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益
若说佛教系智慧之宗教,而现行之各宗派,如念佛、禅、唱题、祈祷等,究竟它是什么意义?这将是一个问题。自古以来,实践佛道的方针,在戒定慧三学之中,由慧学得以转迷开悟,而实现佛教的最终目的,戒学与定学,为成就慧学前之方便法门。因此,后代之各宗,即使因修道的体系日趋复杂,然以慧学为修道之中心这一点,可说是不可更动的根本原则。净土教之念佛与禅宗的坐禅,本来即为慧学的方便法。故传统上将佛教列为智慧的宗教,是本来如此的。然而,为应时代与民族之异别,有时慧解思想较受重视,有时又怠于修道,教团风纪紊乱,而产生种种偏颇的倾向,为肃正此风气,而有特别强调禅、念佛,或戒律修行的必要,因此,律宗、禅宗,或净土教等遂纷纷成立。
然而,若从所谓“智慧的宗教”之传统来看,净土教的念佛思想具有特异的性格。如上面所述,净土教的佛身论与对人生的看法,显著的和基督教的思想相近,其修道论亦有同样的类似点。这种情形,同样是净土教,有依般舟三昧经,或依观佛三昧经等经典,于心中观想佛,为念佛之正义,其观想多为修道前的方便法,再进一步则为进入观想佛教真理的慧学。然至唐代善导或法燃的净土教,以专念弥陀名号为往生之正定业,念佛与诸行对照时,有废诸行而专念佛的所谓“废立批判”,即以称名念佛为修道之中心。这种情形,可说是对以“三学”为修道原则的一大改变。特别是亲鸾,以信心为修道本义。此以信心为本的立场,从原则上说,显著的有与基督教神学接近之感。仅以信仰为主的基督教信义论,与真宗之以信心为本的立场可说是一致的。又如基督教信仰,即蒙神恩宠的思想也与真宗蒙如来他力回向的信心一致。
然而,两者的思想却决不是相同的。真宗的阿弥陀佛,由觉证真如法性的佛陀,因自身与一切众生有亲缘关系,不忍众生受流转之苦恼,由于欲令一切众生皆能证得佛道的一念大悲心,而有法藏菩萨发愿修行,因其修行成就,而于一切众生之上,开显佛之觉证,建立庄严的净土,即称为阿弥陀佛。成就愿行,建立净土而成佛,此阿弥陀佛成佛的证验,因释迦如来说《无量寿经》而有“南无阿弥陀佛”名号能回向一切众生,故众生只要闻信名号成就,遂得往生净土,即达佛之觉证。此即因他力回向之信心而能往生成佛。这种阿弥陀佛因众生而修成的愿行,与耶酥代人类死于十字架的赎罪思想一致;但是,阿弥陀佛并非即如耶和华创造天地的超越神,而是完成大乘菩萨的修行而成佛者。
所谓归命阿弥陀佛,即由阿弥陀佛不度尽一切众生不取正觉的“无住处涅槃”之本愿,为成就此本愿之称名念佛,乃假《大无量寿经》之说法而回施于一切众生。回施名号者,即一切众生因阿弥陀佛本愿之智慧,忏悔反省自己无始以来的罪业,惭愧自力修行不可能成佛得道,而对于妨碍修道的业障生起自觉,那是实存的立场。基于此心境,惟有阿弥陀佛之本愿,为受业障苦恼之自己可达到成佛的无上方便,因此而欢喜信受。信受阿弥陀佛的慈悲方便,为人类仅存的唯一途径,连其信心亦因阿弥陀佛之本愿力而回向领受,此即他力回向之信心。
以信心为修道之本义,即以信心为本的立场,实乃“智慧的宗教”——佛教之传统为基础。亲鸾以信心,或因大悲广慧之力而授者,称为信心之智慧,或称正智,即强调信心乃依据佛智者。然而,真宗之信心,并非信仰创造宇宙之神,或最后审判的人格神,而是智慧之信心,能往生净土,得证涅槃的唯一途径,即以佛的智慧为本质。亲鸾之高僧和赞有云:
无碍光如来之名号
与那光明之智相
划破无明长夜之阴暗
乃见众生之志愿
所谓见众生之志愿,往生净土,觉证涅槃者,因无始以来众生之无明业障,须由阿弥陀佛本愿之光明智慧方能破斥,此即为信心,成就此信心者,乃佛教传统之智慧力。
忏悔反省自己丑恶的现实,其实存之立场,与其说智慧之宗教,不如说信的立场方为真正的立场。然而,这种情形,信的立场,并不是像基督教所谓智慧也“冒渎”神,或“反逆”神。佛教之智慧,与基督教违背信仰即排斥之智慧不同。佛陀觉证真如法性之智慧,因法藏菩萨之本愿而成就,于众生深信其本愿往生成佛。故此“信”乃佛教传统,并非脱离智慧者,与其说信心,佛教之智慧更为具体、更为现实化。
亲鸾主张无量寿经乃唯一之真实教,且赞仰之,实际上,亦以此实存之立场为立脚点。与其说唯信之立场,智之宗教方为真实者,以一切众生为对象才能具备世界宗教之真面目。
摘自《基础佛学论集》