥搜与真性,清外认扬眉。(卷五)
  《白莲集》十卷中,如此类合论诗禅的句子多得不胜枚举,从这里我们可以发现齐己以“言”“妙”“深”“入”“凝”“澹”“水”“冰”“真”“精”“极”“自然”“清”“新”等等来形容诗禅合辙的深味,齐己从冥思、静坐、凝神、证心的道途中趣极无迹,了然此根元之正思正是诗禅一贯处,从中完成诗禅的统一,成为自己生活实践的内容。他在〈喻吟〉中云:
  日用是何专,吟疲即坐禅,此生还可喜,余事不相便。
  头白无邪里,魂清有象先,江花与芳草,莫染我情田。
  齐己在情田无邪的世界里,吟诗为乐,充分享有诗禅合辙的乐趣。〈自题〉云:“禅外求诗妙”(卷六),〈送王秀才往松滋夏课〉云:“静理余无事,歌眠尽落花。”(卷六),〈谢西川可准上人远寄诗集〉云:“江上传风雅,静中时卷舒”(卷六),〈山中寄凝密大师兄弟〉云:“一炉薪尽室空然,万象何妨在眼前,时有兴来还觅句,已无心去即安禅。”(卷七)等等,在诗禅的世界里,齐己已得来去自如,随意舒卷之乐。他常在禅余味诗,〈谢孙郎中寄示〉云:“一念禅余味国风”(卷七),也常为吟诗入禅,〈记怀东林寺匡白监寺〉云:“闲搜好句题红叶,静敛双眉对白莲”(卷七)、〈静坐〉云:“风骚时有静中来”(卷八)〈道林寺居寄岳麓禅师二首〉之二云:“禅关悟後宁题物,诗格玄来不傍人”(卷八),如此出入诗禅,想吟即吟,“无味吟诗即把经”(卷九〈荆渚偶作〉)“住亦无依去是闲”(卷八〈林下留别道友〉),完全纯任自然,充分实践诗禅合辙的妙旨,形成诗僧崇高玄妙的形象。

  三、幽栖乐道,蔚为林下风流
  齐己在诗禅统一的生活中,写下不少幽栖山林的作品,
  融摄著山中人触目所及的各种清景,以诗题来看,如〈对菊〉〈石竹花〉(卷十)〈片云〉(卷九)〈看云〉〈观雪〉(卷八)〈秋空〉〈听泉〉〈早梅〉〈新燕〉〈落叶〉(卷七)……等等。齐己常以幽寂的景象来象喻内在胜境,例如〈片云〉云:
  水底分明天上云,可怜形影似吾身,
  何妨舒作从龙势,一雨吹销万里尘。(卷九)
  这首诗以天光云影象喻内在灵台与多幻的色身,意义在“吹销万里尘”上,拂去尘埃正是禅者心境努力的方向。又如:
  ……旧栽花地添黄竹,新陷盆池换白莲。
  雪月未忘招远客,云山终待去安禅。……(卷九)
  这首诗中的“花地”“黄竹”“白莲”“雪月”“云山”都是齐己禅心的譬喻。这些幽栖山林的意象中,齐己用得最多的是“苔藓”与“青山”。如:
  苔床卧忆泉声,麻履行思树影深。(卷九〈诫庐山张处士〉)
  白莲香散沼痕乾,绿筱阴浓藓地寒。(卷九〈中秋夕怆怀寄荆幕孙郎中〉)
  门底秋苔嫩似蓝,此中消息兴何堪。(卷九〈庚午岁九日作〉)
  何峰触石湿苔钱,便遂高峰离瀑泉。…
  长忆旧山青壁里,庵闲伴老僧禅。(卷八〈看云〉)
  晴出寺门惊往事,古松千尺半苍苔。(卷八〈自贻〉)
  花院相重点破苔,谁心肯此话心灰。(卷七〈静院〉)
  何人到此思高躅,岚点苔痕满粉墙。(卷七〈题东林十八贤真堂〉)
  更有上方难上处,紫苔红藓峥嵘。(卷七〈题南岳般若寺〉)
  烟霞明媚栖心地,苔藓荣纡出世踪。(卷七〈寄庐岳僧〉)
  不放生纤草,从教遍绿苔。(卷一〈幽庭〉)
  “苔藓”是齐己诗中最大量的意象,揣其诗意,不止是山景的描摩而已,常常是暗喻心中禅悟的痕迹,是“春”讯,也是“道”的消息,是他静坐或经行所遇的心象,应是齐己心田灵山百草中的一抹抹鲜绿,他常“冥心坐绿苔”(卷二〈山寺喜道者至〉)“静依青藓片”(卷二〈落花〉),苔钱点点如心痕处处,苔藓青青如隐者如如,这应是齐己幽栖乐道,取象自然,以显示出虚静心灵的一种方式。“青山”的象喻也是如此。如:
  近来焚谏草,深去觅山居。(卷一〈寄王振拾遗〉)
  尽应生白发,几个在青山。(卷一〈寄勉二三子〉)
  无穷芳草色,何处故山青。(卷一〈送休师归长沙宁觐〉)
  白有三江水,青无一点山。(卷一〈渚宫江亭寓目〉)
  重城不锁梦,每夜自归山。(卷二〈城中示友人〉)
  万古千秋里,青山明月中。(卷二〈遇鹿门作〉)
  长忆旧山日,与君同聚沙。(卷二〈寄怀江西僧达禅翁〉)
  孤舟载高兴,千里向名山。(卷三〈送人游衡岳〉)
  名山知不远,长忆寺内松。(卷三〈怀道林寺因寄仁用二上人〉)
  “青山”应是齐己心中道场的象徵,“旧山”“故山”是齐己曾栖止的东林、道林等等,觅山修行,名山参访,也是齐己静修的方式,就如他〈戒小师〉要参“禅宗异岳”(卷十一)一样,青山是他永恒的依止,山中明月是他会心处,〈寄明月山僧〉云:“山称明月好,月出遍山明,要上诸峰去,无妨半夜行”(卷二)齐己幽居山林,为参心头一片青山明月,遍寻诸峰,屦痕成苔,除青山苔钱外,白云、飞鸟、流泉、攀猿,都是他随手可得的意象,但齐己全集中譬喻最得深味,使用频率最高的,还是此“青山-苔藓”的象徵。〈远山〉一诗尤其明显:
  天际云根破,寒山列翠回,幽人当立久,白鸟背飞来。
  瀑溅何州地,僧寻几峤苔,终须拂巾履,独去谢尘埃。
  云破山青,如去迷妄返真性一般,是僧人几度峰回,寻寻觅觅之後的成果,这种寻觅的巾履痕迹最终也应一扫而空,才是真正离尘入净。〈远山〉一诗全是齐己幽栖山林,参禅乐道的生活示现。
  齐己诗中全部都是运山林之景入尺幅之中的作品,山林是他生活的重心,即使身在城中,位居渚宫僧正,也是思入山林,写的尽是〈山中春怀〉〈江上夏日〉〈林下留别道友〉〈道林寓居〉〈忆旧山〉〈山中答人〉等居山、慕山、爱山、乐山的生活。他承继禅宗诗僧妙喻的方式,以诗“示道”,(注20)也为後代文士展示“林下风流”(注21)的清雅诗风,其《风骚旨格》指出诗有十体,“高古”“清奇”“远近”“双分”等等,都与山林所悟有很大的关系,其中论诗之二十式,也多用禅语,如“出入”云:“雨涨花争出,云空月半生”,“高逸”云:“夜过秋竹寺,醉打老僧门”等等,(注22)这种诗歌美学理论与其白莲诗作,其审美情趣均指向幽深清远的林下风流。覃召文《禅月诗魂》指出:“诗僧常把自己的自然旨趣称为『林下风流』,所谓林下即林泉之下,代指幽僻之所。指僧侣於林泉深处领略到的幽绝之境、闲适之趣。”(注23)我们证诸齐己诗,也全然是这种取境偏高的林下逸风。

四、齐己诗禅的文学意义

  齐己之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完全难以言诠,只能以诗示机,其意义很难确论;但齐己之诗,以禅入诗,并且以禅论诗,理论与创作两方面都有具体成就,值得在诗歌历史及诗学理论史上予以确认。前人对齐己的诗禅已多所评论,《全唐诗话》、《逸老堂诗话》《一瓢诗话》《石洲诗话》等(注24)或选品其诗或评比其格,但终隔靴搔养,不知其味。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最能概括道出诗僧的面貌:自齐、梁以来,方外工文者,如支遁、道猷、惠休、宝月之俦,驰骤文苑,沉淫藻思,奇章伟什,绮错星陈(至唐)有灵一、灵彻、皎然、清塞、无可、虚中、齐己、贯休八人,皆东南彦秀,共出一时,已为录实。
  在辛文房所提出的八位诗僧中,皎然、贯休、齐己应为其中翘楚。(注25)四库全书即以三人并列,(注26)并且称许齐己五言律诗风格独遒,这才看出齐己在诗歌历史上的地位。我们如以“诗僧”的角度来看,齐己确实是诗歌历史上缁流作风承先启後的重要人物。他之前有寒山、皎然等人,他之後更开启了宋代九僧、三僧、诗僧惠洪、道潜等名流,这是齐己在诗歌历史的第一个意义。
  齐己的作品清雅幽峭,诗体的美学典型上比寒山、拾得或更早的佛经偈颂更上层楼,是唐诗中可以登堂入室,神韵独隽的作品。唐诗僧尚颜〈读齐己上人集〉曾云:“冰生听瀑句,香发早梅篇”(《全唐诗》卷848),所称颂的便是齐己这种冰雪高致。〈早梅〉也是齐己名诗,中有“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孤根一枝,幽香素艳,齐己诗传禅心,诗也因禅而透彻冰清。明胡正亨《唐音癸签》云:“齐己诗清润平淡,亦复高远冷峭。”(《唐音癸签》卷八)正是对齐己这种风格的肯定。四库提要云其:“风格独遒,犹有大历以还意。”(见注26)。孙光宪序《白莲集》云:“师趣尚孤洁,词韵清润,平淡而意远,冷清而□□。”当世郑谷郎中也肯定他:“高吟得好诗”,“格清无俗字”“其为诗家流之”,(注27)凡此可见齐己诗清幽独胜,置之诗歌历史,亦能典型独立,这是齐己在诗歌历史上的第二个意义。
  齐己《风骚旨格》承皎然《诗式》而下,以诗僧论诗,其影响或不及皎然“取境”说之深广,但从“六诗”“六义”到“十体”“二十式”“四十门”等等,内容多出新见,以禅的视野,为诗歌提供不少美学胜境。即使《白莲集》中,齐己论诗论禅处,如“禅心静入空无迹,诗句闲搜寂有声”(卷九〈寄蜀国广济大师〉)“扣寂颇同心在定”(卷七〈寄曹松〉)“禅外求诗妙”(卷六〈自题〉)等等,也都有以禅寂之法求诗格之妙的正法眼藏。这是以禅喻诗的前身,也是禅学提供诗学的新境界。是齐己在诗歌历史上的第三个意义。
  中国文学上,特别是诗歌与诗学上,诗禅共命的历史从唐代已奠定好基础。(注28)齐己诗实践了诗禅之间由矛盾到统一的过程,成就了幽栖乐道的清幽诗作,蔚为唐宋以下文学风尚的林下逸韵,同时又以禅论诗,喻显诗歌幽微胜境,成为诗禅文化史上韵姿幽迥的生命,这是“诗僧”自觉下,贡献诗禅的大丈夫行径,应是晚唐诗史上不可抹杀的一页。

提要

  “诗僧”是诗禅合辙的文化侧影,其历史起於东晋,至中晚唐而勃兴。本文观察诗僧形成的历史,选定晚唐诗僧齐己为代表,来突显诗禅结合的文化样态与文学成就。全文分四小节,首节略述诗僧发展之历史。第二节以齐己与《白莲集》为内容,介绍齐己生平梗概及“白莲”意象的精神意义。第三节论《白莲集》中的诗禅世界,归纳齐己白莲世界对“诗僧”意涵的认同、齐己调和诗禅的努力、齐己创造幽栖山林的“林下风流”美典。第四节为结论,分别从诗僧发展的角度、诗作清幽孤洁的意境、诗格妙旨的正法眼藏等三方面,肯定齐己诗禅世界在文学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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